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友曾声铮
<p align="center"><b>亡友曾声铮</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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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老曾,曾声铮。故去三十二年了。和他在一个单位,“同事”近十年。文革时(1967-69),集中在单位住宿(只周末放假回家,周日晚七时前回厂学习)。在大通铺上挨着睡,有一年多。遵照规定,我们互称“同学”。如表示尊重,则称师傅。称先生,是“四旧”;叫同志,被禁止。按当年分类,同属五类分子、三类人员。彼此互相监督,不是同志。革命群众,是执行专政的。你被专政,不敢高攀。人家耻与为伍;怎配是同志?在我们中,同志一词,大忌;不得上口。只在无人知情的街头,含羞带愧的偷偷叫一声。</p>
<p> 他西南联合大学机械专业毕业的;毕业后,到瑞典留学,造船专业。回来在上海江南造船厂。少尉工程师。解放后到一机部二局,在机床研究所当工程师;精外语;业余给《科学画报》杂志审稿。曾有专业译著问世。1957年划右派,送劳动教养。到德胜门外龙王庙(新风街),新都暖气机械厂;1969年,战备疏散,到河北邢台农村插队。1978年,解决右派问题之前,患十二指肠癌去世。斯世斯人。斯人斯疾。人间憾事!</p>
<p> 他几时到的新都,说不清楚。比我早。我是1960年,以现行反革命的理由去的。跟他成了“同事”。又都从劳教人员,蜕变为就业人员;他是技术股的技术员,我是车间统计员。1969年同到邢台;插队不在一处,有书信往来。1973年以后,消息渐缺。</p>
<p> 跟他接近,始于文革。文革时,不许坐办公室了。曾声铮到了铸工车间,当翻砂工。我原就是铸工车间的。从办公室的椅子上,挪到厂房的沙子堆。和老曾一个组,做太脱拉汽车的缸筒;他打芯子,我打水口箱。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下班一起洗澡,一起学习;直到熄灯挨着躺下。二十四小时须臾不离。铸工是苦差事。机器制造业里,按尉凤英的说法是:车、钳、铣,没有比;锻、铆、焊,凑合干;要翻砂,就回家。铸工累、脏、苦。造(沙)型,离不开铅粉,颗粒极细,飘散飞扬;一上班鼻腔口腔,浑身上下(包括裤裆前后),满是煤黑,而且发亮。只有眼珠、牙齿,露点白。别处全黑中闪亮。工作服的布丝里,渍满铅粉;上班前,换上,触及处,点点面面,皆黑;干活,黑色涂得更匀更厚。下班第一件事,洗澡。手,在湿沙子里抓挠一天;双手粗糙如锉。入冬,手有皴裂,铅粉进去,百洗不掉。条条黑线,粗细不一,如刻如嵌。爱美爱干净的人,劳动间隙,树下草间,寻觅鸟粪,颗颗粒粒,捡来收起。洗澡时,放几粒于掌心,加水化开,调匀;并肥皂一起,反复搓手背手心。冲洗,皮肤确是光洁。市场上卖“百雀灵”润肤霜,其名有据。铸工,配砂、造型、浇注、炉上溶化金属。无不在粉尘雾中操作,矽肺,是职业病;在先,翻砂匠年老,多咳嗽痰喘,患呼吸系统病。</p>
<p>我们住的是一座四层大楼。中间通道,尽头是厕所和盥漱间;两旁十四个大房间;每间,上下四个大铺,每个铺六块铺板,睡六个人。人员多时,也会挤到八个十个,甚至以上。文革那一段,到离开,都固定没变。铺位,是指定的。靠墙把边是组长或积极分子,挨着的是需要经常帮助的后进人员。(被批斗时称反改造分子;此安排不明说,心照。)</p>
<p> 老曾知识渊博。会外语。性格随和,没架子;跟谁都谈得来,诙谐幽默,笑口常开。那个环境里,都小心翼翼,情形如一位诗人(臧克家?),一首诗里形容的:“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等待你一千次小心里的一次不检点”。日积月累,习惯成自然;心口不一,绝无纰漏。都懂得话该怎么说。该怎麽不说。能自如应付,无须排练训导。</p>
<p> 老曾永远当不上劳改积极分子。可也挑不出大毛病。那时常开批判(斗)会;大会,他随着口号声举拳头。小会,非说话不可,也发言;引语录,结合两报一刊社论,没有自己的话。绝不凑上前去,对批斗对象施拳脚;或揭发什麽。小组长布置写个批判稿,给墙报拟个草稿,别人会应承。他从不干;但谦逊的说:我画图行;写文章外行。您别打鸭子上架。每天下班都有两个小时的学习,如果学文件,一人读,众人听。一组十二三个人,夏天,大家都有小板凳,到凉快地儿,围坐一圈。天凉,就在宿舍;床铺上坐着。批斗会,就严肃了:被斗的必须站在人群中间,有敌人被包围的气势。大型批斗,与会者排排坐,被斗的,永远“站在运动的前面”。被三五打手围住;两脚并齐、低头、躬身九十度、双臂向后伸直。摆好喷气式。雕塑般不得晃动。坚持不住(保持再好,没用;总有借口打你)打手们上前帮忙,拳打脚踢,揪头发;用力提起按下,俯仰由人了。理由是:触及灵魂,必先触及皮肉。你疼痛皮肉,摧毁尊严;他丢掉人心,抛弃人性。口号声起,压住被打者的喊叫,压住众人的恐惧不安。这种举动的名称,叫端正态度、纠正姿势。在众目睽睽下,说话不顾事实。这种作法,人们也成习惯;社会诚信的丧失,其来有自。多写了这麽几句,四五十年前,司空见惯;而今绝迹。年轻的朋友已难想象。窃以为该了解,并记住。</p>
<p> 老曾学习会上,乐于读文件或当记录员;不用发言,也不显消极。组长掌握学习,不断动员启发踊跃发言;无人搭理,就点名,就按顺序轮。老曾就躲不开了。一般只听。自难免被指责;他笑道:听,更受教育,更利改造。同组沈方白,解放前航空部门的,双料,历史反革命加右派。事事不怠慢,发言写稿,揭发批判(但不害人)。老曾说:沈师傅一肚子发条,张嘴就是钢(纲,阶级斗争为纲)。含有讥讽;也不无慨叹:自身不敏,缺少机锋。居然学不来!</p>
<p>我们住的楼旁是澡堂子。下班洗完澡,裤衩背心,抱着衣服,跑回楼里。冬天楼里暖气足,暖和。秋衣裤就行,多了出汗。我俩并排,靠行李卷一坐。他点上烟(他抽当时的好烟:只抽俩牌子,大前门或光荣牌的)。我泡上茶。海阔天空。他学工,可看书杂,积累多。肚里百科。我爱听他侃。也能应对。聊天的好搭档,发挥,有空间;接受,有容量。话题不尽。能大声说的,高谈阔论;不宜声张的,交头接耳。人,互相沟通,愉快、享受、乐事。跟他也学了坏毛病:他抽烟时,递我:“抽一棵!享受享受现代文明。”开始我拒绝。次数多了,就接过他的烟,点上。怎能来而不往?买盒烟,敬他。一来二去,成瘾。直害我三十五年。</p>
<p> 早晨洗脸漱口。手指夹仨铁皮罐头筒;刷牙缸、香皂、假牙;到楼道尽头的水管下漱洗。我说他“三菱”分号:“三罐儿”。那时他五十岁吧。齿缺、眼花、脱发。前额高宽,头发后退,光亮突出。长脸上少皱纹,总带莫名的笑容,不显老。个子高,走路内八字,一晃一晃的。上下班,去食堂,聊一路。只有俩人,说话随意的多。但他从不说违禁的;双关的,貌似笑话,心照不宣的则常有。断续的闲聊,联成他的身世:原籍福建,父亲清末官费留英,学海军。“那会儿考取容易。绕轮船游泳,游下来;上岸,录取了”。“你别看不起我,我上过人民日报!”1957年,一机部七个右派,有他。人民日报公布名单,刊发反右动态报导,都有他的大名。那年10月7日刊发题为《几次辩论会,胜读十年书》的文章,报导一机部反右。就有梁铭常、曾声铮反动集团的字样。他有两个儿子,笑着说:“和我同行,搞机械;我是设计,他们是使用。”俩儿子在北大荒,开拖拉机。他被教养没几天,父亲就离世了。没能床前尽孝,也没能见最后一面。未尽人子之责。他说:“(劳教所)对我不错;老爷子统战对象,料理后事。放我回家七天”。他家住建国门外,每礼拜回家,母亲认为他在外头吃苦;他回来,老太太都像款待贵宾;请名人的厨师,到家里做饭。礼拜一,带一饭盒菜。食堂吃饭时,我常分享:“尝尝。我妈请章士钊的厨子做的”。陈宝琛后人也在建国门外住,街坊。陈家厨师也被聘过。</p>
<p> 1969年10月最后几天,开大会。军代表作动员报告,要准备打仗,人员疏散。引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无分老幼,地无分南北 ’”。会后,老曾跟我咬耳朵:“把蒋委员长的话当最高指示”。说是为减少损失,一部分人到外地去。为了国家民族的利益,是光荣的。要踊跃报名。其实,名单早已排定,不报名,也得轰走;流放,还要自己报名申请,当然是阳谋。戏法,一直在变着。不必捅破,除非洋鬼子,谁人不知?不过有人认为属正常,方式方法嘛。也是。</p>
<p> 全厂约三千人,走七百多。主要是反字号儿的(反革命、右派),和常犯事儿的刑事犯。但,到哪里去,没说;到哪里干什麽,没说。只说放三天假,回家安排;按时回厂待命。不能带家属,不许有人送。不按时返厂的,后果自负。三天后回厂报到。按军队班排连营。编组。第二天,搬宿舍;走的按新的班组,集中在一楼,收拾行李,打捆写上姓名。夜车。房间里,铺板掀翻,破烂儿垃圾满地;没个干净地儿;就都坐铺盖卷上,没话找话的瞎聊。心里头惶惶不安。故土难离,前途未卜。抛家捨业,老小无依。谁能踏实?还不能说;“大敌当前,开战在即”。惑乱人心,岂不找死!</p>
<p>那天,10月31日,冷,刮大风。夜里12点,动身;行李集中卡车运;人只带随身用品,坐大轿子车;车门把着队长(警察)。一脸严肃,平时的便装换成警服,还带了家伙;衣服里头,腰间,鼓鼓的,手枪。车窗外月黑风高夜,车厢里忐忑不安心。</p>
<p> 那时二环三环路还没修好;车也少,夜里更冷清。车开得飞快。停在铁路边的一片空地上;一列客车停着,没有站台。个子小,扭动身子爬上去,挺费劲。队长们,在汽车门和火车门之间站着,催我们:快点!快点!换车用了小一个钟头。车厢两头,坐的是队长。车窗关死,不许打开。人们多低头眯眼,不说话,甚至不互相看;安静沉闷。列车常在不靠站台的空地上停下来;在有车开过后,才继续开动。这是一趟特别车次,第二天下午,车停了。到目的地。是个车站,邢台北的冯村。下车后,押解的队长讲话。说这里不能和北京比,卡车运行李,老弱病残,坐行李上面。其他人,要步行到驻地。大家席地而坐,啃着北京带的馒头,听着训话。准备行军。行李车来了,装行李,铺盖卷、柳条包、皮箱木箱,加上行军不便带的网兜、背包。装的小山儿似的,大绳拢住捆好;再把老弱病残,连爬带举的弄到顶上,嘱咐:坐稳,拽住绳子!别掉下来!其余的人,四人一伍,稍息、立正、看齐、报数。劳改队每天上下班、睡觉前点名,这套口令动作,习以为常。再次讲话,途中走整齐,离队要报告;保持队形,不得掉队。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声中,“开步走”!</p>
<p> 队长(干警),做宣传鼓动的(就业的)。在队伍外头走。车站向北不远,东拐,上了乡间公路(土路)。向东行进。初冬,太阳过午就平西了。暖暖的正照后背;路旁是收割后的大田;路边近处没有树。前后左右,一望无际;单调枯燥。开始,队列还齐整,宣传员带着喊口号,齐声背诵伟大领袖的语录,高唱革命歌曲。不知该叫雄壮还是悲壮。</p>
<p>这个样子走了一个多小时。棉衣裤在身,背后阳光跟着。拿着劲儿,紧跟着走;前后左右,关照队列。心里起急发燥,憋着。人人走得汗流浃背。精气神儿散了。疲沓松懈传开。喊口号语录、唱歌,都死鱼不张嘴;把宣传员撂了。跟着的队长,累的自顾不暇。听之任之,“由他去吧”。队伍,沥沥拉拉;步子,踢踢踏踏。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累拉了胯,拖着腿。往前蹭。土路,天干,黄尘漫漫;鞋上,裤脚到膝,满是黄土。队长宣传员在内,全都坛子胡同闷三爷了,咬紧牙关,挪动双脚。</p>
<p> 忽然有人抬头看见山了,“山!前头有山!”一嗓子,喊醒了疲惫的人们。情绪活跃起来,纷纷开口:华北大平原上,有座山。以前不知道。山下边,靠北有大烟筒,厂房;有人惊叫“工厂”!一路庄稼地,可见到工厂了。人们说,咱可能去那儿。快喽!愁容为之一扫。精神为之一震。脚下快了起来。山不高,南北一长条,不大。一马平川当中,就很突出。看去近在咫尺。有个新话题了;忘了忧愁,也不觉劳累了。以为很快能歇歇脚,缓缓气儿。可算有盼头了。</p>
<p>“望山跑死马”。又走到走不动,工厂烟囱不见,山看清了:公路穿山过,山劈两段,当中炸开,修通道路。山叫尧山,通道叫山口。后来知道的。脚下费劲,路又上坡。更吃力。队长喊话:坚持一下,就是胜利!不远就到了!过山口,向南走。黄昏时分,终于到了住地。据说,走了四十华里。</p>
<p>这里是一所中学。大门两砖柱,横拱形铁架;写着“尧山一中”。柱子上又有“五七干校”的字样。院子坐北朝南,很大。进门,东西两厢都是教室。我们来之前,都腾清扫净有安排。教室靠墙铺稻草,外码一溜单砖。挡住稻草,也分出床铺和走道。中间过道两边铺,睡十二个人,一个班。这所学校住下了小三千口子人。都是北京公安五处下属单位的就业人员。基本上一个教室一个班。</p>
<p> 行李在稻草上铺好,斜靠被子坐下;腰酸腿疼,不再想动一动。心里倒踏实许多。班长被召去开会。众人默坐等下文。时间不长,班长回来。带回一新铁皮桶,一竹篮,装着筷子、勺子、碗。我们班班长张绍勋,新都炉片班班长,来自国民党军队;副班长曹清泉,化铁炉的组长,也是旧军队的。传达说:在这里待命,先学习,还是改造第一。以后干什麽,听分配。集体伙食,定量标准不变(粮食)。余粮归己。饭钱统一从工资里扣。不再用饭票,也不再去食堂排队。一日三餐,正副班长,提桶挎篮,伙房领饭。1969年,早过了困难时期;食物相对充足。但和北京比,品种少,水平低。肉类明显不足。当地小供销社,多年卖不动的罐头,不到一礼拜,就脱销了。大门口,常有老乡兜售食物,城里人不认识作肥料的酱渣子(轧香油的渣滓)当芝麻酱买来吃,闻味极香,吃却苦涩。周日休息,多去隆尧县城(原隆平)解馋,吃肉、烧鸡。有澡堂洗澡。相距十二里,有公共汽车,少。等车考验耐性。腿脚好的,耐性差;就走。也有好锻炼的,每日清晨,跑步至县城,往返。如郭慕岳等人,坚持多日。在当地,县城,繁华所在。城中央十字街,有解放后建起的商店机关,普通平房。白灰墙,玻璃窗。都在黄土细尘覆盖中。街道窄,坑洼不平,没有便道。人、车并行。还老是黄埃散漫,人也很多。到过多处县城的康殷,评价说没见过这麽穷的县城。</p>
<p> 老曾住我对面南屋,班长是雕塑家何燕铭,副班长是工程师闫锦城。书法家康殷和曾声铮在一个班。我们属一个连,开大会在一起。在这里生活了半年。和老曾不住一起,每天还见面,聊天少了。</p>
<p> 我们按政府的安排,生活秩序井然;内容丰富。多数人感觉比在北京轻快。每天早晨集体跑操,尧山县城墙还留有一段,随便上下。跑步上去,自由活动一会儿,集合排队慢跑回来。漱洗,早饭,学习开会到午饭。当间休息二十来分钟。午睡到两点,学习,晚饭。七点,读报、听新闻,九点熄灯。三顿饭顿顿有小米粥,每人一碗,一两;馒头或窝头,一个二两。早晨咸菜,午晚炒菜(有时有肉)。礼拜天休息,两顿饭,十点、四点。早饭必是饺子,自己包。伙房给和好面、拌好馅;每人一斤。在宿舍加工。集体观念强的班,全班一块儿包,码在铺板上,抬到伙房煮。捞在盆和桶里,拿回来分。烂的破的多,囫囵的也粘糊糊。好东西,不难吃。不好看,口感差些。我们班,自由主义严重,各包各的。包完,在屋里的炉子上煮。一人一锅,清水煮饺;完整不破。符合伟大领袖的教导: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班里有位回民同学,四川人,年近七十的化工工程师马良骥。遵循民族政策,备有回民肉馅;在班里,也少数民族优先,他第一个煮。然后汉民煮。</p>
<p> 包饺子都不外行;劳教或劳改阶段,环境宽松时,过春节自己包饺子,惯例。难在没家伙什儿。案板,擀面杖,放饺子的盖帘,煮饺子的锅。箱子盖上铺报纸,啤酒瓶子;就是盖帘、案板、擀杖。俩脸盆涮一涮,又是锅又是盖。饭勺子捞,贴盆边,滤汤;漏勺。说笑声中,完成包、煮、吃。抹抹嘴,出去,县城,荒野,尧山,饶世界转。在家下棋、玩牌,看书、聊天,也高兴。就别闷头想事儿,懊丧、腻味、恶心烦。还活不活?放假吃饺子,改善生活。感激不暇,岂能萌生私心杂念?休息包饺子,少外出。免闲事,既示关心,也得放心。一举而二得焉。</p>
<p> 我们住下来,饱食终日,闲居待命。三千人,学习发言打发时日。工资照发。准时如数。发薪日,不远处的邮政代办所,见头不见尾的排起长龙。给家小寄饭钱哪!在北京,发薪日下午,厂子门口。无论冬夏,都有家属站一片;等钱。净是拿了钱,才有饭辙的主儿。没钱就揭不开锅,妻儿老小干瞪眼。能不急?老曾当然不急,但第二天也必寄出。以此报平安,慰家人。自己宽心。</p>
<p> 眼看着,节又到了。还连着:新年、春节、元宵节。真挠头!每逢佳节倍思亲。又到对你关心;叫我放心的关头。刚到此地,组织活动的内容,依然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深挖犯罪根源,改造世界观。开“讲用会”。写心得体会。汇报思想活动。有人想家,不请假,溜了。北京的居委会,街道积极分子;眼睛雪亮。任何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都逃不过革命群众的火眼金睛。“提高警惕性,革命无不胜”嘛。第三天,住在南长街的张宪田,和跑回去的另外两人,就被接回。五花大绑,蹲坐在卡车后头;押解的人是这里派的,便衣,带手枪。听见汽车喇叭响,屋里学习的人,站起身,隔窗观望;随即纷纷跑出。汽车停在进门西侧,两排教室间。车停稳,人就围满了。打开后槽梆,三个人走到车尾,面朝外坐下,出溜着下车。双手捆在身后。只能如此。张宪田动作慢,那俩人已站车下,他半个屁股还跨车边上。押送的人一把推下。没摔倒,站不稳,摇晃。一个劳改积极分子,挤上前去,搧了他一个大嘴巴。还喊了句什麽,没听清,过激的举动,一脸的怒容。围观的不忿儿了。有人喊:“打人不行”!众人应:“不许打人”、“打人犯法”!冷水进了滚油锅,炸了!有人薅住打人者脖领,指鼻子质问:想家,回去看一眼,犯什麽罪?!犯法,政府管。轮得到你吗?伸手就打,谁给的权力?打人的本想立功,谁知人们和在北京不一样了呢!吓得脸白了。能说会道、舌战群儒的主儿,竟然噤若寒蝉。全部人员倾屋出来,黑压压挤满院子。</p>
<p> 质问打人者时,众人先是愣住几秒钟;随即有回应。愣神儿的功夫,押解人员带仨人离开,送到准备出的临时禁闭室。人没散,七嘴八舌的喊着。公安人员,也都出来,站在人群外。大概是乱了方寸,没见过这阵势。交头接耳几句。有排长发话:一连四排的,回屋!四排的走开了。二排、三排---照方抓药,人都回了教室,沉默着。坐在地铺上。好长时间,才有人说话:“今天中午,不知道吃什麽菜”?王顾左右而言他,算开了说话的头。说不相干的话,不提发生的事。上头没定调子,不能碰。多年学习改造,懂。</p>
<p> 过了一个钟头,排长来了。说大家今天表现很好。没上当。一定要看清形势,不能跟着跑。就是有人想捣乱!提高觉悟最要紧。毛主席说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嘛。事情过去了,不要再提了,领导上有安排。照安排学习。认清形势,安心改造。等等。人们真像没过这事一样,忘记,等于没有。这事冷处理没再提。</p>
<p>三千人,他乡异客。千百载,过年团圆。管理者又是难题。要转移“转移者们”的关注。进了12月,开始营造轻快欢乐。办油印小报,刊名《立新功》。由衷高兴,今后立新功,就是曾有旧功。在京城也总结评比,总被说成改造的成效;赎罪的表现。是党的劳改政策的伟大。没提继续改造,变为立新功。前途光明!小报号召庆祝新年、欢度春节;编排节目、组织游艺活动、撰写对联谜语。所有人都参与进来,能干什麽干什麽。没有闲着的。围着过节转,没闲心了。组织三次活动,一次三四天。院里插彩旗、挂灯笼、拉横幅。都是人们下手制作,设计、描画、剪贴,扎糊各式花灯。学生手工劳作大陈列。人在院子里挤来挤去:套圈儿、捅彩、乒乓球、抢气球、画鼻子、猜谜,能想出的游艺项目,全了。下午晚上演出节目,日夜两场,文武带打。对口词、快板、三句半、清唱样板戏;能跳舞的、会拳脚的,都登台。说是内部演出。农村少活动,四里八乡的跑来。拦不住,院墙扒坏多处。挤得水泄不通。第一次活动后,春节、正月十五两次,就请当地民兵来了。</p>
<p> 北京来的干部,节前走的。河北接管。节后,去向是人们关注的中心。上面安排,忙。下边揣测,茫然。三月初,有动静。走了一批人,拖拉机挂斗拉走二三百。说是去刘村(劳改农场),老弱病残和些经常犯事的。并不是官方消息,小道传闻加下边推断。又隔十几天,卡车送,早晨点名通知:“**收拾行李”。不说去向,谁敢打听?打起背包就出发。除去上刘村的。都这麽打发了。没有开会宣布,更无任何说明。走的人,到目的地就明白了。暂未离开的,也暂蒙在鼓里。免得节外生枝。</p>
<p>我去的是威县;时间是1970年3月26日。卡车装了三四十人,坐在行李上。车楼子里跟一干部。我们是経镇公社。在公社院里卸下九个人,干部伸出头来:你们在这里等公社分配。有人接你们。车上还有人,公社办公室没人出来。车就开走了。我们在院里,坐台阶上歇着。大风刮得尘土飞扬;可不冷。没人理我们。到下午,来个小伙子,拉辆排子车。问:“谁叫陈治?”陈治,湖南人,电子工程师。右派。陈操湖南腔:“我是陈治”。小伙子看手里的纸条:“还有姓胡的,姓潘的”。仨人站一块了。“你们仨,跟我走。铺盖装车上,拉着”。我比陈、胡年轻,我驾辕,他俩连推带扶。出门往东北走。小伙跟着。有半小时进村了。我们村叫前张庄。那几个人,到小王庄和苏庄。每个公社九人,三个村。一村仨。估计如此。</p>
<p> 官方对我们没有宣布任何有关到农村去的信息。不久就明白了。每人发150元安家费,由大队掌握使用;按月发三个月工资;续发三个月补贴,每月9元。以后居民变为农民,靠工分生活。取消了市民资格。我孤身一人,吃饱了就连狗都喂了。拉家带口的,就要了命了。我一年挣三百多工,要掏二十多元买口粮。拉家带口,家属留在北京的,就断了活路。</p>
<p>我们是第一批。老曾是第三批吧,到了巨鹿。在村里安顿下来,回北京看看,就容易了。跟大队打个招呼,您随便。不到半年,就有不少人自谋活路,回北京不行,严,街道会天天催您走。只得到处流浪。没本事,胆子小的,就老老实实贫下中农群众专政。</p>
<p> 没能耐的挣扎着活。胆子大的,干出格儿的营生;有真本事,又有饭吃的,干个人的事;有本事,也有人请的,就被请去做事,曾声铮被请去了三线建设单位,到宝鸡一个什麽基地当工程师。给我写信说,“卖大力丸、练把式、算卦相面,跑江湖糊口。工程师也跑江湖了。我在终南山下,就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个南山。”</p>
<p> 后来断了联系。不知他的情形如何。每年回京,都会见到“旧时相识”;没见过他,有人说在东单附近,遇上过,和小女儿漫步街头,精神很好。曾捎口信问候。我后来,被收回劳改单位就业,他深知就里,不宜交流。1978年右派问题解决在望,他住进北大医院;十二指肠癌晚期,没等到政策落实,他辞世了。后来回京的熟人多,繁华地段磕头碰脑老遇上。才得知他命不济,没赶上好时候。每一提及,不胜唏嘘。</p> <font face="楷体_GB2312" color="#000000" size="5">潘工写的文章有看头,有哲理。人妖颠倒的年代,有才华人,成了边缘人,受多大罪,很难想象,工程师无端获罪,可惜了。</font> 一群小人物的历史,一个大时代的剖面,潘工身历其境,才能写得细腻入微。 <p>拜读,唏嘘不已!</p>
<p>真是炼狱般的境遇。不做记录,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能想象与了解?曾先生、潘先生算赶上这拨了。</p>
<p>谁曾想北郊的这处围墙内,竟然囚禁过那么多有识之士,精英人才。</p>
<p>谁才是真正的恶人,丧心病狂地毁坏人,毁坏这个国家——直面历史,昭然若揭。</p> 有一个说法,苏联之所以一直粮食短缺,是因为把富农全都消灭了,没有善于种庄稼的人了。 留着这些记录早晚有大用处。屏蔽的俩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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