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屋门,干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根根冰凉的手指探进我脖领子。天空是苍白的颜色,间或有几只乌鸦在枝头吵嚷,那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窗台儿下码放的大白菜是漫长冬季里唯一的绿色。我蜷缩着肩膀,从跨院儿里走过。地面是硬的,泥土也是硬的,北京的冬天,仿佛一切都在慢慢缩小、下沉、变得僵硬。在老墙下穿行,路边光秃秃的枝干使街道变得很空。我把手插在兜里,阳光稀薄的洒在肩头,清晰而干净。午后时分,车来人往,行色匆匆。此时的我正独自站在1994年末尾,停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那无尽的风。 厂桥路口的卖报人刚刚出摊儿。他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手套,裹着围巾,像一只精心包裹的粽子。把守在城市的关节上,他的表情木讷而冷峻,嘶哑的嗓音昭示出平凡的身份。“晚报~电视报~参考消息~读者文摘~!”他不停重复着单调的叫喊,从日落到掌灯。无数张面孔在他身旁短暂停留,擦肩而过。他的影子似乎比一份报纸的重量还要轻,车流和人群随时可以将他淹没。我掏出四毛钱递给过去,他熟练的从车把间抽出晚报给我。我靠在树下翻看起来,那一年的晚报只有十六版。我喜欢的栏目是“五色土”和“北京夜话”。一阵风吹过,轻薄的纸张在手中沙沙颤抖起来。“外头多冷得慌啊,待会儿回家再看吧!”卖报人轻声对我说道,声音显得和缓平静。我点点头,默不作声的夹起报纸,往胡同里走去。 爱民街北口的杂货摊儿似乎很早就有了,自打我记事儿起就天天介它跟前儿路过。说是杂货摊儿,其实先头只是一辆竹车上面摆些针头线脑儿的小零碎儿,后来改成个玻璃柜台底下装四个轱辘。摊主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住家就在一旁的大杂院里。每天早晨,老两口互相搀扶着将柜台推到街边。然后支张大躺椅坐在树下看摊儿,一旁的话匣子里总是京戏大鼓的响个不停。顾主多是胡同儿周边的老街坊,几支铅笔、一罐儿糨糊、两三瓶啤酒成了最常见的交易品。老太太们经常到这里买两团儿棉线、几根儿曲别针。赶上饭点儿前后,主妇们就趿拉着拖鞋从后影儿的门楼走出来:“大爷,您这儿还有今儿的豆腐没有,给拿一块儿!” 嘿嘿,老人总是笑着,掀开塑料匣子上的苫布。用套着塑料袋儿的手掌捏起那洁白细滑的豆腐递过去。“给您,拿好!” 主妇们一边掏着钱一边问着:“吃了麽您?” “咳,这当儿人多那儿走得开啊,饭家做得了,老伴儿吃完了替我。” “那得,您忙着吧。我得麻利儿回家炒菜去,一会儿我们那口子下班就擎着吃现成儿呢!” “好,您慢点!”老人转回身,几个胡同里的孩子又围拢过来:“要点什麽呀?”他和蔼的问着。 “爷爷您给拿两块儿‘大大’泡泡糖,一袋儿无花果!” 钱是六枚五分的钢镚儿。他把钱放在手边的铁盒里,继而俯下身从柜台里将孩子们所要的攥在手里:“是要这个不?嘿嘿。家走时候瞅车!” “知道啦!”然而话音还未落,孩子已经跑得远远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柜台上的东西越摆越多。从信封铅笔到汽水、牛奶、话梅,冰棍儿无所不有。而每件商品又都能占据它最合适的位置,来轻松应对孩子们的馋嘴,抑或弥补主妇们的疏忽。当我每次从它跟前走过时,都会感慨于人们对生活的需求是如此的琐碎而杂乱。这个小摊儿如同一条漂流在城市深处的补给船,在万家灯火彼岸细心粘合着人们生活的缝隙。每到冬天,老人还会一展他的一手绝活:蘸冰糖葫芦。山里红、桔子、山药、猕猴桃、黑枣,似乎所有水果在老人手里都可以用来做成玲珑剔透的糖葫芦。我最喜欢山里红夹豆沙口味的。新鲜饱满的山里红被精心去核,在中间加上一层浓郁醇香的豆沙。白糖熬得不温不火,将葫芦放进锅中一蘸,然后再利索的往木板上一甩。继而糖水儿怕冷般迅速扩散成一大片儿,拿在手里的似乎真的已经变为一串冰凌。时至今日,我的头脑中还会不时回忆起这样的画面:灯影摇曳的黄昏,柜台上的玻璃罩里面插着好些根儿火红的冰糖葫芦,像一串串火焰在冬日里燃烧。西风干冷,街巷微茫,路人和车流从繁华中匆匆走向黑暗。而小摊周围却被灯泡折射出无尽的红。这情景让我感觉有几分温暖,一缕酸甜。 顺着爱民街向南走,从右手第一个路口往西拐是条更窄的胡同---爱民一巷。这条胡同给我的唯一记忆就是宁静。平日间这里少有车行,因为它的宽度根本不允许一辆大车顺利通过。至于小轿车,在那会儿就更少见了。冬日的夜晚,胡同一侧的几盏路灯孤单的亮着,发出寒冷苍白的光。几座街门一例关着,谁也说不清紧闭的门后隐藏着多少平凡而幽深的故事。抬眼向西望去,一棵巨大的槐树沉默的守在阴影之中。它的枝干粗糙有力的延展到世俗上空,人们通常要将脖子仰到120度以上才能与它对视。夏季里树茂大得惊人,无数鸟雀栖息在上面,发出各自不同的叫声。整棵树就像一座巨大的庭院,古老而鲜活。那些年,我甚至幻想攀住它的枝干就能爬到天上,脱离这个世界。 先前,每天晌午都会有位老爷子在大树底下卖玩意儿。“呦~~`我的玩意儿不要钱~~~拨浪鼓~~大风车~~~布布凳~~~小喇叭~~~呦~~~我的玩意儿不要钱喽~~~~”虽然那当儿老爷子都快八十岁了,但他的吆喝声依然字正腔圆、底气十足,透着浓郁的市井味道。过路的人们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继而人们就会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曾经看过一篇名为《城市的声音》的文章,作者在在文章末了感慨道:“八十年代,一个城市在喧闹中结束。”是啊,整个儿八九十年代,所有城市都像壶坐在炉子上的热水。开始只是缓缓冒出一串串水泡,后来就突然变为剧烈的翻滚。车流人海的噪音、歌舞升平的繁华仿佛在一夜间喷薄而出。城市的过去则水气般蒸腾得无影无踪。独自站在一座座废墟中间,我的耳边却常常浮现从前那细小的鸟鸣和沧桑的叫卖声。或许这,才是北京原本的声音。 “我的玩意儿不要钱”,这真是句绝妙的玩笑。做生意嘛,一个想多挣,一个想少给。而老爷子不仅把这对矛盾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还直截了当与买主借此调侃起来。 “什麽玩意儿不要钱?”买主问。 “您瞧了嘛,从上到下,摆着的挂着的都不要钱!”老爷子嘿嘿笑着,露出几颗老玉米豆似的黄牙。 “嘿嘿”买主也笑着,调侃道:“那您挑几样儿装我这兜子里吧!” “甭介呀,那多麻烦啊,干脆您连我这车一块儿推走就得啦!”老爷子不紧不慢的说着,惹得树下笑声一片。 虽然老爷子的摊位没有摆在繁华的街头,却也占尽了地理之便。俗话说:“大树低下好乘凉!”老树下本来就是汇聚人气地方,再加上往南不远还是北大医院儿科部。当病殃殃的孩子在父母怀抱中抬起手,指向那些诱人的玩具时,怕是很少能有家长回头也不回的抬腿走开。他们总会轻声问孩子要些什末,继而扭头跟老爷子询问价钱,并且通常连价儿也顾不得划就欣然买下。是啊,花个块儿八毛三两块钱就能缓解孩子们病痛的事情,那个家长不甘心去做呢!老爷子接过钱,并不马上把玩意儿递过去,而是藏在手里同孩子们开几句玩笑,看着他们的小脸上重新绽出笑容。我想,他是热爱生活并且懂得怎样生活的老人,他的调侃中融入了更加深层的豁达。同时他又是充满智慧的,这种智慧包含着来自世俗和哲学的全部经验,透彻而鲜活。他似乎很在乎这几毛钱的收入,又似乎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跳进跳出,他的性格里弥散着北京地域的鲜明特色。一播一播的孩子在老人眼前哭闹、撒娇、长大成人。 终于在一个冬季的清晨,老爷子没有出摊儿。其实人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发生。街坊们说:“老爷子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他整理好竹车、准备好零钱、还听了会儿话匣子。结果一觉躺下就再没起来!还成,没受什麽罪!”从那以后,人没有了,但树还在!又过了些年,北大医院扩建,把永祥里和爱民一巷一带拆了盖成小楼。一天晚上,我偶然从那里经过。看到一幢幢漆黑的写字楼墓碑似的耸立两旁,没有人影,也没有灯光。楼群中间,老树的身影早已佝偻、矮小。 在那一刻,我真说不清是外面的世界变大了,还是自己的世界变小了。 2005 11 10
% T6 t# u' ?/ U6 r' G/ b[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0 12:29:45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