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那会儿,改革开放政策刚刚出台不久,计划经济还占据着国民经济的主导地位。买什末东西都要凭票供应,买粮食要粮票,买布要布票。先前还有大衣柜票,缝纫机票,自行车票等等,可谓千奇百怪。这些票子的多少不仅体现了企业的生产能力,也同时限定了商店的数量和分布。虽然现今被称作超市的自选商店,那当儿是闻所未闻。但这一切似乎并不妨碍人们平常的饮食起居,因为人们对于这种生活状态已经习以为常。习惯和适应其实就是最大的方便。那个时候,住在教场胡同的人们都会去龙头井、兴华寺街那边买东西。这就需要出教场胡同西口,过了房后的马路,往北穿过福寿里。说起来我这个人打小就分不清左右,每逢说起的时,就先得过脑子想想自个儿用哪只手拿笔,然后才能分出左右来。于是当我叙述一段行程时,总是习惯于用东、西、南、北来指明位置。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这其实是许多北京人共有的特点,自古以来这座城市就被修得像棋盘一样规整。大街和胡同大多都是正南正北,横平竖直。于是清晰的方向感便在北京人心中深深扎了根儿。以至于老两口儿夜里在一张炕上睡觉的时候,老头儿一翻身挤着老婆儿了。老太太便迷迷糊糊的捅他一下说:“哎,老头子,你往东边去点!” 从福寿里北口往东拐个弯儿,便是兴华寺街。这段路程写出来显得很长,其实走起来也就十分钟用不了就到了。兴华寺街是条历史悠久的胡同,至晚不会晚于明初,因胡同里早先有一座兴化寺而得名。胡同东口是一个小小的商业区。这片商业区的起源也许正是同这座兴化寺有些渊源。路北的高台上是一家粮店,安有两扇对开的玻璃门。粮店里挨排儿摆放着好些木制的米槽和面槽,个个都有半人多高。里面满满的盛放着面粉、小米、大米、棒子面、红豆、小豆等粮食。每个槽子前面都装着一个巨大的铁制漏斗,像一个上宽下窄的铁桶。顾客将面口袋套在漏斗下方,柜台里的售货员就会抄起一个很深的铁簸箕,撮起木槽里的粮食倒入漏斗上口。只听“噗”的一声,漏斗里便会腾起好些雾状的面粉,飞散在空气之中。继而顾客手中的袋子便突然有了重量。那阵儿的售货员,手底下都很有准。像百货大楼的张秉贵那样,熟练掌握着“一抓准,一口清”绝活的售货员,在胡同儿小巷深处其实比比皆是。顾客先前说好要多少斤,他们就能准确的给盛多少斤。临了用旁边的大秤一称,左右都差不出一小碗。 从兴华寺街拐个弯儿就是龙头井。传说早年间街内有一眼水井叫人头井,一年大旱,滴水如金,但人头井中之水却一直很旺。有人见井中有龙头晃动。消息传开,街南的原来香火不盛的古庙,便改为龙王庙,一下子香火大盛起来,人头井也改叫龙头井,胡同由此得名。在龙头井和羊角等胡同交叉口处有个小理发店。这是一座老式的二层小楼,不大的几扇旧式窗户锃明刷亮,甚至连窗台儿都擦得一尘不染。打小儿那麽多年里,我一直都是在这里剃头。其实又何止是我,在附近一带乃至住厂桥那边的人们也都是上这儿剃头。理发馆里的几位老师傅都是解放前当过学徒的老手艺人。说到剃头,老北京有句歇后语,叫做:“剃头挑子一头热”。这句话生动的勾勒出了早年间下街剃头师傅们的工作形象。从事剃头工作的行话叫“取三”,这是句满语。“取三”的师傅们左手拿个铁条做成的“唤头”,右手用一根五寸长的大钉子从两片夹铁中间往上挑,发出的响亮声音在胡同深处悠然回荡。这便是叫卖声了。剃头挑子用扁担挑着,一头挑个板凳子,凳腿儿上夹几个抽屉,盛着工具和钱物。另一头挂个小火炉子,上面放着铜盆,里面盛上温水。一根炉子腿儿向上伸出变为一根旗杆,杆上挂着刚刀布和手巾。剃男活的行话叫“瞧背”,剃女活的行话叫“八条”。发型的名称也很有北京地方特色,有相形和寓意之分。如“帽缨子”,是指于“京帽”的缨子相似的头型;“马子盖”就是指留着像马桶盖差不多的头型,在头两边各坠一个大铜钱,再用头绳扎起来的叫“拨浪鼓”。最有意思的是“朝天杵”,就是把辫子梳起来的顶在头顶上。现在的曲艺节目里演“双簧”的演员还会套上一根“朝天杵”的小辫。相传旧时的惧内者常顶灯,头顶着烛台或油灯跪在搓板儿上,直等到灯灭了油干了以后才能起来。剃了这种“朝天杵”的男人们就顶不了灯,于是也就可以自认为不怕老婆了。 当然,这些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了。五十年代中期,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这些老手艺人也都被分配到各各理发馆里上班。虽然“帽缨子”、“朝天杵”这些花哨的头型不再流行,但师傅们的手艺确是过硬的,剃个平头,分头,背头更是不在话下。到这儿来的都是街里街坊的老主顾,什麽人留神麽发型怹们心里都有个数。顾客们往椅子上一坐,不用过多的交待和嘱咐,任由着师傅们使活。完事儿后对着镜子一瞧,保准可心。理发店里有位姓张的老师傅专门负责上门服务,我姥爷晚年得了半身不遂以后,行动不便。张师傅就每隔一个来月骑车到我家一趟,带着一箱子工具。给姥爷连剃头带刮脸,归置利落以后就坐在炕沿儿上点起根烟。这时候姥爷便会指着桌上沏好的茶,吃力的从嘴角挤出两个字:“喝~水~。”“得,劳您费心!”张师傅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碗,又转过头来对姥爷说:“瞧您这阵子精神头不错啊!有功夫多出去晒晒老爷儿!”“好,嘞。”姥爷点头答应着。这时候姥姥就会从厨房走进来说:“饭都做得了,吃了再走吧!”“不介啦,下边儿还有活儿呢,得麻利儿走了。”于是张师傅一边接过两块钱剃头费,一边拾掇好东西,又骑车赶往下一家儿去了。由于有了理发馆的这种上门服务,许多年岁大了或者腿脚不利索的老人也因此省去了不少麻烦。这种服务辛苦费力挣钱又少,估计当下的美发厅是不大会有的了。 龙头井理发馆斜对面靠近定阜大街路口处是一家副食店,兼买杂货。小店儿不大,约摸有个三十平米的样子。每面儿各有两三张玻璃柜台。西北边是杂货区,小到针头线脑、毛巾肥皂、“玉美净”的擦脸油、痱子粉、清凉油,大到暖壶铁锅,墩布笤帚堆得满满登登;东南面儿卖副食、调料、油盐酱醋,点心零食。总之人们居家过日子的必需品,这里几乎是应有尽有。东侧的玻璃柜台后面还放着几个铁皮桶,里面盛着香油,酱油,还有普通的菜籽油,芝麻酱等等。每个桶上都放着一个提勺。那个时候打油买醋都是散的,我们家那当儿是用一个圆口的葡萄糖瓶子去盛油的。“劳驾,您给打二两香油。”姥姥说着便把瓶子递过去。这时售货员便会抄起提勺,弯腰从铁桶里打出油来,顺着插在瓶口的漏斗缓缓倒入瓶中。然后扒拉几下黝黑的算盘子,发出声声清脆的声响。这时姥姥便会低下头问我:“要点儿什麽好吃的,姥姥给买?”于是我便指着柜台里的红纸包装的威夫巧克力说:“要两个这个!”“您给拿两块儿威夫巧克力,再拿一排喜乐!”如果是夏天的话,姥姥还会给买个“小碗”冰激凌,或是一根做成熊猫脑袋模样的“雪人”。这便足以让我欢喜一阵了。 90年代初期,小店曾经装修过一回。重新吊了顶子,粉刷了墙壁,还在前面的屋檐下接出几平米棚子卖书和杂志。那时候我已经能帮着姥姥买醋、换酱油了,每次交完钱拿过醋瓶子,售货员阿姨都会叮嘱一句:“回去路上不要跑,别给瓶子摔了!”虽然只是一句不经意间的提醒,却让我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又过了几年,小店不远处的恭王府花园作为北京一处旅游景点对外开放。于是平日间安详宁静的龙头井一下子成了中外游客齐聚的众矢之的。一天到晚,游客车辆熙攘喧嚣,摩肩接踵。政府为了缓解这一带的交通问题,便把龙头井副食店连同后面的一片老房子匆匆拆除改作了停车场。这一下周边的常驻居民买东西就成了问题。进而想想,究竟是游客的利益重要,还是居住者的利益重要呢?一时间,我没有了定论。但无论如何我都是怀念着这座小店的,怀念那一天天在我面前矮下去的玻璃柜台,怀念头顶上“吱呀”做响的吊扇,还有清脆的算盘子声和售货员阿姨那一句句亲切的叮咛。 2005 8 21
在我小时候那会儿,改革开放政策刚刚出台不久,计划经济还占据着国民经济的主导地位。买什末东西都要凭票供应,买粮食要粮票,买布要布票。先前还有大衣柜票,缝纫机票,自行车票等等,可谓千奇百怪。这些票子的多少不仅体现了企业的生产能力,也同时限定了商店的数量和分布。虽然现今被称作超市的自选商店,那当儿是闻所未闻。但这一切似乎并不妨碍人们平常的饮食起居,因为人们对于这种生活状态已经习以为常。习惯和适应其实就是最大的方便。那个时候,住在教场胡同的人们都会去龙头井、兴华寺街那边买东西。这就需要出教场胡同西口,过了房后的马路,往北穿过福寿里。说起来我这个人打小就分不清左右,每逢说起的时,就先得过脑子想想自个儿用哪只手拿笔,然后才能分出左右来。于是当我叙述一段行程时,总是习惯于用东、西、南、北来指明位置。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这其实是许多北京人共有的特点,自古以来这座城市就被修得像棋盘一样规整。大街和胡同大多都是正南正北,横平竖直。于是清晰的方向感便在北京人心中深深扎了根儿。以至于老两口儿夜里在一张炕上睡觉的时候,老头儿一翻身挤着老婆儿了。老太太便迷迷糊糊的捅他一下说:“哎,老头子,你往东边去点!” 从福寿里北口往东拐个弯儿,便是兴华寺街。这段路程写出来显得很长,其实走起来也就十分钟用不了就到了。兴华寺街是条历史悠久的胡同,至晚不会晚于明初,因胡同里早先有一座兴化寺而得名。胡同东口是一个小小的商业区。这片商业区的起源也许正是同这座兴化寺有些渊源。路北的高台上是一家粮店,安有两扇对开的玻璃门。粮店里挨排儿摆放着好些木制的米槽和面槽,个个都有半人多高。里面满满的盛放着面粉、小米、大米、棒子面、红豆、小豆等粮食。每个槽子前面都装着一个巨大的铁制漏斗,像一个上宽下窄的铁桶。顾客将面口袋套在漏斗下方,柜台里的售货员就会抄起一个很深的铁簸箕,撮起木槽里的粮食倒入漏斗上口。只听“噗”的一声,漏斗里便会腾起好些雾状的面粉,飞散在空气之中。继而顾客手中的袋子便突然有了重量。那阵儿的售货员,手底下都很有准。像百货大楼的张秉贵那样,熟练掌握着“一抓准,一口清”绝活的售货员,在胡同儿小巷深处其实比比皆是。顾客先前说好要多少斤,他们就能准确的给盛多少斤。临了用旁边的大秤一称,左右都差不出一小碗。 从兴华寺街拐个弯儿就是龙头井。传说早年间街内有一眼水井叫人头井,一年大旱,滴水如金,但人头井中之水却一直很旺。有人见井中有龙头晃动。消息传开,街南的原来香火不盛的古庙,便改为龙王庙,一下子香火大盛起来,人头井也改叫龙头井,胡同由此得名。在龙头井和羊角等胡同交叉口处有个小理发店。这是一座老式的二层小楼,不大的几扇旧式窗户锃明刷亮,甚至连窗台儿都擦得一尘不染。打小儿那麽多年里,我一直都是在这里剃头。其实又何止是我,在附近一带乃至住厂桥那边的人们也都是上这儿剃头。理发馆里的几位老师傅都是解放前当过学徒的老手艺人。说到剃头,老北京有句歇后语,叫做:“剃头挑子一头热”。这句话生动的勾勒出了早年间下街剃头师傅们的工作形象。从事剃头工作的行话叫“取三”,这是句满语。“取三”的师傅们左手拿个铁条做成的“唤头”,右手用一根五寸长的大钉子从两片夹铁中间往上挑,发出的响亮声音在胡同深处悠然回荡。这便是叫卖声了。剃头挑子用扁担挑着,一头挑个板凳子,凳腿儿上夹几个抽屉,盛着工具和钱物。另一头挂个小火炉子,上面放着铜盆,里面盛上温水。一根炉子腿儿向上伸出变为一根旗杆,杆上挂着刚刀布和手巾。剃男活的行话叫“瞧背”,剃女活的行话叫“八条”。发型的名称也很有北京地方特色,有相形和寓意之分。如“帽缨子”,是指于“京帽”的缨子相似的头型;“马子盖”就是指留着像马桶盖差不多的头型,在头两边各坠一个大铜钱,再用头绳扎起来的叫“拨浪鼓”。最有意思的是“朝天杵”,就是把辫子梳起来的顶在头顶上。现在的曲艺节目里演“双簧”的演员还会套上一根“朝天杵”的小辫。相传旧时的惧内者常顶灯,头顶着烛台或油灯跪在搓板儿上,直等到灯灭了油干了以后才能起来。剃了这种“朝天杵”的男人们就顶不了灯,于是也就可以自认为不怕老婆了。 当然,这些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了。五十年代中期,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这些老手艺人也都被分配到各各理发馆里上班。虽然“帽缨子”、“朝天杵”这些花哨的头型不再流行,但师傅们的手艺确是过硬的,剃个平头,分头,背头更是不在话下。到这儿来的都是街里街坊的老主顾,什麽人留神麽发型怹们心里都有个数。顾客们往椅子上一坐,不用过多的交待和嘱咐,任由着师傅们使活。完事儿后对着镜子一瞧,保准可心。理发店里有位姓张的老师傅专门负责上门服务,我姥爷晚年得了半身不遂以后,行动不便。张师傅就每隔一个来月骑车到我家一趟,带着一箱子工具。给姥爷连剃头带刮脸,归置利落以后就坐在炕沿儿上点起根烟。这时候姥爷便会指着桌上沏好的茶,吃力的从嘴角挤出两个字:“喝~水~。”“得,劳您费心!”张师傅说着端起桌上的茶碗,又转过头来对姥爷说:“瞧您这阵子精神头不错啊!有功夫多出去晒晒老爷儿!”“好,嘞。”姥爷点头答应着。这时候姥姥就会从厨房走进来说:“饭都做得了,吃了再走吧!”“不介啦,下边儿还有活儿呢,得麻利儿走了。”于是张师傅一边接过两块钱剃头费,一边拾掇好东西,又骑车赶往下一家儿去了。由于有了理发馆的这种上门服务,许多年岁大了或者腿脚不利索的老人也因此省去了不少麻烦。这种服务辛苦费力挣钱又少,估计当下的美发厅是不大会有的了。 龙头井理发馆斜对面靠近定阜大街路口处是一家副食店,兼买杂货。小店儿不大,约摸有个三十平米的样子。每面儿各有两三张玻璃柜台。西北边是杂货区,小到针头线脑、毛巾肥皂、“玉美净”的擦脸油、痱子粉、清凉油,大到暖壶铁锅,墩布笤帚堆得满满登登;东南面儿卖副食、调料、油盐酱醋,点心零食。总之人们居家过日子的必需品,这里几乎是应有尽有。东侧的玻璃柜台后面还放着几个铁皮桶,里面盛着香油,酱油,还有普通的菜籽油,芝麻酱等等。每个桶上都放着一个提勺。那个时候打油买醋都是散的,我们家那当儿是用一个圆口的葡萄糖瓶子去盛油的。“劳驾,您给打二两香油。”姥姥说着便把瓶子递过去。这时售货员便会抄起提勺,弯腰从铁桶里打出油来,顺着插在瓶口的漏斗缓缓倒入瓶中。然后扒拉几下黝黑的算盘子,发出声声清脆的声响。这时姥姥便会低下头问我:“要点儿什麽好吃的,姥姥给买?”于是我便指着柜台里的红纸包装的威夫巧克力说:“要两个这个!”“您给拿两块儿威夫巧克力,再拿一排喜乐!”如果是夏天的话,姥姥还会给买个“小碗”冰激凌,或是一根做成熊猫脑袋模样的“雪人”。这便足以让我欢喜一阵了。 90年代初期,小店曾经装修过一回。重新吊了顶子,粉刷了墙壁,还在前面的屋檐下接出几平米棚子卖书和杂志。那时候我已经能帮着姥姥买醋、换酱油了,每次交完钱拿过醋瓶子,售货员阿姨都会叮嘱一句:“回去路上不要跑,别给瓶子摔了!”虽然只是一句不经意间的提醒,却让我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又过了几年,小店不远处的恭王府花园作为北京一处旅游景点对外开放。于是平日间安详宁静的龙头井一下子成了中外游客齐聚的众矢之的。一天到晚,游客车辆熙攘喧嚣,摩肩接踵。政府为了缓解这一带的交通问题,便把龙头井副食店连同后面的一片老房子匆匆拆除改作了停车场。这一下周边的常驻居民买东西就成了问题。进而想想,究竟是游客的利益重要,还是居住者的利益重要呢?一时间,我没有了定论。但无论如何我都是怀念着这座小店的,怀念那一天天在我面前矮下去的玻璃柜台,怀念头顶上“吱呀”做响的吊扇,还有清脆的算盘子声和售货员阿姨那一句句亲切的叮咛。 2005 8 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