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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71【老哥】 顾大哥走了,一周前。听到噩耗,不能自制,泪目。 七十三,八十四。顾大哥不该,顾嫂也说怎么也该是九十往上的阳寿啊。 记忆中,早年顾大哥(以下简称“顾”)得过慢性肝炎,六十年代中期,有一段病休在家,正是文革起来时,院子里的孩子们无学可上,我们有了“孩子王”。经常聊在一起,他说我们听。也玩到一起,和我们一块弹球,打几下兵乓球,他不是真玩,只是路过时比划比划,到了六七、六八两年,主要是六七年的夏天,我们常常跟上他去游泳。 我的姥爷对住在西厢房的顾颇有些不屑:那么大的人不好好上班,跟小孩子们玩到一起。又说起住在我们这排北房西房山的“小九”人家小九上房揭瓦折腾,上了高中知道用功,考上清华大学了。西头两位比肩而立的邻居,很早成为家长口中的“标准”。 顾,我们一直是直呼其名的,从一开始就这么叫,大概是随着他们家大人叫。我们上小学时,顾已经进了工厂,岁数大我们一轮还多。在少年眼中,人高马大的已经是大人了。也是很晚我才知道,我们的父辈其实是同事,只是没在一个办公地点上班。现在想想,院子里大我们十岁八岁的,好几位是在校大学生,我们都是直呼其名的。只有本家人才称哥称姐。这些大哥大姐们,没有一个跟我们玩的,再后来他们几乎就再也见不到了。只有顾。后来的这些年,我们改口,有时也称顾大哥了。顾大哥是我们少年时的玩伴。 找一个大哥哥式的玩伴是幸运,尤其是我们这些没有兄长的。会给我们讲些新鲜的事情,其接人待物行事方式对少年潜移默化。 比如,关于网球的知识。他家西厢房外廊子的南头高处挂着把拍子,比我家的羽球拍子粗大,我挺奇怪,问过后才知道是网球拍,那时还没见过网球什么样子,顾描述给我听并说网球球速快,打起来要比羽毛球耗费体力。有关游泳,更是从知识到实操全面的言传身教。 我们下乡之前的一段没怎么上学,净玩了,有个“大孩子”带着玩。顾那时还单着,其实他后来成家之后玩心也大。远比那些整日忙于工作,操劳家务的过得轻松。 身板不错,心态年轻,七十多岁时还骑着单车满城转呢。 约四五年前顾得了风湿病,难受过一阵子,但转过年来我们再见面时就好了。没听他说有什么大病,或者是没跟我们说。见面总是乐乐呵呵,快人快语。去年我们见了两面,前文有记述(【3453】--【3455】),最后那次是秋后,在他院子小坐,又去了“八条一号餐馆”,那些日子顾大哥身体不错,刚刚连续土方作业好几天,开挖下水管道工程才竣工,当日胃口大开。这不过半年前的事。 、 3772【老居】 人都怀念家乡。对于家乡没啥印象的我们,其实也没啥可想的。背井离乡时,想不到老家,能想到的就是打小长起来的这个大院子。及至成年后在京扎下根来,四九城搬来搬去,怀念的还是最初住过的院子。童年、少年,在这里长大。 青砖大瓦房,花圃里的向日葵、夏日的喇叭花,秋日的白菊,笼子内的芦花鸡……自家的姥姥姥爷,东家的奶奶、西家的外公,叔叔伯伯们,众多的小伙伴,院子里疯跑捉迷藏,星光下,大青石上讲故事,斗嘴,一幕幕的。来来去去,搬走了的,依然想念。 几十年后,院子破败了,所幸房子还在。三棵大枣树,东厢房前那棵最年轻的还活着,遮天蔽日了。 我们都是六十年代末,社会大迁徙时搬出这个院子。前后好几届中学生上山下乡大多去了南北的边地。我每次探亲回京,都要过来两趟,大宝、老顾还有王老师、朱大爷还住在这里。若干年后返城居京,几乎年年的都会过来探访老居,老人。再后来,走了的,搬走的,老邻居只剩下顾大哥一家人了。 顾是院里的老人,年纪也最长。忙活院子里的大事小事。为房子的修缮,努力了十多年,聊天时,这是经常的主题,终于在几年前,申报立项成功,一溜北房挑顶大修,彻底解决了漏雨,受益的七八家邻居。顾还爬上脚手架上到房顶,观察老年间的营造和材质,也解开了众人对这溜北房规制的疑惑,为什么正房在耳房的位置会等高延长至与东西厢房后身平行。原来是曾经历过二次施工,成为加长型。二次施工的材质远不如首次,后来这排大北房挪作他用,作为面粉厂子的仓库。过了不知多少年,五十年代中我们搬了进去。 又是几十年过往,人老了,院子也已不成样子,再一次的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外来租户占据了不少,私搭乱建的小房见缝插针。顾大哥一家还把着西头,用木栅栏将西头栏起个小院子,小院顶上支上活动天棚,栅栏内外花花草草,也算躲进小院成一统吧,风景这边独好。 十多年前旅美的邻居小慧回国探家,老顾邀请几十位老邻居聚会,家里家外都是人。那次没有聚餐吧,照了相。老邻居中到现在最年轻的也都六十出头了,再小的记不住早年的事。常年不断地有人过来,我们共同的出发点,从这里走向四方。外洋、外埠回京,终会惦记这里,来老居坐坐,落座老顾家。 十多年前我陪着父母来过,数年前我小姨回国过来旧地重游。我也曾带着孩子过来看老院子老邻居。够有多幸运,我们还有落脚的地方。 这后几次回老居,没再进屋,疫情期间,屋外风清气爽,阴凉下或太阳底下喝茶聊天,享受的时光。 、 3773【求新】 顾嫂说起顾是开春后身体不适就急着去医院。很快确诊是胆的毛病,找医院、选大夫、确定治疗方案达芬奇都是自己拿的主意,他向来办事急。我问达芬奇是什么?就是机器人。手术成功,头半个月恢复不错,后半个月急转直下…… 我说谁难受谁知道,不痛不痒就不会着急。顾大哥搞工程的,信西医,信科学,尝试新东西,手术也交给机器人了。 想想顾大哥一辈子存异求新。我不知他早年的工种,好像一直在那个厂子,终生与农机打交道。后期主要是研制“挤奶器”直到退休后的很长时间还在几个大的奶牛场奔波,新疆、内蒙古……任技术顾问。时常兴致勃勃如数家珍般聊起来。技术我们不懂,奶场的管理,质量把控还是消费者关心的,顾门清。 花鸟鱼虫。记得扫四旧后的第二年,顾弄来了玻璃鱼缸,很可能是自己制作的,养热带鱼。前院沈伯伯心有余悸收藏起来的大鱼缸,一米见方的大瓦盆,被他借过来立在门前的石阶下,各色金鱼。我第一次见着郁金香,也是他栽培在花池子里的。就差养鸟了,不过他带着我们几次诱捕飞过的鸽子,登上梯子用网去扣房檐上的鸽子,好像得手过一次。 生活上时髦。最早的永久锰钢13型,带转铃的。我们下乡后他又添了摩托车,他上班远,东郊的“祖国农机厂”。两个轮子的后来换成四个轮子,成为胡同里最早泊车的人,买了又换车。早早的装上了电脑,最早一批的网民…… 顾大概是学机械出身的。手巧,院子里好几家的自行车都被他大卸八块,李家的“翰巴儿”我家的“路易”都被他给拆了,洗车,加油,我家那辆配备有相当精密的“加快轴”六十年代还不多见,他给拆碎了,泡在油里清洗又涂上二氧化钼润滑油。 我们下乡前见他购置的“席梦思”和“沙发”都是洋派的,院子里独一份,花了不多的钱。那个年月去委托商行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少。小青工钱紧,去“抄底儿”买来心怡的物件享受起来。 人生走到最后还是求新。要是保守点呢?不好说对还是不对,难受的滋味总要自己承受着。搁你身上试试。 、 3774【游水】 与顾大哥过往最多的时日是1967年,再早我们在小学校寄宿制,基本上见不到。1966年乱哄哄,1967学生们大多消停下来。是我读书,玩耍的好日子。 说到读书,顾大哥对我没什么影响。我倒是记得从他那来拿到本《罗摩衍那的故事》是借的还是顺的,说不上了,我三年级的时候。书中的阵势“猴子军过了海”比《西游记》的场面壮阔。后来这本书被我带到学校传看,高年级的“陈同学”拿走不还。我也没能还上,不了了之。 顾是我的游泳教练。仰泳、爬泳、潜泳都是与他学的。没有像现在手把手的教,告诉要领,看着你游,找出毛病,一而再的调整就完成。我这点小技能屡屡派上用场,与同龄非专业的泳友同池竞技,我总是胜出一筹。后来在边地、在学校、在单位参加过许多赛事,没有屈居过第二。 顾一直把现在惯常说到的自由泳称为“爬泳”这是早年的叫法,蛙、蝶、仰、蝶都是象形,比赛设自由泳项目,随便怎么游都行,最终是爬泳速度最快,后来的自由泳赛事中运动员普遍以爬泳方式参赛。 顾教练自己也喜游泳,常去游什刹海游泳池的夜场,7点到9点,图的是人少。下水就是50米蝶泳,呼扇着扑到头。我没学蝶泳,太累。学过潜泳的水下划水姿势,泳池是50米标准池,我一口气几乎能游到尽头(不戴脚蹼)。当然我们怎么也游不过教练。他是什刹海体校游泳队出来的。教我们这些顽童少年富富有余。 陆上也有训练,顾家门前的大枣树拴上长长的皮条,用自行车内胎粘合制作的,双手分开不断地下拉前伸,噼噼啪啪,上肢肌肉锻炼,以强化划水的力量。那棵枣树没能保住,前些年被伐掉,顾让园林工人用电锯截下一大段当木墩座,留作纪念。 练完了泳姿,练入水式和爬泳的转身,难度大些,尤其是翻滚式转身蹬壁,教练水中示范,一次次…… 我们这支队伍,总有七八个少年,教练带着秒表,还有两双一大一小的脚蹼。在银光闪闪的水面上奋臂击水,比赛,一见高低。难忘啊! 20年前最后一次与顾同池游泳是在“万春园”的小池子里。他年近古稀,还是擅长的蝶泳,三下五下扑腾到对岸,连声说“老了老了”我说:不老不老。 、 3775【时运】 顾的时运不好。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顾的老父亲,五十年代不过四十多岁,作为高级职员的留用人员被限制使用,后被发往东北的分支机构,直到年近古稀才被平反,返京,重用。他们其实是有功之臣。1949,当时设在海外的诸多金融机构何去何从?转向新中国还是跟着台湾,长鞭不及。顾的上面两代人响应了新中国的召唤,将这块宝贵的资产留在了大陆。其父亲更是作为接收大员,五十年代初代表总部巡视外设机构,做争取工作。这一段历史,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顾才提起的。有文献记载,有图片佐证。顾拿给我们看。 往事很少提起,我们小时候只知道他家是“侨眷”顾在英伦接受的教育,具体的一无所知,家长们不曾提及。顾也不会向我们小孩子说这些事。只近日顾嫂告知我,老伴出生在英伦。在过去,这是极差的履历。被怀疑历史上或有问题。孩子不能选择父母,可过去的几十年,孩子们无一不被牵连。顾也肯定吃了“挂劳”。他那时已在工厂就业得以幸免留在京城,否则的话……过来人,想想都能明白。 时运不好,或有逆境。在我们面前,没见他犯过愁。工作干得兴致勃勃,生活上充满着快意。 英伦的教育背景,淑女、绅士的教育。塑造了人的童心、求新、与人为善。我们在老哥那里感受到快乐和温暖,几十年下来,并不能常常见面,但令我念念不忘一个个场景。 早年我们常常过年期间去拜访,后来多次遇到他的家宴。原来是正月里的生日。避开了,开春或着秋日,有几次都是在枣子红了的时候,开学前的日子。想着那树上的两头尖尖的大红枣。 年半载见一面。围着火炉子,顾亲手烹制的“苏巴汤”更多的时候,在胡同外面的小馆,啤酒小菜。前些年我几次邀请他去海南小住,一块游海呀,喜欢水吗,你也是在岛国长大的。顾终于没能去,大概是不愿意麻烦人。 退休后顾去欧洲去英伦旧地重游,没机会与我们述说,见到了他西服革履的照片。哪里是家乡,出生和成长的地方。说给外人听,谁又能理解呢。 一肚子故事都带走了。 念兹在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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