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草长鹰飞 于 2013-9-12 15:02 编辑 ' K. _8 `% |$ Y$ T B: B
& |" N+ I2 G6 j& V- T$ W 做小孩子的时候,瞧着那些面对自己亲人离世人们的神态,总有些不解,甚至诧异。我不知道深埋于巨大悲痛中的人们如何还有心思招呼甚至与凭吊者寒暄。我养的一只小鸡被踩死了,两天,我的脑海里全是某种假设,假如那只鸡聪明点儿,别去贪食门槛边上那一粒饭渣,假若串门的人多喝一口水再起身,假若我奶奶根本不认识那个人,假若那天下雨或者风很大,假若那人出门时不回头跟我奶奶说话,说话也没事儿,她们说话的当口正好来一发炮弹,那人岂不要抱着脑袋往屋里钻而不是着急回家——不管怎么想,我改变不了那只小鸡死了的事实,托在手里的小鸡,还有体温,那体温是她留给我最后的一点东西,用手捂都捂不住。 / u) V9 g/ F5 H4 e5 @3 e
奶奶并没有把这当成多大的事情,一点惋惜之外,我没看到伤心。很正式的,我把那只死鸡埋在了院子角落,感觉有一股沉重的东西压在心上的同时,身体里彷佛还有一大块空洞,那只小鸡还活着,就能填上,我感觉得到。
" V8 G! r5 ?2 w2 @7 N4 `, } 有一段时间我在医院陪床,那间房子的下面就是太平间。给我师傅买早点或是出去透气,撞见几次平车往那间房子里推人。有家属跟着嘤嘤地哭,没家属跟着,除了平车转角磕墙与轱辘偶尔发出的声音之外,极度安静。 ' j8 c) a& I/ U0 U- H9 ^ I
在医院里呆着的那一段时间,给了我一个近距离观看人们如何对待生命的机会。至亲至近的人病到不得不入院,入院,急迫盼着好起来。慌乱中以为没啥大不了的,吃吃药打打针,仿佛都能过去。
! I8 y- C; z3 @5 u# u 病人在医院躺着的日子一天一天累加,时间也随着变缓。好起来的病者家属,脸上与心上多了一丝快慰,仿佛破曙的天光,越来越亮;病情加重者的家属托着一腔沉重的身心,机械地做点什么,抑或做什么都不顶用,木讷着。日子再长些,多了一些家属之间的交流,讨论着病情,聊着病者的秉性。插了各种管子的病者呼嗒呼嗒独自喘气,她换班的儿女们轻声评论着外面的天气以及医院门口的煎饼果子。
# N8 [$ L1 W/ T 送饭车过来,搅起了一个味道的小漩涡。饭菜味道,消毒水味道,药物的味道,机器的味道,人的味道,拧混成病味儿,穿过楼道,冲进矩形的房间,到玻璃窗,跟那些窗缝儿中渗进来的空气激撞,爬升于清冷之上,找机会出逃。
( @( ], K/ D4 c Y" y 医院是生命中的一个机会,跟生命中的任何机会一样。比如爱情,比如一顿晚餐,比如透过树梢墙头上的一抹阳光。所不同的,人们都是期望拉长留住经历后者的整个过程,永恒最好。可生命不是永恒的,依生命而存在的美好便也不会永恒。美好之所以令人念念不忘,正因为她的易逝。 7 h% I- N# R5 r1 g( P; @( u1 X2 l
乐观的人抱着怀里的东西,笑着说:知足,知足。 5 [6 I9 D* x: c/ S
悲观的人挓挲双手面壁,淡淡地说:皆空,皆空。
7 m* N$ e3 L/ A' Q 前些日子守了一宿灵。我大爷,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医院里躺了七个月,76岁。
% x3 G9 N% f& u 老爷子生前,爷儿俩感情极好。我结婚是老爷子给掌的勺。
4 D$ n# c# I0 G" }* _( M& Z 灵棚搭在清理过的一块拆迁地上,丰某桥附近。 5 Z1 d" X9 V1 ]( m
丽某商务区拆迁已经历时四年多,只有我大爷家那十几户没拆,原因是拆不动。那十几户人家是一个大姓,乡村宗姓色彩挺浓的一种居住小环境。
+ d; R, a1 P5 S; `( j+ f/ {6 o q 十几户住家之外,树木茂盛,杂草一人多高,围挡也一人多高。灵棚正对着一片油油的玉米地,种在老爷子入院前开荒的那片地里。
! f& I+ Z! }) T# X. k7 _ 花圈、花篮、挽幛、供桌,油碟边儿耷着棉捻长明灯,遗像前点着白蜡对儿与供香。隔了一层帆布,十几张桌子的流水席。
! r" _7 g0 R1 {) ~& n9 L4 x: z# Z 一只小狗,追着吊客的裤脚,黄白绒绒。灵棚前头有渗水坑,小狗翻滚着掉下去,挣扎着爬上来,舔后腿儿,身上褶出胖皱。舔了几下,稍微一愣,动了动尾尖儿,又动了动,追着自己的尾巴兜圈儿,地上多了一团动的影子。 $ h5 L0 ?! t5 V
都瞧着,没有人干涉。 ! a. K4 }) A% Q1 p" a
“咳,不是什么好狗,养大了预备吃的。”大爷一个侄子媳妇擦完供桌上的纸灰,说。
$ n/ C; L: c. o8 S, ?" S8 g8 h8 ~ 遗像中我的大爷微微笑着,我觉着那种笑,跟我小鸡死了时候,奶奶为安慰我脸色中的某种东西很像。 " d, p) m+ I/ G* K8 @, n4 n& o
“你爷爷奶奶那时候,他都跟着埋完了从坟地回的家。”埋完了我大爷的骨灰,从坟地往家走,我妈说。 ( @$ z3 Q' C* [& Z' M1 p8 y) U
上初中的时候,我还养过一只鸡。黑色的,个儿不大。
* a+ A( Y2 U$ D4 e. d 八一厂的一个小伴儿笼子里当鸟养,大了,养不下去给我送家里。那只鸡跟了我两年多,暑假,被一个上我们家住的孩子用扫帚抽死了。那孩子叫小晶,每天上学,就在三环路路边候着我,不减速,嗖的一下蹿我车架上带着他。他有个姐姐,老被他欺负,哭得家大人没法子,暑假就住我们家。父一辈的交情。
! a2 W. o+ Y( n z: V 我那只小黑鸡的尸体让小晶拎回家给炖了。开膛的时候,肚子里还有未成型的蛋——他妈妈我叫婶儿的那个好性子的女人,在筹备小晶的婚宴馆子里订桌时候跟我说的。 , Z: S9 E5 n$ `
那只鸡的死法人们瞒了我好长时间,是一个寒假小晶寄住我们家把我妹妹欺负哭了,我妹妹跟他打架秃噜出来的。 ! @4 ` w% D. [
从那儿以后,我再也没正经搭理过小晶,虽然也曾经为他做过一些事情,大多是看在我爸与我那位叔叔的面上。少年的一段友谊随着小黑鸡的死亡而死去。 4 e$ m8 d: k1 @% Z8 ^0 a2 x: Z
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看待生命的,也理解不了小晶躲开我们独自玩耍,把逮住的那些昆虫撕成几段有何乐趣可言,他总是乐此不疲。人类的权力欲在很大一个层面上是努力攀上能够掌握它物甚至同类生死的台子,看他们在自己营造的死亡恐怖中颤栗,看他们被自己驱使。
& E* T! J" U( t+ Z7 }) |4 I# f 饮鸩止渴吧?自己不安全,欺压更弱者及同类向征服者示弱表达忠诚,那样无力的一种行为,苍白得可怜。北京还叫北平的时候,大街上曾经挂过那样的横幅:热烈庆祝武汉沦陷。 + o, W5 h( Q% i6 x
人类出离动物群,有些人是肉体与灵魂一同出的,有些人,灵魂并没有跟着出来。那些灵魂与肉体分离的人,会不会聚在某处窃窃私语,什么时候也应当庆祝一下人性的沦陷才好。——不是他们自己的,是那些高飘在动物群体之上高贵人们的灵魂。 0 O% m+ T) F$ n# {" ?1 M; p* L* }# @
要来的明天会好吗? $ n( L6 _3 t4 D& |) h$ @
北京不是一个多水的城市。在一座水不是很多的城市里选择蹈水,去水底寻找灵魂、理想及个人尊严的最后栖处,三个人。梁济于积水潭,王国维往昆明湖,老舍殁太平湖。一位是大儒梁漱溟的父亲,一位是逊帝老师,一位是那么有才华的作家。一个世纪的光景,写积水潭的文字作者根本不知道梁济,太平湖也早填了。 " O- v: L+ x7 k9 t
这个世界会好吗? " C5 i0 R: ^+ I
我最后一次养鸡,有些被迫。过年,一哥们儿送给我妈两只活鸡。谁也下不去狠手宰,三楼露台上散养着。那两只鸡刚来的时候目光呆滞,爪上的指甲长得快打了卷儿,走路一瘸一拐。养了些时候,长指甲磨短还是褪了,居然能飞上露台的女儿墙鹐喯枝上的槐花。然后我们碰到拆迁。预备搬家的忙乱中,大大小小十一口人,谁也没心思顾得上那两只鸡。等我想起来安置它们的时候,凌乱的露台上,一地白羽,离原来放缸养鱼的地方一脚之隔。周围被拆的住户太多,逐渐荒凉冷寂下来的老宅周围,有了野物。 8 O* O3 D/ a. q, p9 e
场面最恢宏的养鸡有玩闹性质。我一个哥哥包了一片荒山,围墙圈起来,山依旧荒着。有个农场自己孵鸡,鸡孵出来没处打发,一两毛钱一只。当时弄了一两千只小鸡,撒那个山圈子里。 , v9 K8 ~ }6 c1 p
那些没人管的鸡肯定死了不少,活着的居然返了祖,飞老高的松树枝子上呆着。进那个山圈子,能碰见屁股后头领一群小鸡的母鸡,走近了,母鸡奓翅警告你——那是她的世界,别打扰她的生活。 1 `* O& ~& |* _; d+ V# C
在乐山街上闲游,偶尔能听见鸡叫,碰见拎着公鸡的人,鸡腿捆着红绳儿。那地方人搬新居都要弄只公鸡杀了稳稳。北京民间流行用空酒瓶子装点水墩空房子里——无非都是个祈求平安的意思。 ' k2 G: v4 w, Y2 K. m7 X
实际上,平安这东西只对活着或是说活者有用。中国人的审美发展到面对死亡的时候,有个一个畸变,逝去人所穿的衣服称之为寿衣,停灵的板子称之为吉祥板。那大约是死者在这个世界上邈邈消失的余味,是逝者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联络,或纸一样,一撕即断;或丝一样,愈扯往肉里勒得愈深。
! u$ L, A2 f/ ?* C; h; G 这世间的人们有着丰富多彩的活法。生—活,向活而生。譬如我那个在医院里躺了七个月,最后三个月几乎没有意识的大爷。
0 X; G% n3 t" v$ h 假若这个世界平面若此,仅有上面一种方式就够了。
! Z3 L8 Y! V. A( a 假若这个世界不是平面的呢? 6 d# u. U- @7 g M% F
我大爷过世头几天,剃头匠孙三也死了。把自己挂在新搬小区的栅栏上。人们议论他的死因:病拿的,拆迁闹家务。那一双胖胖的手,那身上总罩着的淡淡肥皂香味,随着挽成死结的一条绳子挂上夏夜栅栏。那一刻,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休息站,人们只是临时停靠,喝喝水,放松一下筋骨。死了的人,仿若高速上被撞轧的猫狗,血热迸溅之后,剩下理所应当,铁一样沉寂…… ……
" Y8 M1 M' w. |( ^4 u6 @ 泰戈尔说:我们的心里都有一个王国,一个私人乐园。那里存在着对一些人永恒的回忆,这些人曾给我们的生活经历带来神圣之光,而他们也许不为他人所知。 + g' A( j' l, m8 Y; ?. }
我想问:回忆能永恒吗?我们的乐园因我们活着而存在,那乐园迟早会坍塌,而那些,而那些回忆,又能于何处安放呢?? # y8 J1 ~* V+ k-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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