春菜
本帖最后由 草长鹰飞 于 2013-4-22 13:32 编辑经过一个春节的消耗,墙角戳立的葱捆儿不再那么精神,瘪瘫如风雪远路耗尽精神的游子,够探门缝中漏出灯光的伸手都蔫蔫的。罐子中腊八蒜的兄弟们一日少似一日,翠色疲倦,好似征方腊回转家门的梁山好汉,泄气稀疏地走,打探他人下落的气力也没有。水仙花叶失了油润的耐心,耷拉稍儿默对成一簇无言葬花的黄裳绿裤人。
挖空了芯儿倒吊的卞萝卜瞧着还开心,要不,那些略黄的叶子不会撒欢翻着长,还有萝卜腔里搵着的白菜疙瘩,较劲儿出梃儿,梃上努出一串串花蕾,微涨,谷粒儿般的。
谁也阻挡不住的春天来了。报春的消息来自于炉边的蒜。闲置的花盆,漏了的脸盆老早都被填土浇足了水,蒜瓣们努力生发出苗。一搾高便能掐来拌面,掐了还长——北京的春天是北京人的舌头最先感觉到的!
立春嚼萝卜的传统还在,可游街卖萝卜的人没了。想起来还要做些春卷应应节令,逃不脱仪式性很重的窠臼。粉丝、菠菜、豆芽、蛋皮儿、小肚儿年年若此,老几样。“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萎蒿点韭黄。”(注1),葱白韭黄易找,蒌蒿与豌豆芽轻易觅不得。甭管立春在春节之前之后,苦寒北地的室外还是滴水成冰的日子,离挎竹篮剜蒌蒿的野趣远得很。蓼茸蒿笋难试,淡烟疏柳不媚,齿颊间,这欢真是清得寡瘦。(注2)
韭黄算不得春菜第一,因其离了不见天日的暖洞便如何也黄不起来。(注3)
倒是农人篱笆前洞坑里越冬的菠菜与野鸡脖韭菜(注4)争着夺春菜之魁。随着天暖,一夜春雨,挂着根泥的韭菜摆上菜案子,褐红褪去,换成绿,那绿追随时日由嫩入新,愈来愈沉,直到宽叶面泼油似的映出鬻者的模糊指影。才应市的菠菜棵儿墩实得像小胖子,根儿憋着红,叶嚷着绿,囤水儿,惹人怜爱。初始十几棵一小掐儿,继而把儿大了些,最后成捆成捆的菜车上躺着。只有这时,人们才肯敞开肚皮,使盆拌菠菜粉儿,大屉蒸菠菜篓儿,肆无忌惮与价格的关系真的不大。
等市上的菠菜贱如仲春的晴日——天天都是大太阳,热水焯过出梃的菠菜晾院子阴影中干着,香椿来了。
香椿是北京春菜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即便天交五月,中午能穿短袖儿,没香椿入口的北京人便可完全不承认春的降临。香椿,香椿,香椿之香无法用人类已有的任何香来类比——醇而绵久,津不四溢。与那种味道初遇,犹如涵洞里行走,久了,直面远处洞口的那点光斑,亮,不白不晃,随步韵安静地跳动于一幕昏暗的尽头。那茶褐略带紫色的香椿芽,眺望于春日,从梢头为人们带来陇亩乡野消息,哦,原来这春禁不得手指一捻,捻了便会冒出油来——脆嫩无滓的春天呐!
三五个香椿头,马莲还是稻草捆了,盖在湿巾下面。可蒸,可炒,可拌,可炝。
如果能把北京之春分个层,最先的春应当是挟裹在大风里的,遇到沟坎矮墙,停了打旋儿。旋处,垣基坟角,便有绿色冒出来。然后呢,然后风势弱了,烟一样的春汗漫过来,推过来,春头先来,挂上树梢,春身缭绕在后,取月入水心洇化一痕之势。香椿就是在那样来的春里吸足了春气。
奶奶在的时候,最擅炸香椿鱼。香椿水腌,挤干拌芡粉,另用芡粉加面、蛋液、油盐调稀糊,香椿挂糊入油炸至金黄色出锅,最后将所有炸好的椿鱼一同回锅再炸令外皮起酥。这过瘾的吃食,在二茬香椿之后才做。头茬儿香椿稀贵,如此吃,造孽。
关于香椿,偶然之间,我曾有过一个发明。将蛋壳罩于掰过头茬儿的香椿枝上,三五天,蛋壳便会被新芽釀满,掰下椿芽,打碎蛋壳,那蛋形的香椿能切成丝片,与豆腐丝为伍,三合油炝拌——解馋下酒的至上法门。
《五杂俎》和《花镜》上都说香椿可以搓茶饮(注5),我没试过,枣叶倒是弄过,味道不赖!
如果说春味如茶,我不大反对。不反对的原因在于,真静下心想,这春味与茶味之间颇有些暗合之处。茶味讲究入水,春味呢,对照着来,是不是应当入心?这入心的味道需要冲泡——悬壶煮汤,高铫注水,慢拢轻箅出苦,有得回甘。以北京的春菜说,野地里生的苣荬、荠菜,枝头挂的柳芽、槐花哪一种不是以苦先行,浸焯蒸烙后才显乡野山气?
北方地冷,苣荬、荠菜、车前等野菜能食时皆柴弱,长大了更不堪。所以北京人没有养成特意吃野菜的风气。从林语堂到唐鲁孙,老舍、史铁生,谁也没能如知堂老人《故乡的野菜》一样写写北京本地的野菜。
地头野生的菜不行,只能往园圃与树上打主意。北京多杨柳,花都是柔荑花序,以杨树为代表。这种毛茸茸手指长短的柔软褐色东西,称之为杨树狗儿,北京话“狗儿”是一个可爱的词儿。杨树高大少枝杈,所以没人特意去摘这东西,单等落了,捡拾洗净焯水蒜蓉凉拌或剁馅儿。此物入口,嚼来有颗粒爆破感。柳树呢,连叶撸下来,水浸去苦,可食。
榆钱是榆树的花儿,绿色的花儿,入口有青涩甜味儿——如初恋。榆性温良易招虫,树干多疤,肥腴地成乔,贫瘠地易灌。花前叶后,后不了几天,花繁三五日,叶便茂起来。皴裂老皮之下的那一层贴骨榆皮晒干磨面可入食谱。荒馑年,救过人命。
花椒多刺,花椒芽味美,椒芽易生虫腻,远远闻起来有青嘘嘘膻甜味。繁茂之后,常栖凤蝶——北京城里能见到最大的一种漂亮蝴蝶,半个手掌大小,黑白分明,后翅缀着翅突——像风筝的短尾。花椒生长不快,椒芽不易得。有花椒树人家看守得紧,非至亲至近不肯轻易馈赠。
北京话有“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歇后语一句。小葱之葱,宜加儿化韵。传统文人对绿色的形容中多以植物冠拟——豆青,艾青,松花绿——其中有葱绿一条。这绿大约是对着春生的小葱说的。那绿不浓不艳,跳跃入眼,蕴含水汽。春日,酒徒桌上廉价的小葱儿拌豆腐,豪华死了。更别说还有爆腌杏叶的野供佐庖,更别说还有加麻酱砂糖或盐油清拌的萝卜苗侍餐。
从色彩上说,每年每年的春都是新来客,陌生没有任何经验,小心翼翼地从事,南一点点红,北一点点绿,加浓涂开留给夏天去做。小葱的水绿,韭黄的浓艳,水萝卜的洋红——浓浓淡淡的伧俗韵事。在春天,草木推大城入俗世,大城以草木葆蕴精神。
春至汪曾祺先生写北京小萝卜的时候(注6),大拨的圃菜赶过来,春天的味儿,便乏了。
注1:耶律楚材《立春日驿中作穷春盘》诗句。
注2:苏轼《浣溪沙》有句: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 …… 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自注: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泗州,即现今蚌埠东北之安徽泗县。)
注3:韭菜的宿根在温暖阴暗的环境下栽培,人为阻止不产生光合作用,只生长,产生不了叶绿素,园艺上有“黄化栽培”一说。
注4:韭菜之初春品种,因培土较厚,茎至叶稍呈白黄至绿的色彩变化,捆起来,颇似雉鸡脖颈之闪色,故名。
注5:《五杂俎》明谢肇淛著。“燕齐人采椿芽食之以当蔬,亦有点茶汤者……” 《花镜》 清陈淏子著。“(椿)嫩叶初放时,土人摘以佐庖点茶,香美绝伦。”
注6:北京的小水萝卜一年里只有几天最好。早几天。萝卜没长好,少水分,发艮,且有辣味,不甜;过了这几天,又长过了,糠。”——汪曾祺
谨以此文欢迎我那未曾谋面却相交甚契的朋友青衿君,以及,以及老大的回归! 难得看到你写出这么平和的文字,文字之好令我怀疑有卖弄之嫌。
其实这类型的文章,我极为推崇这种云淡风轻的感觉。
最近看玄幻类小说打发时间,发现但凡主角升级,一定要提炼内力,不断凝练,提纯,功夫才能越来越高。
想文章这样不知道有用吗?要不你试试,你把这篇文字精练到二分之一看看。
{:soso_e179:}春的味道! 写的晚了。 感谢。契阔谈宴,相知于心,故越陌度阡,不敢相忘于江湖。
用字奇倔,行文诡峭,似是师承知堂——废名一系,点化草木,鱼龙曼衍却是沈从文——汪曾祺之风。可能还有49年亡命台湾的京派文人的影响。
北京话的演变一直是一个富有争议的话题,李敖在北大的演讲,他使用的那几个老北京话的词儿很少有人能听懂,而王朔前些年还在叫嚷“捍卫北京话的纯洁性”。我很想听一听鹰飞兄对用北京话写作的几位主要作家的点评。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倚窗读史,功名利禄街走,已成五亩扶犁叟,做且做矣;
凭灯悟道,诗酒田园蛾撞,堂上书生空白头,悲便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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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陆放翁、杜工部句,戏答。
我瞧这波危机算是过了。
猫冬的日子结束,大约您也应当出门瞧瞧,陌上花开得正妍呢! 本帖最后由 安德路 于 2013-4-28 15:16 编辑
无君对饮且自斟
面条咸菜也半斤
莫谈借酒消乡愁
醉卧沙发倦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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