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
一座寺里,主麻(穆斯林星期五的聚礼)后,我打算到大殿后拍照,寺师傅警惕地喝问去干什么,这是第一次在自己的清真寺里,头戴白帽却被严加防范。这声喊同寺门口“谢绝参观”的牌子一起,生硬地印在了脑海里。
一座寺里,也是主麻日,和寺师傅---一位和善的“哈吉”(完成麦加朝觐的穆斯林)聊了好一会儿,进殿时“卧尔兹”(演讲)讲得正生动,“呼图白”(主麻日的阿文宣讲)的阿文演说之后竟是汉语复述,我从空白的静默中抬起头来,第一次在静听中有了具体的触动。 其实这是同一座寺。
因为不是官寺,人们按照以地命名的古老习惯,称之为常营清真寺。此地还曾被称为“长营”,百十年来两字几度更换。在寺里幸存的一块清嘉庆九年碑刻上,它被称为“通州长营庄”清真寺,可在另一块民国二十年碑记上,则是“通县常营村”清真寺,建国后又改称“长营”,几年前经申请又改为“常营”。这样的更换,缘于北京地名多起自民间而非官方命名,故多有写法差异或走音现象;二则说明了此地回民念念不忘祖上由来的乡土情怀------这里是明代回族大将常遇春驻军之地。但此地已无常氏后人了,据说清初已迁往通州张家湾一带。可在常营,古老的记忆代代相传,同着更为古老的信仰,和至今延续未断的北京回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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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在寺门口和老哈吉那次开心的聊天,我带着一颗温暖的心小心翼翼地走近它,早已忘却了第一次遭逢的生硬。对于这些古老的,面临新生或死亡的寺,我们是应当有这样的情怀的。年少轻狂的你我,远没有资格品评它们。 就如开头两幕截然不同的场景发生在同一个寺里,常营有着北京清真寺共有的烙印。经历太多沧桑,和太久的磨砺,有着令人无法读透的深厚。你甚至不能轻易指责它的闭塞和守成,除非你深切地了解它的历史,或生生死死地陪伴它度过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
常营遭受过种种的考验和磨难。人们艰难地挺过来了,尽管身心都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真主在护佑着虔敬的人们。英法联军同清军八里桥恶战后的1860年10月3日到5日,常营的寺和回回们度过了难以描述的日子。在英国人当年的回忆中,这是一座“大小适中,装饰一新”、“很精美繁复”、“漂亮”的清真寺,英军首领额尔金和格兰特及其参谋部临时占用了它,随军记者比托甚至还站在大殿的西南端拍摄了一张照片。“村庄很小,村里都是泥巴小屋,村民都是回民,他们头上戴着奇怪的尖帽子---辫子都塞在帽子里”。从记述中,这座寺和村子未被破坏,因为司令部设在这里,而且,卫队中有很多印度兵也是穆斯林。作为旁观者的英国人记述说:寺里的回民非常熟悉《古兰经》里的经文,他们反复诵念这些经文,总能让那些疲惫的印度士兵感动得泪流满面。这些昨天还在参与抢劫的异邦士兵,甚至还出散了乜贴。无论如何,在这种微妙的关系下,寺和人都得以保全。 可在上世纪后半叶的前三十年,常营笼罩在沉重的铅云下,惊雷疾电撕裂了人心。寺被关闭,改为翻砂厂,大殿虽逃过一劫,但毁坏严重。更别提礼拜诵经,那甚至让异国入侵者潸然泪下的神圣诵经声一度消失了。在英法联军铁蹄下侥幸躲过一劫,却在翻身的时代被践踏摧残,历史就是这样地让人无言。狂热的大潮过去后,人们才又一砖一瓦地重修增建了这座古寺。可人心永远地留下了伤痕,信仰的群体长久地残缺了最富有活力的部分。
在常营,回民依然是大多数,进寺的也多,但年轻一代和其父辈,大都远离了教门。几十年的压制防范,窒息了两代人的心灵。如果继续不作为和难作为的现状,清真寺将在老乡老们离去后,变得愈发冷清,极端的情况将会出现---寺里礼拜的都是外地回回,而本地回回只把它当做殡葬所。这是可能出现且正在显现的未来。而常营之外,那些未能逃避拆迁远徙的回民社区,那些名存实亡的所谓聚居区,在悄悄收紧的政策下,将只剩下一座空寺或旅游景点,要么有新生的力量填充它,要么荒废它,这是包括北京回回在内,所有穆斯林面临的选择。还有叵测的未来,中国已接近了它的十字路口,国内外有张无形的偏见之网在慢慢收紧,要么参与到洪流中并成为弄潮儿,要么沦为被驱赶残害的羔羊,或歧视、博弈的靶子。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在历史上,国内外都曾发生过的现实,也是人心间,网络上,暗流涌动的危险。 但无论如何,在新旧交替如两马错蹬的当下,常营是走向崩溃的北京传统回民社区中,充满希望的一个。它地处朝阳通州交界,半城半乡,政策稍为宽松。虽遭拆迁,却整体上楼而未被打散。虽有新人口的迁入却保持了回民居多的比例。虽迅速地城市化,但回民传统的生活氛围依然浓厚。这样说吧,如今村里人依然可以放心地让孩子一个人过马路,总有叔叔婶子大爷大妈的给顺手领过去;而斋月的凌晨,你会看到楼群里成片亮起的窗子;在主麻日,大殿和副殿会被跪满,而且多是当地回回。这是极为可贵的特色,它延续了深厚的过往,迎对着变幻的当下,尝试着面向未来。当体制用拆迁来实现涂抹的用心时,它用抱团的姿态完整地保留了围寺而居的格局。在外部文化前所未有的侵蚀冲击中,它用礼拜人数的众多、婚丧嫁娶的讲究作了回答。在面对动荡不定的未来时,它渴望着新生,但又迟疑彷徨,因为学者们早已噤声,所谓的协会也只是控制触角的延伸,没有人能够回答未来摆出的诸多难题。
在大殿廊庑下那块嘉庆年的古碑前,我摩挲着风化的碑面。端详良久,才发现如今的正面是据拓片新刻的,原来的正面已背过身去。内容字体一样,但已是两样光阴。我们的信仰和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坚守着神圣的内涵,翻转入新的一面,只是太多内容还有待刻上,那字字如刀的镌刻,那坚定一致的举意,何时才能出现呢? 再重温一次常营先辈们一刀刀刻下的赤诚吧:修盖殿宇辉煌,何其盛也,然非徒一巨观也。清真洁净之所,即系悔过迁善之地。今世之善恶,乃后世贴身之伴侣;天堂之许邀,地禁之惊赫,赏善罚恶,昭昭不爽也。
20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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