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沿着前海转了一圈了。如果从大堤位置向西而行,就是现在的前海西街,在恭王府前折而北上,到柳荫街,最终可达后海。这个路线原来是一条河,名月河或越河,俗称月牙河,周边一带古称柳树湾。月河是积水潭分出来的一股支流,其水流入与前海仅隔一道堤的西小海,与经过银锭桥的河水呼应成回抱之势,并造成了“银锭观山水倒流”的独特景观。 在月河河上曾有不少小桥,其中两座很有些名气,一是越桥或曰三转桥,民间称三座桥。从古籍记载看,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前,这座石桥相当著名,且桥附近一派盛况。元代马祖常诗云:“朝马秋尘急,天潢晓镜舒。影园云渡鸟,波静藻依鱼。石栈通罗汉,银河落水渠。无人洗寒露,为我媚芙蕖。”明朝胡俨诗曰:“浩荡东风海子桥,马蹄请蹴蠕尘飘。一川清水冰初泮,万古西山翠不消。何处水车联绣幌,谁家华馆拥金貂。广寒宫阙红云近,时有天香下碧霄。”三座桥为文人骚客咏吟,一是地理位置,二是本身的优美,三是附近有西涯十景之一“响闸烟云”。《宸垣识略》记“响闸在月桥东”,水流经此闸时因落差从响闸轰然入前海,故名。不过现在三座桥桥已踪迹全无了,据老人们说,那是一座不大的单孔(也有人说是三孔)石桥。三座桥西接“玉河”之水,南望宫禁之墙,东临荷花之池,因此附近多有王府和要员的宅子。 越河风光古朴清峻,味道深长。古代书籍记载它“平湖远树”,“清流急湍,映代左右”,《燕都游览志》说,“德胜桥下泛舟东行而南,得藜光桥,经僻岸无人行,古槐浓樾,覆荫如画”,由着寥寥几笔可以想见,月那时清水湍急,两岸高槐古柳,绿荫森森,景致清幽,境界极盛。明代李东阳(西涯)就住在附近的煤厂,他称这里为“京城第一佳山水”。月河在解放前已经淤塞,污泥使河道越来越高,附近的污水纷纷排泄于此,美丽的风光成了臭沟。1952年市卫生工程局以下水管道代替河道,将明沟彻底改造成街道,道路两侧种植柳树,定名柳荫街。虽然这样的改造不无遗憾,但即便是填平河道,这里仍以幽静取胜,加之附近居民不多,显得格外安静。八十年代徐向前元帅为街道题名“柳荫文明街”。做为胡同游的重要景点,现在的柳荫街几乎被飞驰的三轮车和喧闹的游人占据了,人们已无法想象当时的入画风景了。 在越河上的另一座著名的桥也是不大的石桥,名为李广桥,说到李广人们就会想到神功利箭射石虎的飞将军,也的确有人想当然,在某报上撰文,说这座桥是因为李广当年得胜归来而有了名字。实际上,此李广非彼李广,有这桥的时候,射虎的李广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这里的李广是明代弘治年间以善用符录祷记而受宠的一个太监,因为出资建造了石桥而又希望扬名,他请李西涯为石桥题字,李耻其为人而拒绝。后来李广罪发自杀,他的宅子“私引玉河之水”也成为其一大罪状。皇帝怀疑他的录祷有什么奇章秘籍,就派人抄了他的家,结果只发现了一本可疑的书,上面记载某某大臣赠白米若干、黄米若干,都以千百石为计。皇帝疑心而问左右,他为什么一年要吃掉如此多的米?人云黄米即黄金,白米即白银,可见其贪污之巨。李广事发后,这座李老公修的桥也名声大臭,于是附近人们把它改为藜光桥,但因为过于文饰而叫不响,因此不了了之。 俊美风景自然少不了王公贵族的涉足,因此,什刹海四周有着许多大宅门,明代时,这样的园子如镜园、漫园、别业园等大多集于积水潭附近,清时则移至前海一带,而且不是一般的土财主。贝勒贝子府邸自然不用多说,仅是亲王府就有几家。按清制,显祖以下儿孙曰宗室,用黄带(就是老舍《正红旗下》里大姐夫所说的,要约几个黄带子来帮助教训一下二毛子、而且可以“往死了打,打死再说”的那几个朋友),疏者曰觉罗,用红带。宗室封爵的,从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以下凡十二等。亲王因爵位最高,府第最为尊崇,大门五间,门柱绘彩龙,九纵七横的门钉,有石狮子、大照壁。正殿七间,脊有吻兽,基高四尺五寸,后殿五间,后寝七间。正殿设有绘五彩金龙文的三座八尺屏风,还设有类似皇家的官吏,俨然一个微缩版的朝廷。除了世袭罔替的八大铁帽子王外,若主人老死由其子继承,但按制爵位降低一等。削爵或无嗣者由内务府收回。谈及这些的目的,是为了说明,今天人们知道的什刹海一带王府和其他挂爵人物的府第,其实主人是变换的,而今所说的都不过是最后的主人而已。 越河向北拐弯处的路西是恭王府,这里曾经是清初重臣的和坤的府邸,其景色从和珅之子丰珅殷德诗句可见图画般的魅力和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半池鸭绿水,几阵柳丝风。缓步寻芳径,疑与桃源通。啼莺断还续,人在画图中。”和坤“集横、贪、奢于一身”,“宠冠朝列”二十多年,在电视剧中被王刚演绎的惟妙惟肖。直到嘉庆在他老子死后,才抄了和大人的家,得到了差不多相当于清廷三、四年财政收入的外快,还有不少甚至连皇上老子也没见过的宝贝玩意儿,难怪民间说“和坤跌倒,嘉庆吃饱”。和坤栽跟头的罪状有二十二条之多,其中之一便与李广一样,是私引玉河水;他家里的铜铸路灯和太平缸,也因为不符合皇家规定而没收,至今仍在紫禁城西路宫苑。和坤一倒,这块风水宝地就成了抢手货,向往已久的嘉庆的哥哥成亲王得到了花园,庆郡王得到了府邸。成亲王重新整建了旧园,并获恩准引玉河水——反正玉河水已经被引了,皇上老子索性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儿。后来成亲王永璘政途失落,在家潜心书画诗文,且颇有造诣。咸丰时,西太后将这里赐给帮助她铲除顾命八大臣有功的小叔子恭亲王奕忻,对她没有什么价值的成亲王则被迫迁出。 前几年我重游开放的恭王府,回忆起小时候的许多见闻。当时一些同学就住在这座“公安部宿舍”里,他们时时邀同学去玩,那时去多半是小孩玩打仗,对奇山异水、楼台屋宇并无更多的印象。高二临毕业时,提及旧时风物的文字开始见诸报刊。《北京日报》上有连图带字的“豆腐块”,讲的就是恭王府。七九年初某天,我们几个学生与地理吴玉洲老先生下课闲聊,说到恭王府,老先生兴致大发,一同窗当即邀先生一游,老先生欣然带着我们几个弟子前往。吴老先生身材消瘦,一头白发,不大爱讲话却学识渊博,于是有了一两分仙风道骨的神韵。这次长了不少学问,今天想来,历历在目,恍然昨事,而吴老先生和当年教过我的许多老先生一样已为古人。后来才知道,实际上公安部宿舍不光是被居住者自称的所谓恭王府,还包括了与其紧邻的另一座王府——两府间原有一条细长的夹道(即府夹道),这座府的主人乃是蒙古阿拉善旗王,其中第三代阿拉善王罗卜藏多尔济娶了皇室格格娥掌郡主为妻(故其府称罗王府)。罗王二十一岁始理旗政,戎马半生,军功显赫。他曾进军伊犁平乱,因平疆战功晋爵和硕亲王,荣获清廷的最高封爵。 被现代影视作品叫做“鬼子六”的恭亲王,虽然在一些作品中屡成反派,但实际上,相貌伟岸、见识不凡的奕忻本来是差点成了皇帝的,也是王室成员中最早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有见识的人。奕忻在祺祥政变中帮嫂子成就了两宫垂帘的大事后日子并不好过,他的后人和绝大多数爱新觉罗后代一样,没有也不可能守住家产。恭王府的房地产,象马其诺防线一样被零割碎售,解放后更是统统成为公产:府邸包括著名的天香庭院和九十九间半先卖给辅仁大学,解放后成为中国音乐学院,其他部分则集中了好几家单位。初中时到北京风机厂学工劳动,厂房也是恭王府的一部分。至于阿拉善王府,也随着民国后主人返回蒙古而被逐渐租借以至出售,最终成为机关宿舍,一直到今天也没有腾退出来。 幸运的是,一种传说改变了这两座府邸的命运,使它们没有被彻底毁坏,道是恭王府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背景,当地居民特别是住在花园里的公安部家属更是称这里就是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这种说法为清末民初的红学考据派重视——他们曾细致入微地“论证”了这里就是大观园。反对者则称,这种说法根本站不助脚,恭王府不是大观园,而大观园却是参考了恭王府。这些争论引来了周恩来视察,他要求做好保护工作,因此即使是文革中,这里保存得也还算好。 这一带还有著名的庆亲王府。庆王起先并不起眼,因为工于心计,没有几年就踏上了坦荡通衢的仕途。庆郡王升为庆亲王后,其府迁到定府大街。所谓定府,是指明初开国元勋、成祖朱棣的岳丈大人、死后封为定国公的徐达的府邸,据考证其府直抵后海,面积极大。清代时徐达府成为直隶总督、大学士琦善的宅子。庆亲王大兴土木,经营多年,终于使他的新府以奢侈豪华而名冠诸王府。清亡后庆王府的主人跑到天津做了寓公,这里经过多次闲置、占用,最终在日占时期出售,最终成为北京卫戍区后勤部所在地,军人生性豪爽而少有细腻,因此谈不上保护。庆王子辈所分的三个院落,已有两个进行了现代化改造,建了楼房。小时候我曾跟一位邻居多次到这里看电影,记得只有些老式房舍,还有一座戏楼——它是该府最具有价值的建筑物,可惜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了。 定府大街向西直达护国寺,按护国寺是元朝末相脱脱所建,其中的佛像即脱脱夫妇坐像矣,可惜早已不在。脱脱为了挽救大都的危亡,曾经想了许多办法,开凿新和引水入京改善漕运,在京西中指水稻,变更币制发行至正宝钞,但没有一个成功的,所以元末大都流传着一个《醉太平令》:“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护国寺是当年北京几大著名庙会之一,老舍先生作品中多次提及,可惜寺几乎没了。定府大街还有梅兰芳大师的故居,往西有宣统弟弟溥杰的住宅,稍北的棉花胡同有蔡锷将军旧宅。 即使什刹海地区并不缺水,但和当时全城各处一样,没有自来水。几乎每条胡同里都有水井,但据说当年被龙祸害留下后遗症,大多是苦水。一般收入的家庭用苦水洗衣服而买甜水做饭泡茶,甜水是由山东籍的“借光儿二哥”(也尊称为“三哥”,背后则叫“水三儿”)用水车从井窝子送来的,依例并不当场付费,而是在门洞的墙上画上五个一组的类似鸡爪子的图形,每月来数一次鸡爪子并据此要帐。我姥姥孀居独自抚养几个儿女,因此一直用扁担挑苦水、用苦水到五十年代中安装自来水管子。小时候还见过胡同中部空地上有公用自来水管子,口渴时撅着屁股拧开龙头灌上一气,的确带劲,这大概就是北京土语“撅尾(音已)巴管儿”的来历吧。 这一带的房子,有极其规矩的四合院,但也不乏小门小户的随墙门和解放后改造或新建的说不清属于什么形制的房屋和院子。不过,只有从胡同里一走,还是随时能看见磨砖对缝的墙壁、如意大门和金柱大门、门楣和马面上精致的砖雕、门前造型精美的抱鼓石…… 今天,胡同里的四合院成了观光者眼里的宝贝儿,其实,直到前几年这一带的房屋大多陈旧破烂,虽自五十年代起曾对过度破旧的进行了修缮(唐山地震后更有大批房屋得到修缮)甚至重建,但和当时北京民宅一样,这一带的居住条件十分恶劣。几乎每个院都是大杂院,居住拥挤,卫生环境差,而居民纷纷自建的各式房屋,则彻底破坏了四合院原有的形制甚至格局。 近几年来国家税收多了,积了点钱了,便干出了不少诸如重建永定门的作为,但总不伦不类。我们就是这样:拆个古代的永定门,再新建一个新的“古代”的永定门,说不折腾没少折腾。也是出于旅游需要,这两年什刹海一带进行了所谓保护性修缮,结果弄出一堆外非金玉而内是败絮的“古建筑”,说是建筑垃圾一点不过分。我姐还住在这里,老房子已经过改造,从三年前住进去,就没断了出毛病。先是墙壁裂缝、房柁下垂,吓得够戗;接着是屋门变形、房顶漏雨,一张单人床上就接了五个盆,烦得够戗。最近又在闹蚂蚁,那叫一个腻歪!找到房管部门,人家到真实事求是,一解释,敢情使用的木料都是原汁原味的“本我”,根本没经过烘干的必要环节,就带着蚂蚁卵充当栋梁了。 要讲到胡同和四合院,足足可以做一部书了,邓云乡等以老一辈的自然有资格捷足先登。晚辈吃的饭并没有超过前辈吃的咸盐,当然不敢造次奢谈。至于时下不断出现的关于胡同的书籍,实在不敢恭维,抄来抄去的老是那几句话。虽然有“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说法,但抄的水平却有高下的分野,可惜,时下一些人只要能见到钱,胡说八道已经不在乎了。 - m0 Z9 I. T% \9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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