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主任别传 ' R6 n4 ]4 K' B* `+ s6 x3 o8 y$ S( N
, ~4 R- b) Z' `1 O5 {. v6 I+ X 一年前,郭主任去世了。 2 K; g/ b/ L5 Y' F8 B" b' M7 t
郭主任是位女士,名字大概叫小娟,享年八十有二,不幸于去年九月某日死于心脏功能衰竭。
0 W5 ~! E) N. { 古语道,人生七十古来稀。可那终究是老黄历了,如今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人活个八十来岁也不稀奇。稀奇的倒是敬爱的郭主任八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有近三十年与轮椅为伴,尽管语言已渐不清,脑子却始终没有糊涂,这大约这还要得益于她那未婚却始终陪伴着她,几乎天天推着她街上院内享受阳光浴的傻儿子。
: K" V1 V8 i& ]5 Y. I 郭主任官儿不大,是政府部门最基层组织下属的基层组织,小时候,我们都叫她街道主任,后来才知道,准确的称呼应该是居委会主任,管辖范围通常是一条大街加上三两条胡同。 ; D5 ]' `: Y4 p% H( t5 @+ G4 A
郭主任人生的巅峰是伴随着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而呈现,而辉煌;文革结束,改革开放了,她也因病落选,落没,乃至落炕了。
e3 G, k" h' \. u 对于郭主任的人生经历没有多少人能够说得清,笔者也只能勉强拼凑些零星记忆大致讲述讲述,难免会有讹误之处,敬请看到此文的朋友们谅解。
. \) k" Q, r, N- L% _1 H# X 郭主任的丈夫吴先生,是某国家部门的后勤工作人员,具体点儿说是一烧锅炉的司炉工,如果不是冬季也管烧烧茶炉打扫打扫卫生,他好喝酒,偶尔还喝大酒,操一口较浓的唐山附近的河北腔。敬重他的人称他吴师傅,熟稔的同事邻居叫他“大老吴”,夏日夜晚昏暗的路灯下,时不时的他会与棋友摆上两盘象棋,如果听到有人愤怒地大声喊:“老吴,你丫这臭棋篓子又耍赖,找(cei 卒瓦)呢吧。”您千万别大惊小怪的以为双方会打起来,老吴本人更是不会在意对方嘴里到底喷些什么。
( C: ~, u6 C" C6 r8 t 郭主任大约是在五八年大跃进前后带孩子们进京来投奔夫君,也许是错过了妇女参加工作的高潮,也许是因为孩子需要照顾,进京后也过了几年家庭妇女的日子。全家人蜗居在一间只有8平方米的小屋儿内,好在没什么家伙什儿。只是房子很破,原本是间单位的小伙房,处在个三进院落墩底儿院子的旮旯里,终年不见阳光。 : S* L' \/ p% n' @) e2 X0 o
两口子膝下二男一女三个娃儿,坊巷曾谣传老儿子是抱养的孤儿,后经主任夫妇坚决否认而作罢。但一对精明夫妇生养了个傻儿子还是让许多人大惑不解,只是不敢或不愿继续深入考证而已。其实按目下的道德观念衡量,收养残疾儿童绝对是大大的善举,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 b# V0 F1 F' o7 |- C
机遇总是会青睐有心人。 : u. _8 v6 W; W# p
北京城里的大多数家庭主妇被动员进了街道工厂,街道积极分子的岗位出现了空缺,当时的小娟同志则义无反顾地上了岗,由于能说会道,工作认真,很得前几任老主任的器重。最可人疼的是小娟同志在老家初小毕了业,有文化,能写写算算,小九九倒背如流,还会打算盘,自然被列入了陪养对象。
. p8 k: s# Q+ J U2 S3 V 要说那些年她也真不容易,男人挣得不多,还好喝一口儿,加上三个半大孩子几乎能吃死老子。穿上更甭说,不断天的得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又不能让孩子破衣拉撒的出门见不得人,只好是节俭外加穷忙活。她叠过页子,锁过扣眼,钩过手套,还编过玻璃丝网兜儿。后来又加上街道上的一大摊子事儿,小娟同志忙得脚丫子朝了天。
' b' E5 T! I+ ]/ ~9 K& b( K 更可恨的是男人不理解,拖后腿,喝了酒后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偶尔还要实施些“家庭暴力”。看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听着哭哭咧咧的血泪控诉,激起了街道妇女们的同仇敌忾,凭借着集体的威势和力量,经过多回合的拉锯战,“半边天们”终于将“老家伙”制服并拿下。
8 N" ?7 f+ b1 G g+ ` 扬了眉吐了气的小娟同志,感恩戴德之余更是一门心思扑在街道工作上,尽管当时基层工作的同志们没有薪酬,充其量只是不定期地给点儿补贴,发条硬肥皂、白手巾、小口罩什么的,可这不重要,二次翻身解放了的小娟同志给了阳光后异常灿烂。 / M! K9 T- j6 |3 N5 C# ]) e2 w
街道工作很琐碎,很繁忙,要大搞爱国卫生运动,清扫街道;发动居民除四害,发苍蝇笼子,撒老鼠药,敲锅打盆地轰家雀;维护治安,协助派出所监管坏分子;管理管片儿的外来临时人口,等等等等,甚至有时的中央文件也要先在街道传达学习后再晓以大众知道。
3 s$ Q) r. V) h0 U6 d3 A 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 a' i+ S7 C# w. Q% f' E" J. k
认真负责,积极上进的小娟同志终于借助于老主任体弱多病之机,登上了基层之基层的领导岗位,虽说连股级都算不上还是副的,可已经能够名正言顺地称其为郭主任了。 2 ]9 d. u c! M- p) Z) A
此时正值1966年,山雨欲来风满楼,郭主任凭着高度的无产阶级觉悟和灵敏的政治嗅觉,表现出对社会主义前途的忡忡忧心,她老人家积极投入到大革命大批判中,刷标语、贴大字报、学社论、写批判稿,严肃得一天到晚整着脸没有个笑模样。怀着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她大义凛然地坚决揭发批判前主任曾执行的修正主义路线,保证了街道居委会的革命性和纯洁性,正是在她这新主任的率领下,这辆大车才又能“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 x! z% ?' n& F R/ w
郭主任还是学雷锋的积极分子,她认真地贯彻了“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对管辖范围内的黑五类分子,她很是监管到位,毫不含糊。由于坚持不懈的努力和踏实的工作作风,不论是片警、红卫兵、外调人员来了解情况,她都能极为详细地介绍被调查对象的蛛丝马迹,确保了既不会错抓一个也不会漏掉一个“阶级敌人”。对监督改造打扫卫生铲雪扫马路的坏分子们她更是督察及时检查认真,板着张“给个煮饽饽都不乐”的脸,做到了将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那会儿被监督改造后侥幸漏网的一个老右派大爷的原话儿。右派大爷还评价郭主任是“四六不通、戗顺不吃、小人得志,脸嘟噜的从没露出过八颗牙”。不过这都是后话,当年他可不敢这么说,所以我才觉得他可算得上是漏网之鱼。
$ y, K, O; z$ T. o 做出突出贡献的郭主任得到了街道的认可,也得到了褒奖,除了获得连年评为积极分子的政治荣誉外,全家还搬进了一座大四合院内的三间正北房,宽敞、亮堂、前廊后厦、光线充足,至于是政府的奖励还是她个人强占,已无从考证。据说那房子不干净,原主人好像是“国民党的潜伏(这词儿近来流行词性也有变)”,经“群众”检举从这屋里方砖地下挖出来了变天账和手枪,虽说枪已经锈得拉不开栓了,可那也不是闹着玩的。于是红卫兵们将其就地正法了。至于以后阴天下雨打雷时,会不会闹腾、会不会让人毛骨悚然,就只能问郭主任了。 " ^: i* }- x) v9 g* U' v/ P7 M
搬进新居,郭主任仍然很忙很忙,根本顾不上装饰自己的“窝”,依旧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和同志们奋斗在工作岗位上。学毛选她走在前面,斗私批修她走在前面,批林批孔她走在前面,发表最新指示上街游行她走在前面,清理阶级队伍她更是走在前面。同样经她眼面前儿送走的人也不在少数,先是个别的右派分子,后来是抄家遣送原籍的黑五类,再后来是去三线的及城里“吃闲饭”人员,还有那些送少管送新疆的土混混小流氓儿,以及需要敲锣打鼓给贴喜报的赖在城里不革命的知识青年们。
. s; P3 q* K! Q- o, y 如此操劳让郭主任不仅从普通女性转变成了无产阶级战士,也从纯真少妇变成了成熟刻板的老婆子。成熟使她不怒而威,让她说的话掷地有声,令她和她所统领的“小脚侦缉队”名声鹊起。有个管片的老知青,好掉腰子说风凉话儿,那年开春走得晚,受不了三催六问,甩片儿汤话,说是:“这半个月,我们家的窗台都让人趴出坑来了,我们家的耗子搬了几回家,按说您比我都清楚。”这可惹恼了郭主任,搬出一堆大道理,狠狠地批评教育一番,不再给续临时户口,并声言再不走就把这孩子送“三性”学习班去,孩子妈害了怕,一通儿的赔不是,第二天便打发“小祖宗”买票回了陕西。
/ u2 j; T, o! X 如此种种,也不必细说了,借用一句当年“牛鬼蛇神”的话,就是:你刚进大街口,她就聚焦上了你,像个检阅士兵的将军,一直目送着你从她视线里消失,你会脊背发凉抬不起头来,就算浑身不起鸡皮疙瘩,也得难受个三天两宿。
7 u6 e' ]/ Y$ p' w @ 这样的日子一晃儿就是几年,为工作操碎了心的郭主任也不是铁打的,时不时的得跑跑医院了。大儿子结婚,女儿出嫁,只有老儿子没辙,和他们一块过,虽说是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居委会主任也有了固定收入,可她却总说是没有前几年活得有滋味儿。 h( r, N9 {( \0 R8 |, i r) v
打倒四人帮,郭主任同样带队上了街,游了行;同样的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热泪盈眶;之后,也同样组织了血泪控诉大批判。后来,主任的線人打小报告说,某人背后说她和四人帮是一伙儿的。说这话的某人无疑被录入了郭主任脑子里的黑名单,可这还是让郭主任十分愤怒,浑身别扭了好几天。 % p; S8 R/ g3 u! C
再以后,她发现管片里的居民越来越不听招呼了,包括她的属下,自由主义泛滥、反动言论猖獗,就算她再板着面孔,严厉斥责,人们也渐渐不吃她那一套,她认为这是对她权威的严重挑衅。更让她无奈的是,坚强后盾也开始耷拉膀子,上级领导们的态度、派出所民警的工作方式有了较大的转变,她赖以成名的利器转瞬间竟然不如根烧火掍趁手儿好使了。
3 S8 l5 _, w3 i 她也尝试着搞活经济,给居委会抓点儿收入,挽救自己的威望,只不过是干什么什么赔,连原本最有油水的公用电话也渐渐地没了收益。以前,管片内的工厂机关企事业单位,只要郭主任来了,是想拿什么拿什么,想要什么给什么,对郭主任的工作全力支持,当然郭主任拿要的东西也不会忒过分,可现如今,都那么抠抠缩缩,连要把小钉子都着实费劲。 2 x7 X, @- @4 A
不久,居委会进行了改选,信心满满的郭主任落选了。好在替代她的是她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就算如此,郭主任面子上也很下不来。交割工作时,她还语重心长地嘱咐了后任不少事项,只是人家脸上谦逊的微笑后面也透出许多不以为然,这点儿郭主任凭经验还是能觉察到,可真让她伤透了心。
0 V7 r: y, K, t( u 再以后,说话不占地方儿的郭主任只好慢慢退隐了。正这节骨眼又赶上大老吴下棋时和人翻了车,借着酒劲撕掳起来,大概这也是老吴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就这头一回要了大老吴的命,脑充血,抢救回来没坚持俩月,走了。 - d Z c. N8 }- l/ f. K$ Y" t( K2 v
屋漏偏遭连夜雨,郭主任遇上这当头一闷棍,背后一板铁砖的倒霉事儿,终于也扛不住,大病了一场。半年后,堪堪见愈,却不承想后半宿起夜,一头栽到床下,幸亏傻儿子听见动静不对,给搀(zhou)起来,可身子当时就不听使唤了。之后中西医的看了不少大夫,跑够半个北京城,没少花费,结果还是卧床不起了。 * s1 o2 \" B, D( ~1 K- t: t& J$ s
新主任还算念旧儿,千方百计地申请下来张轮椅,给郭主任送到家,自此郭主任整日价只得与轮椅为伴了。记不清是哪年举办助残日,街道又找人给郭主任街门道台阶旁砌了个小缓坡儿,有老儿子推着,冬日里她又能经常在避风弯处享受温暖阳光了。 / N2 z- ^0 }/ M' H5 Y- L) b
这是段很长的时光,只是左邻右舍忙乎着上班挣钱的人很少再能看到郭主任了,据赋闲的街坊们说,但凡郭主任上了街审视过往行人、街道变化、环保状况的目光还是那么犀利,脸上的表情依旧很严肃,尽管语言越来越含混不清,但估计指摘性者居多,最能够让人读懂的口型,大约是“这——要搁我们那会儿------”
x6 p/ \2 i9 n2 M& H8 x3 d 不过能聆听主任意见的人已经几乎没有,除了守在她轮椅后面脸上总挂着奇怪微笑的老儿子。 ! p ~: J" X7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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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纯属“虚构”,万一有当年的老大妈们看到,万一有类似经历者,万望切莫对号入座。 1 j& N5 y2 J- h
2.对那段历史有经历的朋友们,不妨畅所欲言,欢迎拍砖。 - }, I/ @) f, w8 X7 r) e
3.个别字我的电脑里没有,还望鹰版给校正过来,有的字版上曾经讨论过,算是个不情之请,先谢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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