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的牙掉了一块,人没察觉,舌头先知,总不知不觉地前去探究那个缺口。
; D& G: W& S5 @& h- J. W# w- }# m早上头八点到家门口医院挂号,牙科10个专家号都挂满了。挂了普通号,本就没打算挂专家号,我琢磨五年前给我补牙的那个大夫,不会成为专家,为什么,说不好,就是感觉。他要还在这里工作,找他修补最为理想。 % Q: ^. A8 r, Q {7 u+ @
时间很久了,忘记那个大夫姓什么了,可还记得这个大夫很有特点。候诊时,见牙科出来个护士,就问道:有个男大夫四十来岁,在哪个诊室。护士说,有好几个男大夫,不知您说的是哪个。我说,胖乎乎的,一付总是睡不醒的样子。护士笑了,说,哦,知道了。那个大夫姓魏,他还没来,您在4诊室门口等吧。
2 P" E; j2 c: u7 ]! y- P楼道里,几个候诊看牙的患者聊了起来。
2 C( V9 Q+ f/ y4 @一个老太太说:“现在医药分开,医院挣不到病人的药费,就动起了医疗设备的脑筋。这不,我们一个街坊,觉得心脏不好去医院看病,结果给搭了七个支架。呵呵~七个。听说大夫有提成,一个支架提千十来块钱,您说一下给搭七个,这得提多少钱啊?病人成什么了,取款机?您说这叫什么事!” 6 w( u% j6 N' w( c+ h3 m! e1 k
“可不是吗,过去心脏搭桥手术,是在病人自个脚上哪儿的取一段血管,现在谁还这么干?又费事,又挣不着钱,现在都是用现成的材料。”坐在旁边的一个妇女附和着。
5 k# s' @; l4 T: M: S( B" ]6 e“您说,现在谁还得的起病啊。做手术就得塞红包。不这么着,谁心里也不踏实。这政府也不出来管管……”老太太正在继续发挥着,就听一老头儿插话道:“行了嘿,在这儿说这个干嘛,有用吗?”听口气准是一同来的老伴儿。短暂的沉默。
X3 R5 n2 T4 d( Y$ g9 ~“大夫还不来啊,都到点了。这早上六点就来挂号,要不真挂不上。”妇女在有意打破令人尴尬的气氛。 8 {2 {# M1 G" k f
“来了,挺年轻的这个,就是那个主任,进屋换衣服去了。那个挺黑的大夫有五十多了,都快退休了,却不是专家。”老太太肯定是个爱聊的人。 / }) V2 h9 }8 F+ T# g' `
“是,这有学历管着呢。”
3 {) i8 z" D Y# n: y0 A# ~“那老大夫干了多少年了,多有经验,可还是看普通门诊。不合理……”老太太看见老头儿正在瞪她,噤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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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夫终于出现了,我马上认出了他。戴着浅蓝色医用帽子,穿着白大褂,依然和五年前一样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比我印象中的要矮一些,可能是变胖了的缘故,面容也见老了许多。
# z; x' O# p/ m9 P! h“躺下吧。”依然寡言少语。接着,我的嘴里就感觉到了钩子在钩、小钻头喷出的水混杂着钻出的碎屑,让人忍不住总想往那个小水盆里去吐。
. ]# [+ _, S7 V1 \# d/ F0 \最大限度的张开嘴,任凭各类金属器械鼓捣着,下巴和槽牙感觉到发酸发胀,好在不疼,因为神经早已杀死。闭着眼睛听着钻头“吱吱”单调的声音,大脑某处神经元活跃起来,牙齿经历被虐待的记忆碎片在复合。 1 ?% ^1 T6 \' D6 C) R/ X8 s+ G
0 s" f) Q* Z0 \% d! Q( I——三十五年前的某个夏日,我二十岁。因无法忍受智齿破牙床而出引发炎症的疼痛,不得不到积水潭医院去就诊,一则离我家很近,更重要的原因是积水潭有个牙医是我一个朋友的同学,名字很好记,叫李由。找到李由大夫,他让我张开嘴看看就说:“拔掉吧,这个牙没用。这个位置不拔会老发炎。”
* C" `+ \* X; y9 h打完麻药后,我见这个李大夫拿起了锤子和錾子,一见这阵势,我就后悔了。
3 k" Y2 W) [5 M9 i; H) b5 S+ T麻药起效了,牙床木了,嘴唇变厚了。后悔也没用!这个李由大夫还叫来个帮手,抱住我的下巴,他把錾子伸进我的嘴巴,就抡起锤子…… + X5 a4 U" K; U0 e# Z3 S5 y
年轻人,刚刚长出的年轻牙,根深蒂固。我觉得我的整个下巴犹如被大锤敲碎了。另一种疼痛折磨着我,更可怕。我托着下巴,我都不知道怎么到的家。反正是走着回去的,不敢坐车,怕人碰我,怕汽车颠簸。 + v& q* `8 K4 H! o* o ~+ |
几乎整整一天,我无所适从。母亲爱莫能助,只是不时询问我想吃什么?我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连话也懒得说。母亲说,疼得厉害再去找找那大夫。 & I3 N2 r' v% W h% J$ Y; L+ }
不愿母亲过分的关注,我托着下巴上外边去走遛儿了。出了胡同先向北,再向西,我穿过高墙上有电网的功德林监狱东侧僻静巷子,走到了铁狮子坟,走到小西天,走到冰窖口,我走、走,我独自一人以走缓解我整个下巴的疼痛,我已经走到太阳落山了,还是疼痛不已。于是,决定听母亲的建议,再去积水潭医院看看大夫有什么好办法能让我止痛。
$ U3 ]1 f: {- N4 d0 F" s恰巧,给我拔牙的大夫值夜班,他认出我了。他说他正忙,让我等会儿,不行给我打一针止痛剂。 & \$ ?( k" z3 x+ [% {
正在这时,一个老农模样的人抱着个小孩破门而入,进来就喊:“大夫啊,救救俺儿,俺儿从树上掉下了,嘴摔坏了。”
9 g, `9 c# J+ c: g/ n- J4 k爷俩儿都风尘仆仆样子,孩子有六七岁,是个男孩,嘴肿的老高,脸都变形了,下巴上还有血迹和已经定嘎巴的伤口。我忘不了那孩子黑白分明清澈的两只大眼睛,左顾右盼对周围一切都很好奇,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恐。 8 Y$ @% E4 `6 U1 [' Y
李由大夫走上前说道:“挂号了吗?张开嘴,不是你,让孩子张开嘴。”看了看孩子半张的嘴,走回工作台:“先去照相,叫什么名。”
: h* r/ m4 y4 z, |“张满囤,张福顺” 3 q% c0 n3 a! A% U
“到底叫什么,孩子的?”
- o0 M" S* H" K5 h“俺儿叫张福顺。” ( R: `3 v7 A/ r$ V8 ]; \
“先去照张相。”李大夫说着递给老农交费的单子,老农茫然。依旧抱着孩子傻愣愣地站着,我连忙走过去说:“你跟着我,我带你们去。” ' A% R! ^/ ?+ f% `
爷俩是从张北坐大拖拉机来北京的,坐了整整一天,才到北京。孩子上树摘枣,从树上掉了下来,下巴骨折,嘴里满槽的牙都活了,当地医院看不了。 * A. F2 F- {& S& W6 x6 v' X7 k
我从农村插队回北京刚刚半年,我对这些农民还很熟悉,熟悉他们的人品,熟悉他们的生活。我把他们视为兄弟,视为邻居,我毫不夸张,绝对是我真实的感觉。我没拿他们当外人,因为他们首先没拿我当外人。我那颗曾经孤单的心很长时间系在和这些人一样的父老乡亲那里,一起摸爬滚打,别后魂牵梦萦。我觉得这父子俩就是我插队那个村的。我抱着那个孩子上楼,我不嫌他脏,他的妈妈曾经给我做过被子;我走出医院,去新街口小卖部给他们买面包、酸奶,我知道那小孩张不开嘴,特意要了吸管,我花钱,我不在乎,因为,我在农村吃不饱时,他们常把家里的贴饼子和腌的咸菜拿来给我吃,当时他们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他们没有吝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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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9 x, M1 M: |, Y' r9 B3 N. S给这小孩看完病已经快半夜了。当这名父亲向我询问哪里有旅店时,我把他们领到了医院大厅的一处僻静的长椅上。对他说夏天,夜里不冷,爷俩在这里凑合一宿吧。我知道他们那点钱来之不易,半夜再去找旅店住,不值得了。这个父亲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感激,他明白他遇到的是好人。纯朴的农民不会说什么客气话,但是他们不是寡义的人。
3 B w1 z' U. f& e( d+ X( P奇怪,针也没打,牙不疼了。已经忘了疼得死去活来的滋味了。和李由道别时,还记得那个家伙的调侃:“怎么,牙不疼了?助人为乐比止痛针还管用哈。”一张滑稽很有意味的笑脸,脑门很亮。 ( e* V" q( j7 O x+ s8 x( i
末班车已经没有了。走了三站地回家,牵挂着儿子的母亲还没睡。不记得吃没吃晚饭了,只记得那一夜我睡得非常安稳和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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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N% ]1 \) }# r“咬咬牙,试试。”我睁开了眼,见瞪着一对惺忪眼睛的魏大夫正面对着我。我照办,舌头也自作主张溜过去舔了舔,光滑如初。
1 H6 P& v" J8 n( }' y! W“很舒服,还用再来吗?”我问道。手机响。
6 B8 S9 b9 f/ @3 ^2 O0 p3 k寡言的魏大夫说:“不用。你的电话。”
) j% j# W) z/ v+ H9 Y( C& A2 l" ?“哥,嘛呢?晚上啃羊蝎子去。”电话里传来朋友国栋欢快的声音。 8 q* A8 v3 u; ]/ [2 l, y e' h
我轻松地磨了磨牙答道:“好,一言为定。” 0 `5 f) |% Q y- k( v8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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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7 F/ I5 B5 Y: d2 }注:有知——《礼记·三年问》:“凡生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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