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泰,大—大——白泰。”
: i, A- r) O3 d& P8 u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我回头一看,一个满脸晦气个子不高的人朝我走来,我知道这人就是马结巴。可我还是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好像我不认识他似的。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猥琐的人和当年那个一脸的骄横,斜着膀子走路的人联系在一起。这是马结巴家吗?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他家过去就是德外马行比较有名气的“中间马”。马结巴的爹马增子早年也干马行,后来当了地方上的保长,又把儿子马结巴弄进中统的谍报队,虽然没有什么罪恶,但得势那会儿,他揣着中统发的谍报队证,耀武扬威的在德外充“大个的”,街坊邻居见着他都躲着走。这会儿,马结巴戴着一顶蓝布帽子,帽檐儿软的都卷起来了。黑粗的蹙眉下一双直愣愣的眼睛,没有什么表情。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像是被管教傻了,习惯成自然了。
3 @. G! x, J; F# @$ Z, ?“看——看我干什么啊,大——白泰,有事啊?”马结巴局促不安地望着我说道。
: q; \5 j8 F2 z; H# h2 |2 U; a我马上收回目光说:“啊,没事,我走了。”我紧了紧松了的裤带,转身向街北走去。 0 n. }& N$ N- U5 r4 ?; e! l, f$ ^
& M9 D1 D8 ^1 Z) ]7 r7 o3 x枪毙郑德禄那天,我和德外所有被押管制起来的人都被带到现场陪绑。
( Z c- o _2 m* X- x窑坑边上的那座小庙已经破败不堪。人迹罕至的北郊,野草丛生,蛇鼬出没,空旷荒芜。黑色的老鸹幽灵般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有的缩颈乍着乌黑的羽毛;有的发出“呱呱”瘆人的鸣叫……
G' ^3 C+ k( M这儿就是行刑的地方。纷至沓来的人群熙熙攘攘,千百双脚踏平了疯长的蒿草,鼎沸的人声给窑坑这地界儿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喧闹,激动的人群向前蜂拥着,指指点点,兴奋异常,一双双猎奇发亮的眼睛齐刷刷落在几个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人身上…… . |' D; j4 X; _, [
$ ^% ~; z9 h" f1 ?& e) z“砰——砰——”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1 s: f. ]. {3 e5 U: `7 s6 L
我一直低垂着我的脑袋,这会儿我腿软得想坐地上,我觉着我腿肚子在转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尿了,裤裆湿了一大片;我旁边的马结巴筛糠似的抖着,上下牙打着架,发出“哒、哒——”的声响。我脑子一片空白,浑身麻木,仿佛我也挨了枪子儿一样。 * L+ {8 [% M0 N; Y( U' |% Z R
“把头抬起来,你们,抬起你们的狗头,好好看看这些人的下场。”
# d5 K2 I' Z7 y: Z一个军官向我们这些陪绑的人命令道。
- ]2 T4 S9 d+ M# v5 @" V6 c我抬起眼皮一看。
$ {, t7 p; h% v' F刚才还在喘气的两活人变成了两具尸体。两人都身着黑袄,直到咽气都被捆的跟粽子似的。郑德禄撅着屁股,大头朝下栽在地上,脑袋上的窟窿还在冒着热气腾腾的鲜血,长长的头发湿漉漉的,打成缕儿呈暗红色。旁边躺着的是三义店掌柜的马普祥。马普祥侧着身子,头歪在一边,脸上有几条红色的蚯蚓在慢慢爬,其中一条已经钻进了尚未闭上的眼睛里……
( d2 W; ~% ~0 I0 n4 ^1 g2 W% Z5 |马普祥本来没有死罪,知情人都明白他是自己找死。被五花大绑的马普祥被拉到刑场上,才开始后悔了,可是晚了。他跪在地上望着黑压压看热闹的人群,绝望地叹了口气,低下了脑袋,直到耳边沉闷的枪响,失重般倾在地上。 + G* ^3 `" K( y) r& I' S# H4 K
* A: ` |7 i! {3 C马普祥的婚姻是不幸的。这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不仅让他老婆死于非命,连他自个也落了个被枪决的下场。
. C# x) _5 O# `他老婆娘家在南城,自从嫁给了这个混球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两个人可能命定就是冤家。听说过马普祥对媳妇恶,谁曾想,见识过觉得这小子更恶。 / [- l+ l) }& z, W6 h5 V( S3 G
有天下午,我和穆三、马结巴到马普祥家去打麻将。我还记得院外柳树上的“伏天、伏天……”的蝉鸣。豁亮的大北屋里,非常凉爽。西侧条案上一个上海产的"华生"牌四叶电扇旋转着,送出阵阵怡人的凉风。一张八仙桌被搬到了屋子中央。马普祥坐北朝南,我对坐。穆三、马结巴左右首。马普祥的媳妇身量不高,给人的感觉就像总是睡不醒一样。我一直呼她为马嫂子。那天,马嫂子一直沏茶倒水的张罗着。几圈过后,马普祥点背,输了不少大洋。脸色也逐渐由晴转阴。刚骂完“伏天”(蝉)吵人,接着,又喊要尿尿,他媳妇赶紧跑到外面把夜壶拿了进来。没想到马普祥就坐在牌桌上解决,桌上牌照打不误,桌下他媳妇手端着夜壶伺候着他尿。 ( K8 ]$ \ v( @+ W9 @3 L
我牌不错,已经“听”了,“对儿和”单钓五万,捉五魁。轮到我摸牌了,我正琢磨着来它张五万,我这牌要是“提溜”了,大了去了。忽然听到一声怒吼:“还没尿完就,你他妈忙什么?”抬眼一看。只见马普祥嗔着媳妇撤夜壶快了一点,还没尿净,动怒了。接着,抬起右脚就把他媳妇踹了出去。只见她瘦小枯干的媳妇“噔”、“噔”地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拿着的夜壶居然没撒手,可尿流了一地。
4 C" X! _: b9 x“呵呵——”马普祥夜猫子似的笑了起来。他媳妇先是一愣神,接着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放声哭了起来,像是在释放满肚子委屈。马普祥“嗖”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他老婆吼道:“怎么着,来劲啊?这当着人,找不自在是不?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就要冲过去。坐在左首的穆三一把拉着马普祥的胳膊言道:“兄弟,有点过啊。”
- H6 R& ?, P% ]* a2 M“不玩了。忒气人。”马普祥拂袖站了起来。众人只得不欢而散。得,我这把好牌,算是“淹尽”了。(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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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马普祥的小院,是西井胡同,笔直宽敞的胡同两边是规矩的院落,街道上非常清静整洁。太阳已经西沉了,暑气正在减退,天儿已经不像晌午那么炎热了,树上的蝉依旧起劲地鸣叫着,我们三人闲散地走着。就听马结巴对穆三说:“三哥,今儿你、你赢、赢了,你请、请——客啊。” + w! P4 W/ [: u4 O3 }
“没问题,我请客,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了。走,咱们到‘魁元祥’吃它的‘焦溜肉片’去。”穆三笑着应道,他今儿赢了不少钱。 ( M' g9 S; C: k0 y# A- j/ m
“魁、魁元祥——的‘黄、黄、黄焖鸡块’做——做的也好。”马结巴见穆三答应,兴奋地挤眉弄眼地附和。 5 h$ P5 R: q0 d5 H; Q
“兄弟,我入中统那事儿怎么着啦?”见马结巴情绪不错,我顺口提起。 + r5 y1 j9 G, P, k
“快、快成了,正、正好——有、有空缺。成了,你、你也要、要请——客、客啊。你说,是吧,三、三哥。” & e0 u! ^4 Z* p
“大白泰,你现在还想进中统,我都想退出了。唉!时局不好,世道太乱啊。再者说了,看看中国的历史,给朝廷、官家卖命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穆三掏出烟点上一支,意味深长地接着说道:“你说宋朝的岳飞,明朝的于谦,清朝的努尔哈赤,还有肃顺、端华那八个顾命大臣。我琢磨了,不管是清官还是贪官,凡是和政治搅合一块的,都没有好下场。说这个你们也不懂。大白泰,你懂吗?还有结巴,你能听明白吗?我把话撂这儿,”说到这儿,穆三忽然停住脚步,我和马结巴也只好站住。只见穆三抬眼仔细地看了看马结巴,接着,扭过头又看了看我。直到那一刻,我才看清楚穆三的两个眼珠是黄色的,而且眼光和锥子一样,几乎能扎人。他满嘴的烟味儿,就那么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9 l' R" P0 X4 ?; Z* n- D7 u- l穆三吐了口烟,接着说:“今儿说的话,可谁也不能走嘴。都‘口唤’(起誓)了。你们把我的话撂着,郑三儿(德禄)不会有好下场。俗话说:‘好狗还护三村呢’他倒好,一天到晚趾高气扬的,都忘了姓什么了。给日本人当狗,祸害自个人,那就是败类!早晚会有报应。还有,还有就是刚和咱们玩牌的那位,为人太恶,他媳妇多老实巴交啊!他待人那么歹毒,和老实人行亏,他也好不了……”我哼哼哈哈地应着,我惦记着快点走到魁元祥,我饿了。魁元祥的厨子不错,我想好好的放开肚皮开一顿。我注意到马结巴也心不在焉,尽管穆三说得很尽兴。 7 F5 t* _+ g3 ?% C1 R" Q5 z
玩牌那天我们走后,听说马普祥又毒打了他媳妇一顿。那天我和穆三、马结巴在魁元祥叫了不少菜,还喝了一瓶“杏花村”,穆三有点醉了。他平时寡言少语,那天却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日本虽然投降了,可共产党快来了。他知道,因为他没事爱听广播,世道上的事,他说他比我们看得清。 ! k* }" Y, u3 J V$ K( V
那之后没几天的一个早上,有人发现郑德禄的媳妇漂在护城河里了,仰着身子,肚子鼓鼓的,面目狰狞,很是怕人。马普祥打小就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全占。成家后不仅没有收敛,又与一个戏班里的女戏子勾搭上了,明铺暗盖。马普祥的媳妇早有耳闻,他媳妇也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关里人都吵吵说,保不齐就是被马普祥暗害的。直到有个捡破烂的老头儿说晚上看见这个女的自个投河了,他喊了几声,周围也没有人。这才算证实了他媳妇是自杀的。可自杀也不是没有缘由,老街旧邻都心知肚明。
. f2 u6 o. e, j马普祥的媳妇死了没多久,他就把那个戏子迎娶进门了。后来街坊们知道这个娘们儿叫赵文芝。用枝子妈的话:“这娘们长了一身的贱肉,一走道浑身乱颤。”这个赵文芝还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学说社会上的新名词,什么:“要有知识啦”、“要有文化啦”““跟共产党走啦。”之类的。可解放没多久,口碑不好的马普祥就被解放军带走了,是街道上的人带着去的。
& ?. G; [6 i) T S政府来人带走马普祥其实就是想关他些日子,教训教训他。马普祥有民愤,没死罪。可谁也没想到被关起来受审的马普祥不仅不老实,还充‘光棍吊’耍横。一天到晚扯着脖子喊:“关我,算什么?有本事,崩了我。”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万万没料到共产党会真拿他开刀。刚刚打下江山的共产党最不怕横的,你不是找死吗?那就一锅烩,拉出去一块崩了。 % o# V. r) I+ g( Q N4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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