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钩沉 朱启钤:“被抹掉的奠基人” 2006-06-21 04:48:08 本报记者 林天宏 朱启钤(1872~1964),字桂辛,贵州紫江人,著名实业家,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内务总长,中国营造学社创始人。 6月13日下午,一场大雨过后,正阳门箭楼被带着水雾的脚手架包裹得严严实实。北京旧城中轴线上的这座标志性建筑,正经历着新中国成立后规模最大的一次修缮。 由正阳门箭楼北望,长安街车水马龙,它与城楼左右两侧的南北长街、南北池街,一同构成了北京旧城东西、南北走向的交通要道。 我问同行的一个记者:“你知道改造北京旧城,使其具有现代城市雏形的第一人是谁?” “梁思成?”她答道。 这个答案是错误的,却并不让人意外。随着北京旧城改造不断进入媒体视野,梁思成等一批建筑学家已被大众熟知。但少有人知晓的是,从1915年起,北京已开始有计划地进行市政工程建设,正阳门箭楼、东西长安街、南北长街与南北池街,都是在时任内务部总长朱启钤的主持之下改造与打通的。 同样少有人知晓的是,1925年,25岁的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生梁思成,收到父亲梁启超从国内寄来北宋匠人李诫撰写的《营造法式》一书,“兴趣大增”,由此走上中国古代建筑研究之路。1930年,梁思成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在那里撰写了《中国建筑史》,成为建筑学一代宗师。而《营造法式》一书的发现者与“中国营造学社”的创始人,正是朱启钤。 “朱启钤是中国古建筑研究工作的开拓者与奠基人,没有他,就不可能在上个世纪30年代出现像梁思成这样的建筑学领军人物,我们读到《中国建筑史》的年份,还不知要推迟多少年。”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同济大学建筑学博士崔勇这样评价朱启钤。 崔勇的博士毕业论文,题为《中国营造学社研究》,写于2000年。但他在查阅资料时发现,除10多篇后人回忆外,再无与朱启钤相关的研究资料,“由于历史的原因,朱启钤被新中国成立后的研究者们有意无意地抹掉了。” 何为历史原因?崔勇并没有详谈。但翻开史册,却能惊奇地发现,在中国上个世纪前半叶的政局动荡中,朱启钤留下这些痕迹:北京巡警厅厅丞,北洋政府5任交通总长、3任内务总长,袁世凯称帝大典筹备处处长(后曾因此被通缉),北洋政府代理国务总理,南北议和北方总代表,新中国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特约代表…… 宦海沉浮,毁誉交织,朱启钤的身影,就在这一次次的身份更换中变得日益模糊。但依旧清晰的,是他所创下的“累累实业”。 朱启钤督办修筑的津浦铁路,至今仍是我国最繁忙的铁路大动脉之一。他任董事长的中兴煤矿公司,是其时仅次于抚顺、开滦的全国第三大煤矿。他在上海创建的中兴轮船公司,是我国首家以民族资本兴办的远洋轮船公司,解放后成为新中国远洋运输事业的基础力量……《华盛顿邮报》曾热情洋溢地赞道,朱启钤“成绩斐然,在远东罕有其匹!” 而在崔勇看来,朱启钤于1930年创办的“中国营造学社”,更是将他的筹划与组织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朱启钤为学社请来当时最为优秀的学术精英:东北大学建筑系主任梁思成,中央大学建筑系教授刘敦祯,著名建筑师杨廷宝、赵深,史学家陈垣,地质学家李四光,考古学家李济…… 朱启钤还以其深厚的社会人脉,动员许多财界和政界人士加入学社,直接从经费上支持营造学社的研究工作。 曾有建筑史家这样评价朱启钤:“人力、物力、财力,这些都是研究工作所必不可少的条件,能把这方方面面的人事统筹起来,是需要非凡之才能的。朱启钤以一己之力,做了今天需要整个研究所行政部门做的事。” 梁思成晚年也曾回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社会治安很差,每次野外勘测古建筑时,朱启钤均事先通过社员中的党政头面人物,向当地政府打招呼。每到一处,各县县长均亲自接待“一帮文弱书生”,并派员向导,必要时还派保安人员护送。 有数据显示,截至1937年,营造学社野外实地测绘重要古建筑达206组,因此“探索出一整套研究中国古建筑的科学方法,为撰写中国建筑史构建了扎实的科学体系”。 崔勇感慨,假若没有朱启钤,中国的古建筑研究,又会是怎样的图景? 如今,斯人已逝,营造学社停办也已整整60周年。6月13日的那场大雨,将故宫端门外西朝房冲洗得干干净净。游人如织,屋宇间却依旧透着落寞,此处正是营造学社旧址。而位于东城区赵堂子胡同3号的朱启钤故居,住着数十户人家,杂乱之中,依稀可辨当年气魄。 钩沉 刘致平:学者尊严 2006-06-28 本报记者 林天宏 刘致平(1909~1995),字果道,辽宁铁岭人,中国营造学社研究员,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中国著名古建筑学家,著有《中国建筑类型及结构》、《中国居住建筑简史——城市、住宅、园林》、《中国伊斯兰建筑》等。 造反派在刘致平的《毛泽东选集》中发现,在“敌人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上边,刘致平写下了这样的眉批:“我以为,是可以立地成佛的。” 这条“反动眉批”引来了一场批判大会——“刘致平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条!”“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刘致平,你快老实交代!”造反派声嘶力竭之后,站在场中一言不发的刘致平缓缓抬起头:“你们容我想想,好不好?” 会场一片寂静,5分钟后,刘致平开口:“我以为,是可以立地成佛的。我想,我是对的。”随即,这个“中等身材,体态健壮”的学者低下头去,淹没在铺天盖地而来的口号中,“岿然不动,一言不发”。 而批斗会之后,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此时正值1969年寒冬,北京古城墙面临着全面拆除,在拆除西直门城楼时,发现了元代修建的和义门瓮城城门。每日造反派散去,刘致平便“一路小跑”,直奔西直门拆城工地而去。 于是,在建筑史家杨永生笔下,身着蓝色棉衣裤的刘致平,迎着大风,伫立土堆之上,他“眯缝着眼,看着西直门城楼一天天矮下去,直到从地平线上消失,他终于蹒跚离去,从此不再回来”。 其时,杨永生曾私下问刘致平:“何以见得和义门是元代修建?”刘致平正色回答:“据我观测,从城砖的尺寸规格和发券的做法等方面看,确是元朝建造原物。” 时隔40多年,杨永生依旧清晰地记得刘致平当时的神情,“在失望痛苦的表情之后,依旧带着一点点欣慰,一点点满足”。从那表情之中,杨永生看到,“在一个疯狂的年代里,一个终日挨批斗的学者,正在用学术捍卫着他的尊严”。 这般捍卫尊严,刘致平已不是第一次。据刘致平的学生、北京市古代建筑研究所首席研究员王世仁回忆,1957年“反右”后期,清华大学教师人人过关,个个检讨,大字报大辩论。但平时宽厚谦恭的刘先生,此时却表现得“特立独行”:不写一字检讨,不贴一张大字报,拒不参加辩论会,有人在其座位后插上四根白旗,他却“坦然就座,伏案笔耕,若无其事”。 刘致平被打为“右派”的“罪名”,是其“念念不忘恢复营造学社这个反动学术机构”。多位建筑史家告诉记者,刘致平对营造学社的推崇,已到了“痴迷的程度”。无论多么严肃的会议,只要刘致平发言,与会者必会听到“营造学社”四字,紧接着就是特有的带着东北口音的普通话:“我以为,该是到了恢复的时候了……” 有后世研究者称,刘致平力主恢复营造学社,“绝非出于私心”,“营造学社是20 世纪30~40年代中国惟一的纯粹建筑学术研究机构。在抗战前短短七八年中,成果累累,人才济济,就是因为这个机构一贯坚持学术自由独立,不唯上,只唯学,重调查,严考据,这种学风和体制,理所当然令后人钦慕怀念。只不过刘先生的信念更执著,敢于坦言而已。” 王世仁也评道:“上世纪50 年代之后,诸多学人被政治风暴打击得左右摇摆,许多学术被揉搓得怪异苍白,不惜自毁以求保全者有之,落井下石借以邀功者有之,即便我这样初涉学术的年轻人,也被异化得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此时,惟有刘先生,鄙视学术研究的庸俗政治化和权力垄断化,始终如一地主张学术研究的自由思想,坚持学者的独立人格。这表明,学术的尊严应该依靠研究者个人来树立。这种尊严正是学术支柱所在,无论政治、学术制度与生活环境怎样恶劣,学者只要保持尊严,他所从事的学术就会获得尊重。” 王世仁不由得感叹:“这值得当下每个学人重新认识。” 1970年,杨永生前去看望刘致平。他诧异地发现,这个中国少有的古建筑专家,却住在一个昏暗低矮的小房间里。这原是一间公用厨房,墙上挂着被油烟熏黑的冰霜,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糊着塑料布,只有墙上贴的一张刘致平早年测绘的北海公园静心斋钢笔画,在昏暗中“闪闪发光”,使这间小黑屋有了些生气。 钩沉 胡小石:师道亦风流 2006-07-05 本报记者 林天宏 胡小石(1888~1962)名光炜,字小石,号倩尹,祖籍浙江嘉兴,生于南京。历任金陵大学、东南大学、中央大学教授,1949年后任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长期从事古文字、声韵、训诂、群经、史籍、诸子、佛典、道藏及金石书画之研究与教学,造诣精深。 6月21日,冰点周刊刊发特稿《语文丢失了什么》,引发了关于国内语文教育的一场大讨论。但不知有几人记得当年,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胡小石讲授《楚辞》之盛况—— 东南大楼大教室内,灯光明亮,座无虚席。胡小石身着长衫,手持长剑,缓步上台,掌声响成一片。先生站定,举剑曰:“剑,能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力斩。自古名士多爱剑,屈原也不例外。”言罢,先生突然“嗖”地一下拔剑出鞘,剑锋寒光逼人。 其时,有学生回首望去,“皓月当空,东南大楼门厅与过道内,挤满了慕名而来的旁听者,门外草坪上,也坐满了手拿笔记本的学生。” 待到胡小石讲《唐诗》,又是另一番情景。 胡门弟子、已故著名教授程千帆曾忆:一日,先生读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苹花不自由。”读着读着,便情不自禁地拿着书唱了起来,唱了一遍又一遍。五六遍之后,先生把书一掷,对诸生说:“你们走吧,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 有后辈学人不禁叹道,如今语文课堂中那些使人昏昏的教学方法,早已断送了古风中的人文内涵。而胡小石的拔剑、唱念和掷书,完成的是一次次漂亮的以心传心: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们了,夫复何言? 无论是在当年的中央大学,还是在以后的南京大学,胡小石都是最有学术威望、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由于先生对工作、对学问热爱到了痴迷的程度;同时对生活充满兴趣,为人天真得像一个孩子,学生们都乐于和他接近,因而留下了许多逸闻趣话。 先生好美食,其授课之余,常邀学生数人,或是去城南城北几个老字号菜馆品尝佳肴,或是去清凉山扫叶楼饮茶品茗。曾有一饭店老板,用鸡肝、虾仁等原料悉心做了一道豆腐菜,胡小石食后称善,这道菜在学校内便忽享大名。教授、学生不避路遥,时常三五人结队出城,专来品尝胡先生吃过的豆腐菜,由此,“胡先生豆腐”之名不胫而走,遂载入《金陵菜谱》,成为一道名菜。 先生好昆曲。抗战前,苏州昆曲到南京演出,已没多少人听,而胡小石每场必到,他与黄侃教授总是合买几十张票,邀请弟子们观看,却也只坐满了前面几排。每到精绝处,他一鼓掌,学生就在后排响应,齐声叫好,向演员表示鼓励。 先生好闲谈,弟子们时常到家中拜访,谈笑风生,乐此不疲。每到就餐时分,弟子起而告辞,他总是热情留客吃饭。当时市面上柴草紧张,保姆见胡小石又留客吃饭,面带难色:“先生,家中没柴烧了。”胡小石慨然应答:“不要紧,把我书房里的报纸拿去烧就行了。” 读到这般雅事,今人笑则笑矣,但先生在举手投足间蕴藏的匠心,却是学不来的。 胡门女弟子、南大中文系教授吴翠芬撰文道:“小石师给我们传授知识,是没有‘课堂’界限的,一遇有机会,他就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接触外面的精彩世界。或是看戏曲演出,或是去踏访古迹,或是一边品尝传统佳肴,一边谈今论古,使我们不断地开拓了知识领域,在潜移默化中提高了学术素养……这令其他专业的研究生羡慕不已。” 其实,与吴翠芬同一年代的南大研究生还可算是幸运。我辈生也晚,不仅无缘得见被尊为“国学大师”的胡先生,就连原本那种“源远流长的师道风流”,也随先生一同作古,消逝无踪,只能在后人的追忆文字中遥想、怀念: “逢春秋佳日,(小石师)常邀弟子二三人出游,余多随侍。相与攀牛首,登栖霞,探石头城之故迹,揽莫愁湖之胜景。尝于夏日荷花开时,天才微明,即往玄武湖,载一叶扁舟,破迷茫之晨雾,摇入荷花深处,轻风拂面,幽香沁人,以为斯乐南面不易。又尝于樱花盛开之际,游孝陵及梅花山,坐花下高吟唐人绝句,音调清越,回荡于林木间,其雅怀高致可见矣。” 钩沉 程千帆:“低眉”与“怒目”之间 2006-07-12 本报记者 林天宏 程千帆(1913~2000)原名程会昌,湖南宁乡人,著名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家,历任金陵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南京大学教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二、三届会长,著作收录于《程千帆文集》。 离武汉大学正门不远的街上,有几家旧书店,武汉大学附属第二小学校长彭忠时常能在这淘到一些惊喜。但这一次,彭忠淘到一本《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学报》(1~3期)合订本,也拾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旧事。 书的表皮早已发黄,沾有些许油污,内里文字却依旧清晰。第一期发行于1956年11月,撰文的俱是武大的资深学者。此时,武大中文系教授程千帆为该报副主编。 该报第二期出版于1957年3月,程千帆发表了研究辛弃疾的论文《辛词初论》。在文中,程将爱国主义教育作为研究辛词之重要意义,有“他教导了作家们如何从事生活实践,从而使自己的作品为先进的政治服务”等字句。将第一、二期的文章粗作比较,论者多是学术上的探讨商榷,附带有为新中国服务的时代气息,虽言之欠周详,倒也应景。 5个月后,正值“反右”如火如荼之时,“学报”第三期一改温和商榷之学风,集中火力对程千帆进行了批判,头两篇文章,从题目就可以嗅出火药味——《揭露右派分子程千帆在中国文学史教学中所散布的反动毒素》、《批判右派分子程千帆的‘宋元文学教程’》。 程千帆被打成右派,起因于如何看待“一切向苏联学习”,他相信“言者无罪”,讲了很多“犯忌讳”的话。其时,曾有一复员军人,被作为文艺学专家派来武大,要教授们都去听他上课。程千帆发怒道:“他来听我的课,我还要考虑接不接受他,我怎么会去听他的课!”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程千帆被定为“右派元帅”,撤销公职,逐出武大,发配到远离武汉的沙洋农场,开始了一个学者20年的“改造”生涯。 程门弟子、南京大学教授莫励锋曾忆,程千帆的住处,是以前苏联专家的司机所住的湖边小屋,每逢风雨大作,不但屋顶渗漏,而且洪水会毫无遮拦地冲进大门。 平日里无知的儿童成群结队地前来喧哗叫骂,乱抛石块,砸碎门窗。 在农场,程千帆种地、养牛、养鸡……甚至学会了给牛接生。几十年后,当莫励锋陪他在南京的玄武湖畔散步时,看到一块碧绿的草地,程千帆自言自语地说:“这些草够五头牛吃一天了。” 廿载炼狱,程千帆低眉俯首,与世不争。他曾这样剖析自己生存下来的勇气:“我相信,我的文化对祖国的未来是有用处的。而且我也不相信,一切不合道理就会永远存在,它必将慢慢地改过来。” 1978年,程千帆平反,学术圈内外皆将其奉为上宾。但目睹种种“腐败和混乱”,虽与己无妨,程千帆却无半分妥协让步之意。在给友人信中,他言道:“现今国事系事多不堪言,亦不仅某一学校如此……我数十年来,总是希望免疫,但个人免疫又如何。独善其身,似清高,实可耻也。” 其时,学者争评职称之风盛行,程千帆讽之为“真吴道子画鬼趣图”——“其中百态,若旁观不介入,则有读《死魂灵》之乐。” 对那些流于俗套的“学术活动”,程千帆斥道:“我现在一般学会都谢绝参加了……因为我发现还是吃、游,然后按资封官。也就是说,将学术活动纳入封建官僚主义轨道。” 对学术刊物,程千帆的话语中隐含一种“绝望的愤怒”:“……其负责人都是新面目,几乎无所知矣。大体看来,官多,作家少,学者少,空谈者多,实践者少。大势所趋,贤者不肖者皆不免也。” 学者魏邦良曾评:“对程千帆而言,“菩萨低眉”是其温文尔雅的儒者表象,而论学术圈中种种怪现状,千帆先生可谓洞若观火,针针见血,在平淡质朴的字句中,不时流露出‘金刚怒目’的本相。这种矛盾是一目了然的,却也颇耐人寻味。” 程千帆晚年著有《桑榆往忆》,书中数语,对这种“耐人寻味”的矛盾似乎作了某种旁注:“长期以来,我把所受到的一切不公正的待遇都尽量地压在心里,所以别人让我写回忆录,我尽量地不写。这次是一个机会,我觉得也要使后人知道,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哪怕很软弱,但是又很坚强。” 钩沉 马一浮:粹然儒者 2006-07-19 本报记者 林天宏 马一浮(1883~1967)名浮,又字一佛,浙江绍兴人。一生潜心考据、义理之学,研究古代哲学、佛学、文学等,著述宏富,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现代儒学三圣”。 即使是战火,也没让这位儒学大师斯文扫地。 那是1939年,日本对四川乐山实行大轰炸,遍地狼藉。但仅一个月后,马一浮便在乐山乌尤寺选址,开办“复性书院”。每次讲学之前,马一浮命人将讲台扫除清洁,再将新采鲜花置于瓶内,放于讲桌之上。讲时既到,学人齐集,唱先行谒圣礼,再由师生向先师位北面三鞠躬。随后,马一浮焚香沐浴,斋庄盛服,升座开讲。 “此逢乱世,礼崩乐坏,人心不古,这多行一礼,多讲一课,便为这天地间多留了一粒种子。”有后世儒家这样感叹。 马一浮自幼熟读儒家典籍,聪颖异于常人。1898年,15岁的马一浮参加绍兴(时称会稽)县试,便名列榜首,远在同年参考的周树人、周作人兄弟之上,被称为“江南怪兽”。据传,他曾在西湖文澜阁青灯古佛之下,用时三载,遍读7.9万卷《四库全书》,“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 画家丰子恺曾忆及,其师李叔同(弘一法师)对他说:“马先生是生而知之的。假定有一个人,生出来就读书,而且每天读两本,而且读了就会背诵,读到马先生的年纪,所读的书也不及马先生之多。” 然而,马一浮绝非只知“子曰”“诗云”的迂腐儒生,在那个时代,他是沐浴了欧风美雨、学贯中西的有数的博学者之一。21岁留美,精通英、法、德、日、拉丁诸种文字,并翻译了不少西方社会科学与文学作品。有史家考证,马一浮是最先将马克思的《资本论》传入中国之人。 1917年,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曾力邀马担任北大文科学长,他以“自古无教师出外教学之理”拒绝。此后,该职位由陈独秀担任,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有后人不禁揣度:“若是马一浮接任此位,中国的现代思想史,又会是何等走向?” 数十载皓首,马一浮用心所在,便是儒、释、道典籍。他曾自言:“我不会做官,只会读书。”其一生之中,对官僚、军阀、政客也极其厌恶。 一次,正驻扎杭州的“东南五省联军统帅”孙传芳慕名来访,马一浮不肯接见。家人畏于孙的权势,打圆场说:“是否可以告诉他,您不在家?”马一浮正色道:“告诉他!人在家,就是不见!” 复性书院所需资金,是由财政部部长孔祥熙亲自下令拨款。孔母去世,孔祥熙欲请马一浮写一篇墓志铭,许以黄金千两为酬劳。马一浮听罢,顿时从椅子上站起来,怒道:“我从不为五斗米折腰,请回!”来人只得悻悻而返。 有评家称,纵观马一浮一生,淡于名利,不畏权贵,正所谓“为人处世,恂恂自守,不看风色,不会投机,有傲骨,亦淡泊,纯乎粹然儒者!” 然而马一浮一定未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1967年,红卫兵冲进马一浮家“扫四旧”,将其多年藏书和手稿抄出焚毁,又将值钱物件搜罗一空。抄家者席卷而去之前,马一浮恳求道:“留下一方砚台给我写写字,好不好?”得到的却是一记耳光。 来人散去后,家中一片狼藉,马一浮惶然壁立,摇头连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数月后,84岁的马一浮胃出血辞世,留下绝笔诗一首,内有“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一句,评家感叹:“一个儒者以这种方式,宣告了他和他捍卫的儒学如落日一般的结局。” 钩沉 童寯:不近人情的建筑师 2006-07-26 本报记者 林天宏 童寯(1900~1983)字伯潜,辽宁沈阳人,建筑师、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与吕彦直、梁思成、刘敦祯、杨廷宝合称“建筑五宗师”。 童先生家中那间靠南的书房,对他的弟子来说,意味着每个周二、周四的“难熬的下午”。 先生的面孔,通常板着,嘴角紧抿,一言不发。在茶杯盖厚度的镜片后面,凝视弟子的眼神显得严厉。只要弟子的英文作业——《古文观止》英译不合要求,或是问出“不符合建筑系研究生水准”的问题,便会遭来一顿斥责。 20多年后,他的弟子方拥,已从南京工学院(今东南大学前身)建筑系一年级研究生变为北京大学建筑学研究中心教授。然而他向记者谈起童寯时,第一句话是:“我很怕童先生。” 从流传于世的童寯照片来看,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方拥所描述的样子:无论是他25岁时,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留学,穿着西装,戴着硕士帽;还是40 多岁时在中央大学任教,穿着中山装,留着平头;又或是81岁时,身着蓝色布衣,有点谢顶……衣着可以改变,面孔可以苍老,但相同的,是板着的脸,紧抿的嘴角,和透过镜片凝视的严厉眼神。 不仅是学生,建筑系的教授们也都领教过童先生的严厉。童寯对建筑制图要求极严,一旦不合规范,他便一言不发,拿起6B铅笔,在正式图纸上直接涂改。方拥曾亲见,一名50多岁的教授,因为论文不够严谨,被童寯斥责得痛哭流涕。 童寯待己更是严格。直至80高龄,他依然坚持每天步行半小时到图书馆看书,风雨无阻。他总是拎一个多年未换的黑色布袋,袋中除了书,就是从用过的笔记簿纸边裁下的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学生私下里称他为“活动图书馆”,因为,“即便是书本上查不到的问题,只要去问童先生,就一定会有答案。” 学校看童寯步行辛苦,提出为他安排汽车接送,却被一口回绝,理由是:“汽油宝贵,不要浪费在我身上。” 校方无奈,又为他购置一辆三轮车。童寯更为生气,怒道:“我最看不惯别人哈腰卖力气,自己坐在车上!”校方坚持,童寯最后应允,但提出条件:须由自己的儿子——50多岁的大学教授蹬车。 于是,在南京工学院的校园里便出现了这样的风景: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童教授,吃力地蹬着三轮车,另一童教授坐在车上,一言不发,面色如常。目睹此景的一位校领导不禁叹道:“如此不近人情,实为世间少见。” 这位校领导或许不知,童寯之“不近人情”,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有“定论”。其时,建筑师地位极高,建筑商送礼成风,一则为表尊敬,也为的是能让建筑师在设计上减少用料,降低成本。但这个业内不成文的行规,到童寯那里就成了例外。他不但不收礼,反而“吓唬”来人:如再送礼,今后还要加大用料。 有建筑商见童寯当面不收,便将礼物放在门口,按一下电铃,撒腿就跑。每逢此时,童寯都气得“面色铁青,拎着礼物去,直接摔还”。于是,在建筑圈子里,童寯便有了“憨大”的绰号。 但方拥说,其实,童先生也有着鲜为人知的温情一面。童寯的家,是抗战胜利后他亲自为妻子设计的。但不幸妻子早逝,他终生未再娶。妻子生前房间摆设,一桌一椅,未动分毫,如她仍在人世。一直到30多年后,童寯逝世,家中的房产证上写的依然是妻子的名字。 现已出国的东南大学建筑系教授刘光华,在与友人通信中谈及一事:“文革”期间,他被日夜批斗,已起自杀之心。有一天批斗会结束后,他上厕所,神情恍惚之中,童寯突然出现,看看左右无人,便凑上来小声说:“可千万要顶住啊。” 时隔40多年后,刘光华依然记得童当时的神情和那句话:“此时人人自危,还有人落井下石。惟有童先生那一句话,对我来说不仅是救生圈,还给了我抗争的力量。是童先生救了我的命。” 而童寯说过的另一句话,也影响了方拥一生。那是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学生上的头一堂课,童寯告诫这些未来的建筑师们:“一个好的建筑师,首先应该是一个好的知识分子。有独立的思想,有严谨的学风,有正直的人品,才会有合格的建筑设计。” 在方拥看来,这话绝非虚言,因为先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先生的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是一个建筑师沉甸甸的良心。”但方拥也在疑惑:当老一辈建筑师们一个个逝去,“这种重量,今日还能剩下多少?” 钩沉 杨度:货与帝王终书生 2006-08-02 本报记者 张伟 杨度(1875~1931)字皙子,湖南湘潭人,早年入仕清朝,任四品京堂候补,主张君主立宪;后追随袁世凯,组织“筹安会”,鼓吹帝制;晚年秘密加入共产党。 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周末,历史学博士杨念群在位于北京三里屯的姑姑家,翻检着祖上留下的遗物。 他打开书柜,淡淡的如同檀香木一样的书香,顿时弥漫四周。他漫不经心随手翻阅着一些线装书和古籍,偶然间,在书柜的最底层,露有一扇尘封的小门。小门内,藏着一个旧布包裹。打开,里面是厚薄不一的一叠账本。而头页上,赫然写着“丙申日记”4个大字。 时隔一个世纪,其曾祖父杨度的日记终于抚去历史尘埃。一个疏漏于正史,也鲜为人所知的杨度形象,跃然纸上。 此杨度,在儿子杨公寿结婚时,所馈礼物竟是一本“六祖坛经”。婚礼上,他告诫儿子:“你应视妻如老太婆。”赠语儿媳:“你应视夫如叫化子。” 此杨度,自视文章天下数一数二。他读罢古人文章后曾掩卷长叹:“唐宋八大家文章如同儿戏。”他们“亦为名家,真乃可怪”。而他的文名也的确不凡,其早年诗句“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一时盛传坊间,激励志士无数。 此杨度,时而自言自己“乃湖南一布衣耳,身处田间,本无心于名利”。但时而又与老师饭后泛舟,“坐谈时变,几于击楫中流”。一次,他在家乡湖南湘潭与人“纵谈彻晓,觉天下大事确有把握”,一副“露才扬己,高视阔步”的张狂气象。 杨度自我评价只有“狷”气,但其举止却难掩“狂”色。后人曾有笔记记载,杨度因精通学问,连中秀才举人。但第三次应试时,因厌倦八股,一口气用骈文写成十几篇文章,结果名落孙山。 游学之时,杨度曾在长沙拜会梁启超,两人在学堂内纵论《春秋》,因意见不合,“论辩甚多,词气壮属”。这场争论,直辩到日暮时分。杨度盛怒之下,称梁氏虽然“年少才美”,然而却是“以春秋骗钱”的主儿,连叹“可惜可惜”,叹罢转身离去。 杨度见诸史籍的另一场辩论,发生在多年以后的日本。此时,同为留学生的杨度和孙中山,因政见不合,常彻夜辩论,难见分晓。杨度豪兴顿起,与孙中山订君子盟约:“吾主君主立宪,吾事成,愿君助我;君倡国民革命,君业成,度当尽弃所持以助君。” 此后,杨度力履前约:1922年,陈炯明叛乱,杨度受孙中山之托,通过夏寿田游说曹锟,制止吴佩孚援陈,终于助孙成功。孙中山曾赞:“杨度可人,能履行政治家诺言。” 时人评价杨度,称其多“任侠之气”。梁启超因参与戊戌变法而被通缉,官职并不显赫的杨度怜惜其才华被埋没,独上奏折,希望清廷冰释前嫌,重用梁氏。他日后表露心迹:“人皆欲杀之,我独怜其才”。 杨度曾受袁世凯举荐。日后袁被清廷放归原籍时,好友故吏,避之不及,只有杨度和日后创立南开大学的严修,亲自前往车站送别。 袁世凯皇帝梦破碎后,杨度萧瑟避世,也曾游走于军阀之间。著名记者林白水被军阀张宗昌缉捕,为林求情者甚多,张宗昌一概不搭理。据传,杨度只身前往,张宗昌才应允枪下留人。然当张宗昌打电话给行刑队时,林白水已于半小时前绑赴天桥了。 时任中共地下党联络员的夏衍,曾回忆起这样一次相见。那是1931年深秋的一个晚上,他被介绍给一位50开外的绅士。组织要他们保持单线联络。当时,这位老先生只是和他握了握手,随便谈了一阵。夏衍与这位老先生联络一段时间,始终不知其姓名,只知他从敌阵中来,知道许多北方军阀、国民党内部的派系矛盾。直至有一天,老先生坦然告诉夏衍:“我叫杨度。” 此时的杨度,生活颇为潦倒,寄居在杜月笙的房子里,靠卖字画为生。不过据夏衍回忆,尽管落魄,杨度仍常常“高谈阔论,奇语惊人”。 “他在同志间从不互称同志,不必说像我这样年轻的联络员,谈起周恩来同志,他还是开口翔宇兄(周恩来字翔宇),闭口伍豪(周恩来别名)先生。”夏衍回忆道。 钩沉 陈铭德:报社老板最谦恭 2006-08-09 本报记者 张伟 陈铭德(1897~1989)四川长寿人,创办《新民报》,任社长、总经理。新中国成立后为上海《新民晚报》顾问。 时间一度凝结在这一刻:《新民报》南京版的编辑们静坐着,眼含热泪。有人小声吮泣,更多人则“不忍相对”,沉默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汗水已打湿陈铭德的衬衣,除了苦笑和摇头,他始终没有别的表情。 后人回忆,1948年7月8日,南京《新民报》被国民党勒令停刊这一天,它的老板陈铭德“绝没有一句怨言”。 这延续了陈铭德的一贯作风:为人低调,不发恶声。 创办报纸18年,陈铭德面对宣传官,从来只唯唯点头,未曾当面顶撞。某次,因报纸刊登学生请愿消息,国民党宣传部长打电话大发雷霆,其言语之不堪,使陈铭德的手下颇不平,甚至有人愤而离职,他却只是诺诺而已。 有记载这样描写他在报纸“闯祸”后的表现:他奔走权门,请客吃饭,找人疏通关系,甚至“打躬作揖”,强颜欢笑。 这实在与陈铭德当初办报的企图相去甚远。他办报,原以为这“是民主政治下光辉的事业”,而他所羡慕的,也是邵飘萍等大腕记者“出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说自己的话”。报纸创立之初,他特意发文唾弃“仰资本家鼻息”和“为特殊阶级作喉舌”的办报方针,宣称“绝不官报化,传单化”。 然而他的报纸却与国民党统治下苛刻的报章检查制度一路相伴。当时,所有报纸文章都须送审。有一则笑话,张恨水的小说中为了加强语气,特意反复了一句话,检查官竟将这句话也特意删去。 检查既严,陈铭德便要常因尺度问题向编辑“兴师问罪”。比如,编辑郑时学要嘲讽粮食部长“何堪”,陈铭德有些恼火地打来电话: “今天你这个粮食部消息的标题啊,呵呵……”他先打了个哈哈。 “陈先生有什么意见?”对方冷冷问。 “没什么意见,”他连忙说,“只是以后要沉着些。” “有什么不可以?”对方还是冷冷问。“对,对……” 咔嚓,电话挂断。陈铭德在这边恼恨地骂了句“嚣张”。 这个嚣张的郑时学此后去职,陈铭德曾千般挽留,按月给郑夫人寄钱。郑虽最终未受其邀,陈铭德仍对他以礼相待。 新闻史还如实记载了这家报纸老板和员工之间的另一次别扭。1943年,正当国民生活困难,《新民报》刊发行政院院长孔祥熙之女飞往美国结婚的消息,细笔描写了她“嫁衣六箱”等奢侈景象,大大触怒孔祥熙。陈铭德四处托人求情灭火,焦头烂额,事件最后淡化处理,只刊登更正了事。 孔祥熙特评价此文编辑“年岁太轻,少不更事”,陈铭德照实转述,却惹恼了编辑陈理源。报纸没关门儿,陈铭德很高兴,在冠生园请众人吃饭,陈理源拒不参加。陈铭德亲自去请,他坐着不动,如是再三,陈理源也终究没吃这顿饭。 陈铭德颇有些恼怒。两个月后,陈理源结婚请酒,陈铭德硬是没去参加。这是这位老板为此做出的唯一报复。日后,《新民报》成立上海版,陈理源被他派去做了副总编辑。 作为老板,陈铭德恪守着他的原则,从不事先干涉编辑的工作。 1947年,《新民报》因言论获罪,改组检讨。不久,南京“5·20”血案发生,记者们亲睹学生惨状,回到报社,一边痛哭一边诉说现场,陈铭德听了默然不语。此时,已有宣传禁令和内部人士的提醒一并传达给他。他来回走走看看,几次想说什么,却终于只说了一句:“要当心啊……” 陈铭德的容让自有底线。在他《新民报》中任职者,公开身份都是无党人士,他的两名经理刚加入民社党,即被他辞去职务。 而在党争纷纭之时,陈铭德和手下大将张恨水等人商议再三确定办报方针是,“中间偏左,遇礁即避”,可谓谨小慎微。 但终究,1948年,《新民报》因累年“不听话”,引起国民党有关方面强烈不满。而此时,地下党员身份的编辑宣缔之和蒋文杰,仍然多次宣传共产党胜利的战况,并发表有利于共产党的言论。有分析称,这些因素与后来的“反对轰炸开封”等事件一起,促使蒋介石最终对《新民报》下毒手。 陈铭德坐不住了,找来两人训话:我有两间房子,让你们两个开店,一个开面馆,一个开饭馆,结果你们一个卖鸦片,一个卖白面儿。 这是在报纸生死关头,陈铭德对这两位闯祸的编辑所作的他当老板以来最重的一次批评。 身边人回忆,陈铭德常吟哦杜牧的《题乌江亭》: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弟子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于是,我们就不难想像这样一幕: 1961年以后,“脱帽右派”陈铭德被安排去全国政协的文化俱乐部,为画家们“准备活动场所,茶水纸墨”。他热情谦恭,脸带笑容,居然没有几人知道他是谁。 胡元倓:叩头校长昂首拒官 2006-08-16 本报记者 林天宏 胡元倓(1872~1940)字子靖,号耐庵,长沙湘潭人,近代教育家。 如果没有胡元倓,也许黄兴早成了清廷刀下之鬼,不会再是后来的民国首任陆军总长。 1904年,长沙私立明德中学体育教员黄兴,在学校的实验室里制造炸弹,不慎事泄。清廷大肆搜捕之时,校长胡元倓寻到负责人,说:“黄兴做的事我都知道。如果你想升官,抓我就好,我的血可以染红你的顶子。”这位负责人倒也豪爽:“此狗官谁愿意做?此刻看该如何掩护他们。”黄兴终在胡的掩护下逃往日本,筹建同盟会,遂有7年之后的辛亥广州起义和武昌起义。 胡元倓曾对黄兴说:“公倡革命,乃流血之举,险而易;我办学校,乃磨血之举,稳而难。君取其易,我就其难。” 于是,中国近代教育史便多了这一章浓墨重彩:小小一所明德中学,自胡元倓1903年创办至今,已培养出17位中国科学院院士,英才辈出,灿若星河,任弼时、周小舟、周谷城、章士钊、谭延、陈果夫、欧阳予倩、吴祖光、苏曼殊等,皆为明德毕业生。 而胡元倓也确实磨尽一生心血。办私立学校,最困难便是经费筹措。据明德校史载,办学前26年,胡元倓在家过年只两次,在外过年竟然有24次,其中“南京三年,上海两年,苏州一年,杭州一年,旅途两年,一在江轮之上,一在火车之上”。 胡元倓筹款募捐办法极多,极有韧性。有吝啬富商一见其上门,就设法从后门溜走。因其排行第九,不忿者又称其“胡九叫化”,时人还编排了顺口溜“人生大不幸,遇见胡子靖”嘲笑之。 有一次,这个“叫化子”到北京求见国务总理熊希龄“乞款”。连去三次,熊希龄均避而不见。胡元倓便把被褥铺盖搬到熊希龄官邸的传达室里睡下,声言绝食。这才“乞”得熊希龄自掏腰包赠金环一对,他拿去换了数百块大洋。 明德中学要办“全国最大之理化实验室”,资金缺口达万余元。胡元倓找到时任上海道台的湖南同乡袁树勋。袁一口回绝,胡元倓情急之下,不顾厅内有客在,腰杆一挺,双膝下跪,磕起响头来。碍于客面,袁树勋口头答应捐款一万元,不料胡元倓“拔地而起”,凑上前说:“我要现款。”袁大骇,立刻兑现。 胡元倓任校长38年,周旋于官绅豪富之间,为明德中学筹款数十万元,修建校舍二十余座,其中便有当时“全国中等学校之冠”的四层教学大楼“乐诚堂”。而胡的住所却只是校门口传达室旁的三间矮房。家中无佣人,一切炊灶洗扫,都由夫人动手。平日吃素,有客来时,便添荷包蛋一碟。 明德开办之时,胡元倓聘刘佐揖、陆鸿逵等国学大师担任主讲,又请来黄兴、张继、陈天华、周震鳞等革命人士,为学生宣讲民主自由思想。其时,外语教师奇缺,为挽留一名日语教师,胡元倓竟当众跪在这个比自己小13岁的年轻教师面前,苦苦哀求。 胡元倓曾自言以表心迹:“吾为校长,以筹措经费、伺候学生、敦请教员为要务。虽九死吾犹未悔矣!”而民国初年,黄兴曾推荐胡元倓任教育总长,胡却敬谢不就;此后,军阀谭延恺“督湘”,又邀其任教育司长,胡也“掩耳即走”。 当时,无论师生家长,无不以入明德中学为荣。明德诸生也成为长沙街头一景,“俱着一身青色制服,衣领上用白线绣‘明德’二字,扣上风纪扣,青色鸭舌帽上有书卷交叉的帽徽,挺胸行走,极有精神,时人誉为‘明德公子’”。1934年,民国南京教育部评出十佳中学,明德排名第一。消息传来,胡元倓喜不自禁,嘱咐妻子:“今晚就餐,加一个荷包蛋。” 1940年,在前往重庆筹款途中,胡元倓中风脑溢血,同年逝世。七年后,灵柩由重庆运回,厚葬于岳麓山。沿途所到之处,学校师生均自发停课,夹道目送。有顽皮学生伸头探望,该校老师斥道:“还不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这灵柩里是你老师的老师,校长的校长!” 今年8月初,长沙一场暴雨,将岳麓山洗刷一新,绿色草木之中,汉白玉雕成的胡元倓墓依旧显眼。由墓回望,山脚下隐约可见明德中学乐诚堂一角。1938年长沙“文夕大火”,将这座建筑的内部木结构烧得干干净净,重建之后,只有外表还是旧时模样。 钩沉 罗家伦:“专制”校长的民主姿态 2006-08-23 本报记者 张伟 罗家伦(1897~1969)字志希,浙江绍兴人,曾担任清华大学校长、中央大学校长。1949年赴台湾,任国民党中央党史编纂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罗家伦在清华大学留下两个“第一”,他是清华成为“大学”后的第一任校长,也是第一个被学生赶出校园的校长。 清华大学校史研究专家黄延复谈起罗氏当年被驱逐一事,仍深感惋惜。在他看来,罗家伦对清华教育和学术独立,对教授学术地位提高,颇有贡献。 1928年,清华学校更名为“清华大学”,罗家伦就任校长,时年30岁。就职演说时,这位年轻人意兴豪迈,指责清华“房子太华丽,设备太稀少”,冗员过多,教师地位不高,学术不能独立。 罗家伦毕生相信,“罗致良好教师,是大学校长第一个责任”。当时,清华大学教授水平参差不齐,其中55名教授,罗氏看中的只有18人。他将余者尽数辞退,自己四处延揽“当世高人”。 很快,政治学家张奚若、萧公权,哲学史家冯友兰,化学家张子高等,都受邀前来。此时“精英集结,清华园为之一振”,酝酿着即将到来的上世纪30年代的盛况。 为请来历史学家蒋廷黻,罗家伦亲自到南开大学。蒋廷黻看不上清华,罗家伦干脆在蒋家赖着不走,腻了一夜。次日,蒋答应了他的请求。 清华“房子华丽”,罗家伦便主张学生宿舍朴素,“乃至于不甚舒适”。不过,在体育场和图书馆的建设上,他毫不吝惜金钱。为扩建图书馆,他亲自勘测地形,绘制草图,参加设计。 黄延复评价,以罗家伦任校长为界,清华的地位及学术水平,前后迥异。不过,这并未使他逃脱被驱出校园的厄运。 而这与他性格息息相关。罗家伦为人倔强,当时记录称他“讲话常大言不惭”,处理问题从不愿妥协与让步。时有党内要人向他推荐教授,他认为不合格者,一概不收。 刚入主清华时,罗家伦提出“纪律化”治校,自己在校园里身着戎装,实行军事化管理,要求学生见到教员须行礼。又因为他身份特殊,是蒋介石跟前红人,因此,他被目为“党化教育”的身体力行者,反对者众。 而罗氏所进的清华,恰是民主意识日盛的清华。此时清华校园,五四运动遗响犹在,西式自由风气盛行,学生“干预校政”情形十分普遍。这与罗的专横管理,恰成冲撞。 此外,罗家伦用新颁组织条例,削弱了教授会权力,引起众教授不满。后双方几经争论,教授会的职权得以维护,清华“教授治校”传统,自此开始大兴。 1929年4月,因与清华大学董事会发生矛盾,罗家伦倔强脾气一发,又提出辞职。不料,清华大学学生会当即通告,对他辞职,“本校无人表示挽留”。 这大概是这名清华校长人生中最黯淡的一次谢幕。1930年,清华师生掀起“驱罗”运动。5月20日,学生代表大会提出了“请罗家伦自动辞职”议案。罗家伦随即提出辞呈,学生会立即致电教育部,“请速准其辞职”。 这段历史后来被作了不同的记录。一种记录说,罗家伦硬着头皮,死撑到底,最终匆忙写就辞呈,灰溜溜离开。另一种记录则描述,他认为学生的议案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标榜自己“士气不可不存”,乃从容离去。 史书记载,罗家伦离校后,阎锡山任命乔万选为清华大学校长,带着武装卫兵和“秘书长”、“庶务主任”,企图武力接手清华,最终失败。而清华大学第二任校长吴南轩,到校月余后,就与教授会决裂,任用私人为教务长、秘书长。 相比之下,清华大学学生与校长罗家伦意气相争,后人评价,他的行为到底不失礼据,所表现的民主姿态,令人追慕。 而就在他1929年4月提出辞呈后不久,回老家省亲,无意间得知当地有人欲出手一批珍异典藏,他竟然“近乎忘记了辞职一事”,迅即电告清华图书馆主任南下购书,购得37800册珍藏,成为清华大学馆藏极具价值典籍。 在黄延复看来,罗家伦终是一名文人、教育家,而不是一名政客,他是反对政治干校的。 只是,罗家伦的政治身份,在1949年以后,却屡被提及。黄延复回忆,当时清华校内,自罗氏任内已露锋芒的教授会,已然绝迹,曾导致罗氏辞职的学生运动,亦已平息。而校内各场合,清华师生提起“党化教育”者罗家伦,多否定,少褒嘉。 钩沉 熊十力:世上从此无“真人” 2006-08-30 本报记者 张伟 熊十力(1885~1968)原名继智,号子真,晚年号漆园老人,湖北黄冈县人,哲学家。曾任教于南开中学、北京大学、浙江大学等。 哲学家牟宗三记叙他与老师熊十力的初见。那是1932年冬,熊十力“胡须飘飘,面带病容,头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风瑟肃中,刚解完小手走进来”。 言谈中,他忽一拍桌子,大喊:“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 再看熊十力,眼睛瞪起,“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颧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此情此景此人,牟宗三以“真人”二字冠之。 熊氏天性张狂。他师从欧阳竟无学佛,却不尊经,常自称菩萨,后来却写成《新唯识论》破旧立新,气得欧阳痛骂不已。有人撰《破新唯识论》,对他进行驳斥,他马上又著《破<破新唯识论>》,破来破去,颇有意思。 熊十力教授学生,自成一格。初入北大时,他将通行的课堂教学,改为旧式师生交流。据说,每讲到精彩处,他常意兴陡发,情不自禁地随手在听者头上或肩上重重一拍,然后哈哈大笑。因为拍得太重,久之,学生听熊先生讲课,都要找个远离他的座位。 论者称,熊十力天性旷达,不喜雕饰。一次,王元化来访,他恰在沐浴,于是招呼王进门,自己赤身坐澡盆之中,与王谈话,一派魏晋风度。而他的信札、著作,常写在已用过的纸背上,字迹潦草不堪。 此人又颇有些书呆子气。上世纪30年代,他住北京沙滩一座小院,门总关着,门上白纸一大张,纸上字几行:“近来常常有人来此找某某人,某某人以前确是在此院住,现在确是不在此院住。我确是不知道某某人在何处住,请不要再敲门。”认真又口罗唆,使人莞尔。 不过,熊十力最有“真人”风范之处,当数他一身牛气,平生绝不媚俗。众人皆知他爱骂人,尤其爱骂达官贵人与名士。徐复观当时官拜少将,是蒋介石面前的红人,常问学于熊。一次,他替蒋带给熊100万元支票,熊十力盛怒拒绝,并破口大骂徐和蒋,声音之大,自后山一直传到院里。 即使是好友,也难逃熊氏一骂。 在北大时,熊十力常与废名探讨佛经,每每意见不合,争得面红耳赤,声音越辩越高。一日,两人身着单衣,正辩到紧张时刻,忽然陷入寂静,全无声响。众人忙去探看,发现二人扭打在一起,互相卡住脖子,难发一言。 发生在两位学人中间的这场殴斗,后来被演绎成无数版本。有说法称二人是在桌子底下扭成一团,还有人说打架时,熊正“坐在马桶”上。据传,熊十力不敌废名,被叉出门外,仍然“边逃边骂”。 不过,二人过几天相聚,又谈笑风生,和好如初。 又一次,熊十力因学问与梁漱溟发生争论。争论结束,熊十力不甚解气,趁梁漱溟转身,跑上去打他三拳头,口骂“笨蛋”方休。 不过,熊十力并非一味狂妄之人。早在1919年,梁漱溟与熊十力尚未谋面,即收到熊的信,说梁在《东方杂志》上发表文章中,“骂我的话却不错,希望有机会晤面仔细谈谈”。 熊曾自我辩白,“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凡有志于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1949年以后,熊十力脾性依旧,坚持不肯改造自己,数次给毛泽东写信,要求建立哲学研究所,允许旧学传播。 而熊十力写书,仍然批判唯物论之缺失,被当做“反动复古主义”而遭到痛批。 “文革”开始,熊十力不挂领袖像,只设孔子、王阳明、王船山座位,朝夕膜拜。但此时,他目光不再炯炯有神,谈吐不再潇洒自如,情绪也不再热烈激昂,而是“常独坐桌边,面前放一叠白纸,手中握枝秃笔,良久呆坐”。 后来,由于抄家、批判等变故,熊十力精神有些错乱,不断给中央领导写信,连裤袜之上,都写着对“文革”的抗议。 当年意兴豪放的这位“真人”,在他80余岁时,穿一件褪色灰布长衫,扣子全无,腰间胡乱扎一根麻绳,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跌跌撞撞,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 钩沉 陈梦家: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2006-09-06 本报记者 张伟 陈梦家(1911~1966)浙江上虞人,早期写作新诗,后潜心考古学、古文字学,曾任教青岛大学、燕京大学、西南联大、清华大学等。 不久前,纪念陈梦家逝世40周年的学术座谈会上,这位早逝的诗人和考古学家,给与会的晚辈后人留下的印象,多是“治学勤奋、严谨、态度端正”。 然而有关他的生平和治学经历,文字资料少得可怜。一名能将陈梦家诗作出口成诵的北大中文系研究生,仰慕先生才情久矣,却对其人其事知之甚少。他遍寻北大图书馆藏书,除学术和文学作品集外,竟然找不到一本陈梦家的生平传记。 陈梦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不时会冒出这样的问题。 从前人留下的稀少的只言片语看,陈梦家才情高、学问好,风流潇洒,是古史界少有的美男子。 大史家钱穆在《师友杂忆》中追忆西南联大的生活时,有一段说到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有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 陈梦家从不遮掩性情中放荡不羁的风流。据梁实秋记载,某日,陈梦家与闻一多到公园看樱花,走累了,到偏僻处休息。陈梦家无意中坐在路旁“招募新兵”的旗下,他“蓬首垢面,敞着胸怀”,一名不相识的老人走过来说:“年轻人,你什么事不可干,要来干这个?” 就连生性放达的闻一多也认为,他的这名弟子“过于名士派”。有一次,闻一多写一封短信给陈梦家,客气地称他“梦家吾弟”,陈梦家回信时竟忘了师生之礼,也以“一多吾兄”相称,招来闻一多一顿训斥。 但他不长记性。他后来在西南联大开课时,给弟子王瑶写信,抬头也是“王瑶贤弟”,而王瑶回信,抬头同样回敬“梦家兄”。他心中是否恼怒,无人知晓。 陈梦家授课,也是“姿态十足”。他深度近视,戴着厚如瓶底的眼镜,不修边幅,甚至有些邋遢。不过“学问和口才都颇出众”。 每讲《论语》,诵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时,他便挥动双臂,长袍宽袖,飘飘欲仙。有学生问他:“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人,有几人结了婚?几人没结婚?”陈梦家信口作答:“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故三十个贤人结了婚;童子六七人,六七得四十二,四十二个没结婚,三十加四十二,正好七十二贤人。”此番对答,一时传为佳话。 表面看,陈梦家举止放诞,但其生活却极讲究。任教青岛大学时,他常与闻一多坐在海礁之上,谈诗论道,指点江山。每当此时,陈梦家会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哈德门”,递给老师一支。闻一多随即掏出火柴,两人用手护着火,点燃香烟,边抽边聊。 上世纪50年代初,陈梦家用稿费购得美术馆后街四合院一套,室内又添加了许多明清家具。在时人回忆中,小院里“多植丁香、月季和牡丹”,“或见梦家先生徘徊于丁香花下,低头沉思,偶有所得,遂回室疾书”。 也正是那段时期,他晚上看完戏,会寻到一家看似不起眼的小馆子,吃“蜜汁甜菜”,将白菜帮子切成筷子粗细,放入胡萝卜丝、生姜丝,然后用蜂蜜、白糖拌匀。他要了一盘又一盘,饮二锅头白酒,边吃边谈。“时已午夜,路静人稀”,他才在微醺中回家。 这无疑是陈梦家人生中最后一段逍遥岁月。 天纵其才,无论写诗为学,他都出类拔萃,难怪有人评价他“自视甚高,且口无遮拦,恣意讥评时弊,品题人物”。他一生脾性不改,自难见容于后来的政治风云变化。上世纪50年代大学院系调整时,他被从清华调往社科院考古所,但他坚持业务挂帅,批评当时学术界的行政领导是“外行领导内行”。1957年,他发表《慎重一点“改革”汉字》,不赞成废除繁体字实行简化字,由此被定为“右派”。 其时,昔日恩师闻一多,早已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当年意气相投的师徒,此时被人为划分在两个政治阵营中。陈梦家其中有一条罪证,便是他讲学时,曾攻击革命烈士闻一多“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臭得要命”。 难怪有人喟叹,连他最珍爱的师道,此时也已行至末路。 1966年,陈梦家被批斗。据称,他被强迫长跪在院里,烈日当头,有人往他头上吐痰。 直到一天,陈梦家来到一位朋友寓所,愤然道:“我不能再让别人当猴子耍”。之后,留下遗书,自杀身亡。 此族民在线!族民名片发送短讯 钩沉 陆志韦:妥协之道 2006-09-13 本报记者 张伟 陆志韦(1894年~1970年)浙江吴兴人,语言学家、心理学家、教育家,曾任燕京大学教授、校长。新中国成立后为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 作为校长,在1948年燕京大学被围之时,陆志韦的表现,被指责为不够硬气。 当时,国民党军队为搜寻“共党”学生,围困燕京大学三天三夜,学生有断炊危险。陆志韦与对方妥协,“约法三章”,开门迎入军队。 军警入校时,陆志韦在贝公楼礼堂召集全体学生讲话,表示学校“没有力量拒绝搜查”,并且“连意见都不能表示”,他自己“只有惭愧”,请大家“守纪律,有话事后再说”。 学生回忆,这位校长,眼含热泪,神态严肃,声调铿锵,听者动容,有人啜泣。然而自始至终,他态度隐忍,有节有度。最终,由于他的暗中周旋,在校学生无一被捕。 “性情温和,不走极端。”这是后人对陆志韦的惯常评价。他本不愿当校长,表示“只任一年”,谁知却一干就是多年。他担任燕大校长以后,时世变幻。他同情学生运动,多次保护学生,却从不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这正与他的一贯作风相吻合。 在治校上,这种脾性使他有些老好人做派。洪业是燕大有性格的一位名教授,反对者很多。一次,洪业推荐新回国的周一良入校做教授,他的反对者就百般刁难,分给周教授一座没暖气的小房子。此事急坏了校长陆志韦,而他又不愿得罪反对者,几番思量,想出折中办法,邀请周教授到自己家中住下。 1937年后,日军进入北京。陆志韦开始在日伪统治下百般周转过日子。日军借口燕京大学是国际性大学,要向燕大派遣三位日籍“教授”。为不让燕大受奴化教育污损,陆提出,接受日籍教授可以,但要由学校自己聘请。于是,校方主动聘请了考古学家鸟居龙藏教授,才搪塞过去。 不过,此时的燕园里,人们可以收听短波广播,可以谈论抗战消息,《义勇军进行曲》不时在校园中飘荡。有学生要转到延安去学习、工作,学校都为他们送行,由陆先生或司徒雷登,以及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的老师邀请他们吃晚饭,叮嘱他们记住“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的校训,预祝他们一路平安。 当然,这一切,都进行得偷偷摸摸。 时人也曾见过这位温和校长的一次怒容。1938年,燕京大学一名助教被日本军车轧死,燕京大学组织追悼会。会上,陆志韦“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了主席台,笔直地站在讲台上,面色阴沉,头深深地垂下,脸上的肌肉在抽动”。 他突然用嘶哑悲痛的声音讲道:“我……我讲不出话来!因为我这里(这时他以拳捶胸)好像有一大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此时,他“泪流满面”。 一番演讲,他始终未对日军有所褒贬,然而这一无声抗议,令在场学生深深动容,全场顿时一片大哭声。 每当校难当头,陆志韦行为谨慎,如履薄冰,不逞一时之快。而当1941年,他被日军捉入监狱时,却一改往日温和作风。在对方提供的纸张上,他的“无过可悔”四个字,简直力透纸背。 等到日本人投降了,他所定的政策又趋温和:沦陷时期为生计所迫替日伪工作、低薪挣口饭吃而又无大罪的,可以返校工作。 此时,燕京大学校内杂草丛生,垃圾遍地,碎纸随风飘荡,未名湖水面上漂浮着杂物与泛起的沉渣。房舍门窗支离斑驳,室内家具、书籍一片狼藉。陆志韦率领教授,重回燕园。他一面辛勤办公,一面要周旋应对国民党官员的种种无礼要求,仍然勤勉努力,不敢有所懈怠。 后人评价,陆志韦性情平淡,为人并不出彩,然而当时社会,正要靠这样的人默默支撑。 1949年以后,陆志韦有过一段舒适的日子。他的同事回忆,在燕京大学寓所里,周末,陆志韦有时会来串门儿,打打桥牌。此时他谈吐出口成章,妙趣横生。 然而,这种生活未过多久,生性温和的陆志韦,便居然被迫要“走极端”。 一次,燕京大学开批判会,校长陆志韦遭批判,他一急之下,便要撞墙,多亏旁边人拦住。 此时,陆志韦因为“亲美反共反人民”的罪名,被大肆批判。他一次次在小型、中型、大型会议上检讨交代,向全校师生低头认错,他不仅积极带头,甚至“痛斥自己”。 有记录称,当他的女儿奉命登台“控诉我的父亲陆志韦”,指着他的脑袋训斥时,他“默默恭听,没有张口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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