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沿地安门大街北行,便是钟楼和鼓楼(明清钟鼓楼的位置与元代略有差别),这片区域因为紧临漕运的最终点,因此是元代大都的商业中心。喧嚣声中,地摊商号云集,招幌鳞次栉比,争夺着寸土寸金的“生存空间”。元代《析津志》说,这里有米市、面市、靴子市、衣帽市、皮市、缎子市、针线市、鹅鸭市、铁器市、柴碳市等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劳动力市场“穷汉市”。可以想见当时这里的繁荣,但也可以看到穷人的辛酸,他们不得不跻身闹市,象牲畜一般任人挑选使用,以换取微薄的收入资生活之用。张养浩的《流民歌》和蒋兆和的《流民图》,虽然描写的不是北京,但我读到或看到,脑子里出现的图景,却总是蹲在鼓楼根儿底下等着挑选的穷汉。
/ A8 e0 X3 h! P# ^2 `1 p8 w2 Z# I 走到后门桥,便可西望什刹海了,高槐古柳,碧影清波,与喧闹的尘世相比自然是另一番风光。后门桥是一座不大的古香古色的石桥,元代叫万宁桥或澄清闸,也称海子桥。清代地安门俗称后门,故又名后门桥。桥建于元代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始为木桥,后改建为单孔石桥,桥下即元时通惠河船只进入海子的闸口。什刹海水从桥下东去,经过东不压桥、南河沿往南在正义路北口进入皇宫,河水从御河桥出皇宫,转向南从今天的台基厂二条流过,在苏州胡同南边的船板胡同折东,在东便门直达通州,是都市的一个重要水源。 后门桥在老北京人眼里非同寻常,侯仁之先生通过严格的考据后认为,它是大都和北京城起源的重要标志。老北京则世代相传,说桥底下刻着“北京”两字的石头,别看城里城外到处有这两个字,但只有后门桥下的“北京”二字最古老也最正宗,因此“先有后门桥,后有北京城”。张江裁《燕京访古录》说,“后门外地安桥下,有石刻三字,曰:北京城”。徐国枢《燕京杂咏》说:“俗传地安桥下埋有石猪,即为北平之子午线”,此处所说的“猪”应为“鼠”字之误,鼠为子向,即南北向的子午线。据记载,1951年夏季,清除淤泥、疏通河道时,在淤泥中挖出了一根丈余长、七、八寸宽的四方长石桩,石桩子一面上刻着一个三寸多长横着的石鼠,石鼠的下边,确有竖刻的北京两个楷体字。而正阳门即前门外河沿解放后清理时也曾经挖到石马,马为午,与后门桥的鼠共同确定了北京城市南北子午向。 元代直到解放前,后门桥一代都十分繁荣,古人诗曰:“立马金桥上,荷香出苑池。石桥丘雨后,瑶海夕阳时。深树栖鸦早,微波浴象迟。烦禁一笑爽,正喜好风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后门桥曾是北京最热闹的地段之一,其北到鼓楼、南到地安门是北京著名的商业区,《天咫偶闻》载:“地安门外大街,最为骈阗,北至鼓楼凡二里余,每日中为市,攘往熙来,无物不有。” 从地安门到鼓楼,后门桥的南边和北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大小铺子。清末民初,这一带有许多店铺是远近闻名的字号,如和瑞蚨祥齐名的通兴长绸缎店、和六必居齐名的宝瑞兴酱菜园子,以及随着生活方式变化而消失、但曾闻名京师的闻异轩香蜡铺和北豫丰烟铺。后门桥有一家古玩商店,字号记不住了,有资料说是李莲英和其他太监出资所开,且李老公经常在老佛爷的授意之下,违反大清禁令,私自出宫到这里和地方官员做些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勾当——李莲英比他的前辈安德海幸运,不但没有被以宦官私自出宫而砍了脑袋,反而多次成功,不知道这说法是否为真。这些私自出宫做权钱交易的人到底受谁指派存疑。小时我和大多数小孩子一样不敢进那古玩铺的门,却经常在店外橱窗前徘徊,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那些文革年代绝少见到的瓷器和字画,陶然之中忘却时间。古玩铺对面有家信托商店——实际就是旧时当铺的变种,因为新社会了,不能再叫当铺。原先我以为,中国人对用词过分讲究,后来才明白,这里边学问大了去了,正如失业一度只能叫待业或下岗,而私有制非起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非公有制,好象男人不叫男人而叫非女人一样。在委托商店里曾经见到了当时绝少见到的老式座钟、怀表、西装和硕大的瓷瓶,对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小孩子来说,称得上是“开了眼”的东西了。 后门桥以东的河道在解放前就已经淤塞,桥也破烂不堪。解放后,因河水被改道为经北海而入前三海,后门桥东侧的河道全部被填平并建造了民房,而随着工商业改造、大小商店公私合营,后门桥一带也失去了往昔的喧嚣。被人渐渐地遗忘的后门桥长年累月地埋没在大马路底下,一任车轮滚滚,人踩马踏,只有当汽车和电车(开始是有轨电车,后来改为无轨电车)从上面经过,乘车人感觉到明显的起伏,才能让人觉出它拱起的脊梁。直到2000年,市政府才为保护古迹对后门桥进行了整治修缮,掩埋在柏油路下的半截桥身和桥闸石被挖出来,毁坏的桥栏板按旧样修整。不过,恢复后门桥也有一个败笔,就是在其西面不远处又修建了一座仿古石桥(我问过什刹海研究会的老先生,他说是为了增加一处景点,自然又是以经济为中心的需要了),号称“金锭桥”,名字追着银锭桥起,却东施效颦俗鄙不堪。这金锭落成不久就坍塌了一次,也算是对当年垮塌的“彩虹桥”之流豆腐渣工程的一个小注吧。 我们先不必忙着去什刹海,沿着大街继续往北,一下后门桥,路西有坐火神庙。旧时建筑大量使用木料,防火是个难题,因此北京有大小数十座火神庙,香火都很盛,其中最大的是崇文门外和后门桥火神庙。后门桥火神庙建于元至正六年,明万历三十三年改增碧瓦重檐,名火德真君庙。大殿后面有水亭,可望湖水。火神庙建造在水边是为了“以水济而胜压魇也”。明朝时皇宫里几次失火,吓坏了皇上,于是每日从宫里开支,“给币五十清醮也”。天启六年五月初六巳时,地安门内侍忽然听到有“粗细乐”过往,凡三次,于是四处寻找,发现火神真君出驾活动,随即发生地震和火灾。据说当时崇文门外火神庙的主人也伺机蠢蠢而动,企图外出助阵、为虎作伥,与北城火神配合着在全城燃起大火。众庙祝慌乱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趴了一地乞求祷告不止。可能受到感动,此火德真君终于“举足而还”。这是关于北京南北两大火神庙的一段颇有意思的记载。从这些记载中可见,当时地安门火神庙的香火是最盛的,甚至一国之君也要将对火灾的恐惧和避免火灾的希望寄托在火神他老人家身上,这迷信自然是可笑的,但我觉得,人,还是多少有一些敬畏的好,天不怕地不怕,乃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解放后这座火神庙的主人几经辗转,后来成为军队的用地,经常可以看到飞驰的摩托车冲进去后嘎然而止,其保护一方固然可嘉,但若滋扰百姓,恐怕黎民也只能象当年一样跪地叩拜了。关于火神庙保护修复的决定早就做出了,但单单是腾空里面的住户就费了不小的周折。及至修复完成,怎么看怎么不叫个东西:丝毫也没有神圣神秘的感觉,活脱的一个闹市盆景。火神庙北临原有一座二层小楼,是座天主教堂,不是属于哪个门派,解放后成为民居。我有同学住在二楼上,曾感叹他家一楼地板走上去极舒服,后来才知道那地板下面竟有深达一米的空间,可惜的是这座小楼被拆除了。 向北而行鼓楼兀然而立,其势宏伟,巍然壮观。鼓楼址高一丈二尺,广十六丈七尺,四周有砖垣。鼓楼元代名齐政楼,但现在的鼓楼是明朝重建的,位置与元代稍有不同。按古代没有钟表,以钟鼓报时,所谓暮鼓晨钟,鼓楼上有报更的大鼓十余面,以更香和铜壶滴漏计时,与钟楼上的铜制大钟配合,分别用以白天和夜晚报时。与红体灰瓦绿色剪边的鼓楼不同,钟楼灰墙绿檐,形体瘦削,多情文人说二者一虚一实、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所以将二者比做夫妻,亦为妙喻。在钟鼓二楼之间是一片不小的平地,民国初年僻为娱乐市场,设置游艺项目、风味小吃和儿童活动,是为一片面对市民的崭新天地。 鼓楼在明清两代曾是皇城北面的制高点,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在这一带曾发生几激战。时英兵企图占领鼓楼做为窥测皇城的据点,却被驻守皇城北面的荣禄军所阻,其中一名清军士兵单独在鼓楼上毙敌数人,被誉,为鼓楼勇士。可惜,解放后的观点是清政府一贯妥协投降,怎么可能抗敌,清军官兵的勇武自然也就不在宣传范围了,而清军在庚子年抵御外侮的作战被贴金到那些乌合之众身上。民国十三年,鼓楼作为京北图书馆,后来曾经公开开放,展出报时的大鼓,尤其是被八国联军以刀毁坏的鼓面,并改名明耻楼,意为让国民铭记国家近代历史上的耻辱。解放后鼓楼也一度作为东城区文化活动场所,五十年代还因为“鼓楼冒烟”事件名燥一时。文革爆发后钟楼和鼓楼统统关闭,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才重新对外开放,鼓楼和钟楼之间的平地也僻为自由市场,并逐渐过度为专门经营小吃的市场,但最近均被关闭,以整顿秩序。 鼓楼附近,商家尤其密集,老字号不少,当然,解放后已经没有能和前门一带字号相提并论的商家了,但附近的居民却对它们情有独钟,卖生熟肉的合成楼尤以酱猪头肉出名,卖文具的洪吉纸店,卖蔬菜的泰麟商店,卖糕点烟酒的公和魁和大德恒,吴肇祥茶庄子,京华和红都照相馆,在今天五十岁以上的人们嘴里,还时常可以听见这些名字。当然,其中的许多店铺都恢复了旧称,不过有些须年纪的人所说的,含义就自然有几分不同了,那里面包含着许多对过去的留恋和对时代发展的无可奈何。还有一家豆汁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豆汁的奇妙之处,每每看见一只硕大的铁锅中翻滚着散发出酸腐味道的灰白液体,总要不禁掩鼻而走,及至尝到其犹如吸食鸦片一般令人上瘾的滋味,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9 g) `1 s5 a5 K# E8 J[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7-15 11:50:35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