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缦云三姐
怀念缦云三姐2013年1月13日,上午接到电话:“表舅,我妈昨天下午走了!”这是三姐的儿子打来的。太突然了,一星期前,三姐来电话,跟我说,她“没事儿”,天儿好,出去晒太阳,买菜。嘱咐我“天儿太冷,别出去。心脑血管怕冷!天儿暖和喽,再出去遛。多‘戒载’点儿,不服老不行。我没什麽事。打个电话,通通气儿。心里踏实。”我说:“是!是!老没电话,就爱瞎猜了。你也别大意!走道儿,上下台阶,都慢着。什么事都别往心里去”。最后互相鼓励:好好活,多活!我跟三姐住的不远,去年10月,去看她。聊了阵子,告辞。她留我吃饭:“有剩包子,下点挂面。吃完再走”。我没吃,她送我到楼门外,看我出小区的大门,才回去。后来没再去。日子长了,不放心,她打电话,报平安。她比我大十二岁。一轮。今年八十七。和孙女住一起,娘儿俩相依为命。孙女正在实习,今年大学毕业。除了周六周日,家里就她一个人,陪电视机坐着。晚上睡觉,拿寿衣当睡衣穿。她说:“这岁数了,说不定哪天醒不过来。自个儿先穿好喽,不麻烦别人。要不一掀被子叫人看着多寒碜!”虽说有精神准备,事儿来的也太突然。那天她自己做的午饭吃。大概吃完饭感觉不好,两点多给儿子的手机上打电话。儿子没接着。快四点才看到电话,回电话不通。赶紧跑来,电话机没挂,人歪在床上,没了呼吸。接了报丧的电话,心里头翻腾。三姐是个能咬牙的刚强人,将近九十年的岁月,都是在广安门的南北线阁度过的。生在北线阁,嫁到南线阁。最后十年搬到北线阁北头的西便门。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却一辈子叫政治纠缠得死去活来。操持缺柴少米的苦日子,还要时时提心吊胆惊恐不安的防备着。埋头家务的女人,身体上已是疲惫不堪;精神上还要承受着那么多、那么大、那么重的压力。这过的不是日子!受刑啊!被折磨着捱时光!她挺过来了!而且享着高寿!有些人面对她,该有些愧疚!该脸上发烧!机关枪架到土谷祠,丢人的不是阿Q!三姐直到死,没有怨尤,似乎人人都该这么活过来,没有谁对不起咱。她父亲从北洋政府到人民政府,在铁路局当了一辈子职员。为人正派实在。舍不得花钱,脾气暴戾。缠足的母亲接受和信奉三从四德的闺训,顺从地接受丈夫的责打。生怕招致一纸休书,给娘家丢脸。身为长女的三姐(三姐是大排行,该算大姐),想方设法帮助母亲,减少父亲发脾气的借口。父亲发起脾气,一切不顾,顺手抄东西,不管脑袋屁股,一通乱打。她最怕,也最难免。护不住、拉不开、躲不了。少女年华的美好时光。是在家庭暴力的惊恐中送走的。提亲的上门来,母亲唯一的条件:脾气好,老实。挨打挨怕了,不能叫闺女再受这个。南线阁大门张家的少爷,挺般配。高中毕业,文明人儿。脾气好,跟同学都没红过脸。自己的宅院,有几十亩地的产业。哥儿一个。就冲跟同学没红过脸这一条,过了门保准不会挨打。母亲满心愿意。父亲要的是正经人家,孩子本分。吃穿不愁。父母没异议,亲事定下来。三姐出阁了,解除了惊恐。出了阁回娘家就是“姑奶奶”,说话占分量。家庭暴力略有收敛。三姐的公婆待她很好,丈夫更不用说了。但是规矩不能坏,两位大姑姐在,家规的监督员。当年大姑子、小姑子对兄弟媳妇、嫂子。都是婆婆,比婆婆严厉。三姐的两位大姑子都是大学毕业,受过新式教育。可尊崇旧式礼法,对兄弟媳妇不能放纵。三姐在家里跟着爷爷念书识字,会背四书、《女儿经》。受过高等教育的姑姐,当然看不上没进过学校的弟媳妇。三姐回娘家,得向婆婆请假,申请假期。不批不能走。批准了,要如期销假。回来要先到婆婆面前问安,报到。并且要以娘家妈的名义带回礼物。一次回来晚了,两位姑姐在婆婆屋里坐着。立刻上演“三堂会审”。“不是叫你昨天回来吗?!一回去,就不想回来!好像在这儿给你气受,到娘家诉委屈去啦!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且轮不到你造反呢!”低头受责之外,还敢还嘴?幸是公爹通情达理,背后说句公平话。丈夫好脾气,在自己屋里好言好语。给“人家”当媳妇,必须小心翼翼,也难免动辄得咎。做事处处小心,神经时时绷紧。这是三姐的婚后生活。“多年的大道熬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熬吧。姑姐先后出嫁,公婆相继去世。三姐成了家庭主妇当家人!不到一年,北京解放。共产党领导穷人闹翻身。穷人堆儿里不要她。公爹曾是军阀吴佩孚的部下,不是革命队伍的人。还花钱置了房子地。三姐是旧军官的儿媳,有产业的少奶奶!刚解放,北京实行军事管制。废除保甲制度,建立街政府。每个街道都有上边派来的男女干部。白天组织孩子们打花棍儿、扭秧歌、唱解放区的歌。脸上搽胭脂抹粉,头上戴花,腰里扎彩色绸子,排着队。在街上连唱带扭,宣传新政权的优越性。孩子们尽情的扭着唱着,人们围着,热烈活跃。一扫街道上的沉沉暮气。真个是“解放区的天,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晚上召集居民开会,讲形势,讲政策。物色积极分子,发展参与街政府的活动。没几天街政府就有不少人义务帮忙,找个人、通知个事,反映个情况。三姐没资格干这些事。她明白家里没人念紧箍咒了,外头要接上。原来她不出街门,忙于家务,限于家规。现在只要有人送信儿:“开会!”她耽误手里的活儿,也不耽误会。不图表扬,怕别人挑毛病,跟家庭连到一块儿。招麻烦。 广安门内原来属外四区,改十一区,改第八区,改宣武区,现在合到西城区。解放后的军管维持了几个月,1949年下半年街政府撤了。派出所管事儿,治安、民政都归派出所。也没居委会,好像有居民组长和积极分子,管居民的事情。1954年以后才有街道办事处和居民委员会。这以前忙着抗美援朝,当街演活报剧,骂麦克阿瑟、杜鲁门。搞爱国卫生运动,抵抗美帝细菌战。捐献飞机大炮,打击纸老虎。别的还顾不上。三姐老怕惹麻烦,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常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三姐躲不过接二连三的烦心事。姐夫本在印刷局(现在的白纸坊印钞厂)上班。后来是保密的541厂。人家一审查,他得调出去,派往外地。他舍不了家,离职。创业!开牛奶场。1956年公私合营。成了农业工人。面皮白净身体瘦弱,派他烧茶炉。阶级敌对分子给烧开水?靠不住。保不齐投毒!上大田集体劳动,便于群众监督,利于个人改造。他内向,不爱说话。住集体宿舍。人多,他更孤独。三姐知道丈夫的苦。休息大礼拜,两个星期歇一天,回到家也没话。扎进枣林前街路南的瘸子酒铺,喝酒抽烟腻一天。就这样烟熏着酒泡着,一肚子话憋着。好死不如赖活着,赖活着就难长寿。五十多岁,走了。三姐摸透了他的脾气,他去单位,他回到家,都在心上挂着。怕他寻短见,怕他惹是非。他死了,去了心病。可厮守多半辈子,说见不着就永远见不着了!放不下呀,难过呀。生活压得她没难过的功夫!一闺女俩小子,仨孩子撂给一个人。她得挺着,拉扯他们!三姐夫活着不太过问家里的事,可那是顶梁柱,是三姐心上的靠山。柱子倒了,山滑坡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三姐想还能多到哪儿去呢。自从号召阶级斗争天天讲,街道开会不论说什麽,也得提革命警惕性,提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三姐发毛,在会上老像有人盯着自己。没处躲没处藏的。疑心生暗鬼,怕什么有什麽!文化大革命,三姐的大闺女小易,十三岁。上初中二年级。住平房,厕所在街上。小易和街坊四五岁小女孩一块儿去厕所,蹲在坑上小女孩问她:“毛主席怎么写?你会写吗?”她说会写。随手拿块砖头在墙上写了“毛主席”三个字。她没注意墙上原有别人写的“打倒”二字。连到一起,就是反动标语。有人报警,警察来了。照相,取证。附近有两所中学,第二天初中学生作同样的题:抄一段话,当时写当时交。公安局搜集笔迹。下午就破了案。学校开批斗大会,小易被揪出来,押到台上。“保卫毛主席!”“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口号声四起,震天动地。批斗会后,隔离反省。那个时期,学校、机关、工厂,每个单位都有“隔离室”(禁闭室、反省室、拘留室),也都有权不许回家不许外出。派人看着你,二十四小时三班倒。三五天、一个月、一年半载没准儿。检查交待、随时审讯、随时批斗。早晨出门上班上学,晚上能不能回家不一定。单位没食堂,会通知家里送饭。有伙房,就不告诉家里。学校派学生通知三姐给小易送饭,三姐才知道出了大事。送饭不许见面,打听别人才知道大致。事儿出了,听天由命吧。三姐被折腾“皮’了。小易经过大会批小会斗,游街示众。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深刻的教育了群众,加深了对阶级敌人的痛恨!斗争、游街,免不了推推搡搡,上头一拳下头一脚的。气愤不过,往她脸上啐吐沫。没学过“唾面自干”这成语,经历了。在那情势下,即使往头上浇屎汤子,你拿手抹一下,都是反抗!都是革命不答应的!好在小易没可深究的东西,纠缠不休会干扰大方向。一个礼拜,宣布开除学籍。放她回家,不再理睬。小易回到家里,脸上羞愧,无颜见街坊玩伴。心中恐怖,怕革命专政再伸铁拳。萎缩着不再出门。总要吃喝拉撒睡。不出门,无法拉撒。只好乘四邻入睡或熟睡未醒的苍茫夜色,匆匆去来。正是跑跳玩耍嬉笑开心的年龄,却闷在屋里,不说话,没笑容,终日枯坐。三姐面对形容枯槁的女儿,难受,发愁。想不出一点办法,看不到一丝光亮!小易日渐消瘦,三姐日渐苍老。愁苦没有尽头!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学生们大批上山下乡开始了。但是小易不行:被学校开除的,学校不管。街道不管。三姐想,跟大拨儿走,是小易唯一的出路,是救她一命的唯一办法。不然她会在家憋闷死!自己说不定跟她一块儿愁死。三姐为解救女儿,找学校、找街道,找区里。跑了不知多少趟。哭诉、请求、哀告。区里发了善心,安排小易去云南建设兵团。三姐心里又有了希望,闺女得救,随上大拨儿,就是跟别人一样了。属革命的了。给女儿准备行装,全家布票都给她用上。借钱给她买个柳条箱子。脸盆香皂毛巾,牙膏牙刷漱口杯。像女儿出嫁一样忙活高兴。小易没显出高兴,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麽。三姐安慰她,这就没事儿啦。甭瞎想,又不跟你们学校的同学走。没人知道。跟大家伙混熟了,一样。小易去了云南,三姐暂时去了一块病。想女儿,写封信。发了信就盼回信。一来一往一个月。信里又不敢写什麽,都说信也有人查。不开封,有机器。一照,写的字都看得见。是真是假,不知道。小心没亏吃。三姐去信报喜不报忧,不能叫孩子惦记家。小易也这想法,别叫妈操心。她比三姐加倍小心,别因为信,再出事。怕事,怕亲人操心。写信也不敢说真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三姐会背《名贤集》,她记得这两句。小易上云南一年多,又成了三姐的病,想。后悔叫女儿跑那麽远,见不着面儿。“死也该死在一块儿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死喽都闭不上眼!三姐主意已定:在北京边上的农村,给小易找个婆家。城里的姑娘嫁到农村,简直是公主下嫁。城市居民户和农民户比,福利待遇,地位声望,差得太远。不是迫不得已,谁肯这样?有缘人必成眷属!南西门外高米店,大队的电工,当了三姐的姑爷。发电报,叫回小易。相亲定亲结亲,快捷速成!三姐有了亲家,接闺女、请女婿。没有了愁容。很快,迎来了改革开放。不说阶级斗争为纲了。三姐卸了大包袱,解了紧箍咒。生活里不如意事常八九,不公道的还不少。混不讲理的政治压力,没了。一大轻松。她小儿子有残疾,结过婚,有一个女儿。晚年和小儿子孙女一起生活。小儿子前二年去世,对她是个不小的打击。帮助小儿子拉扯孙女长大成人,是她心上最宽慰的。晚年她活得舒心。牙口好,早点:一块大腌萝卜,凉馒头热茶。吃得香直呢。生活的经历叫她把一切都看开了。不顺心,她能找出理由变得顺心。没有怨尤,没有不快。羡慕三姐! 本帖最后由 zhaohq 于 2013-1-28 13:25 编辑pangong 兄节哀!保重身体!
贴一张广安门的南.北线阁老地图。
唉!
斯人已去,悠悠岁月。
满眼荒唐事,一把辛酸泪。
老爷子悠着点,别太往心里去。这些日子,这个,那个的,您可没少写这祭文!这篇字尤其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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