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前面写了一些东吉祥的故事,那是生我养我的故居旧事。东扯西拉的散碎情节,随着思路的清晰,我心目中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母亲,她那言谈举止,她那骨肉亲情,渐渐的跃然纸上。其实母亲是任何人最亲,最熟悉的,可是一旦敲起字来,却不知何处下笔。只好先拿起一本《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捋清一下思路。母亲这一篇是由定宜庄,江桥女士采访记录的,为《什么事都要做到头》----吴淑华女士访谈录。 为了尊重史实,以前写的东西有些偏差,这次整理一下。以此为准。 “我们家是满族,姓吴奇喜特,家住香山,住门头沟的镶红旗,我婆婆[父亲家]也是满族。” “我爷爷叫倭子安,人称倭老爷。我爷爷的官是参军,好象是管发银子。我家有个蓝顶子,可能是四品” “我父亲自个儿跑到北京来了,他会英文。 “他就在邮局工作,是最老的邮局,就在前门火车站那儿。后来我父亲当了邮政局长。” “我母亲也是满族,姓白,也是香山的。” “我公公家也是沟南[香山]的,上山西阎锡山的队伍,也管发军饷” “香山厢红旗这儿呀,就出了我父亲这一个邮局局长,出了我公公这么一个大军官,一说呀,算是最大的两个官儿,一介绍到他们家,就说门当户对” 以上是我母亲家和父亲家的一些家族状况。 “那时我们家住在地安门11号,章伯均住10号,正挨着我们家,他太太是北京妇女联谊会的副会长。有一年,‘三八节’,她让街道组织这几个胡同的妇女游了一趟行,游行完了以后她就把认字的六七个人留下谈话。成立了一个服务站。” “后来,就去西四兵马司那个妇女联谊会,学习社会发展史。管行政的是杨钟健的太太。” “这样有一年多了,我去了科联。杨先生把我介绍到地质学会,算是这个学会的干部,也兼管古生物学会的事,后来,我就调到数学会去了” “到了文化大革命,科协干部就都到河南确山干校去了。呆了两年多,干校就都解散了,我就回到数学所,81年,又调回了编辑部。” “我老头原在粮食局,后来不是出身不好吗,调到石景山新村粮店,他是财经商业学院毕业的,原来当会计。” 上述所说的采访,我记忆清楚。那一次,我正巧去大姐家[母亲一直和大姐一起住],赶上二位女士和母亲在聊这些事情,她们见到我来了,知道快到饭口了,起身告辞,母亲好面儿,说老儿子来了,今天就不留你们了,等下次来。请你们吃“菜包”[书中有记]。 现在母亲作古,从她嘴里所言之辞,犹为珍贵。这篇访谈的名字《什么事都要做到头儿》,正是母亲为人处世的标准。母亲一生是这样做的,而且,也是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的。 正如书中所说“吴女士对自己一生所遭遇的坎坷所谈不多”母亲为人正直,自尊自强,甚至有些古板,[我家四个孩子,夫妻八人,七个党员,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正统家教所致吧]也许因为我是老小的原因,所以有时还对我还网开一面,书中所说母亲对我二姐的管教之严之甚,现在想起来,确实也有客观原因。父亲那时已经吃了瓜落,政治经济上已经“底潮”,而我家当时是与奶奶合住在一起,我家住南房,而父亲是前母所生,现在的奶奶是续弦,不是我父亲的亲母,所以后院一般不让我进去,而奶奶的房租收入,我们从来也未沾过光。虽然母亲在家是独生女,未出阁时,绝对是“格格”范儿,可是,到了朱家,我父亲是头大,所以她就成了大嫂。书中讲:“反正一早起来,我给他们[一个大姑子,俩小姑子,仨小叔子。后婆婆]作好了饭,坐圆桌,我做最后一个位子。人家吃得差不多了,我才坐下,到最后就剩熬白菜了,到现在我不吃熬白菜”。后来母亲参加了工作,有了收入,家里的境况才逐渐好了起来。但是由于父亲过于老实,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就是礼拜一晚上到家,礼拜二下午走,一直在原郊区[石景山,丰台。因生我大姐的时候,父亲还在石景山上班,坐火车回家,火车的汽笛“MEN ”,就说明父亲该回家了,所以大姐的小名亦如此]的粮店,作一个卖票收款的,一个在旧社会就有高等学历的人,最底层的售粮员一直干到退休。所以,家里的事情,事无巨细,娘家事,婆家事,姑叔事,儿女事,均由母亲一手操办。还有一个细节,姥姥因只有母亲这一个女儿,所以一直住在我家,[而母亲这一点,也是随着姥姥的,也住在我大姐家。所以大姐的这件事,一直是我家子女所敬佩的]上上下下,这些事,母亲处理的异常得当。后来参加了工作,虽然,母亲有中学的文化,但是在科学院工作,还是可想而知的。但母亲在工作上,从未有过什么纰漏,退休时,已是高级职称了,而她所干的工作,书中她表述的轻描淡写,但我知道,光当年寒来暑往,每天从海淀中关村到我家的路程,这么些年的年风雨颠簸,就难以言表,更何况,数学所的学报刊物所接触的各类人物,都是世界级的怪才奇物,能够摆平这些事情,绝非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提起笔来,所有的事都涌到眼前。想起什么说什么吧。 母亲,为人孝道,虽然与婆婆的关系如此,[自己当年太小,很多事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是和隔山的姐妹兄弟的处世为人,不用自夸,现在我们这一辈和姑姑,叔叔的走动,以至一些海外的亲朋往来的关系不断,可见一斑。由于姥姥住在我家,我母亲的一言一行,全是我们以后如何对待父母的典范模版。我记得,母亲专门给姥姥准备了一个小瓶,让姥姥放“味之素”,因为有时作些小灶,滋味让姥姥更可口。还有,经常给姥姥买一些零食,绝对不准我动,尤其不准我“看嘴”,怕姥姥吃东西时不痛快。姥姥也是有遗产房租的,[还带我收过一回,在隆福寺附近,坐三轮去的,回来时还给我买了根糖葫芦]但是母亲从未打过这些钱的主意。现在,自己能对母亲有这么深的感情,除了生我养我的母子血脉亲情之外,更是母亲对于姥姥的一举一动,言传身教给我们带来的深刻教益。 再说“吃”。母子之间的感情,吃的事情也许很平常,但现在想起来,母亲之所以是人类的伟大,就是这些点滴小事体现而植入子女灵魂的。 62年,三年自然灾害。哥哥,大姐住校,父亲每周回来,所以平时,只是母亲,我和二姐一起吃饭。那时,全家吃饭用粮有“制子”[一个装四两粮食的铁碗]决不超支。所以孩子在母亲的把握之下,还是挺过来了。但是,母亲其实是在总量控制的前提下,每次盛饭,肯定她是最少的。现在,想起来,真是感动至深,这不是一次,一天,一礼拜,一个月,一年,这是上四位数的时间呀。就这样,我们在母亲的卵翼下,熬过了那三年。尤其记忆深刻的是,母亲已经因缺少营养,导致浮肿。因科学院国家重点保护,特批了一些营养品,母亲全拿回家给我们吃了,我记得有人造肉[估计是皮质品脱油时的汤水,兑上淀粉,偶尔有一两块肉皮,就算发了洋财],磷脂[似乎是熬骨胶时,产生的副产品,也算油脂类的营养品]黄羊肉,[据说是,内蒙打的。但只有一两回]后来好一些,就是每月二斤黄豆,时间较长。说到这,真有个故事,这件事记忆犹新。 因为我小,不会作饭。所以黄豆也不怕我偷吃。二姐有时炒一些,自己也跟随着吃。那时先是干炒,后来知道临出锅时,浇点盐水,后来又学会先用盐水发起来再炒。反正这些黄豆,就成了当时唯一的解饿零嘴了。自己嘴馋肚空,可不能总等着姐姐作了才能吃呀。终于有一天自己也把锅支上,放进黄豆,自力更生一把。刚放进黄豆,就听得大门响,我做贼心虚,连锅端起,往炕上一放,用枕头一蒙,想瞒天过海,没想到,来人是邻居,不是家人,可这刹那之间,就闻到了一股糊味,再等掀开枕头,举起炒锅 ,哎呀,幸亏是刚上炉子就拿下来了,只是有盘子大小的被面烫焦了,怎么办,干挺呗。晚上我早早钻了被窝,那块糊迹用枕头压上。晚上母亲一进屋,看到锅里半生的黄豆,再看着我欲哭又止的可怜象,掀开枕头 ,看这窟窿,摇了摇头,并没说什么,好象她已经洞察一切了。现在想起来,母亲知道千错万错,都是“饿”造的孽,孩子终归是母亲的心头肉呀。 过了这三年,二姐也上了中学,不在家吃饭了。但我仍记得一个词“会餐”,每逢年节,那时,除了发点每户都有的副食票之外,家里的饭菜并没有什么太多变化。但是,母亲在科学院,相对就好一些了,有些鸡鱼蛋肉的菜品,在现在绝对比山珍海鲜还吊人胃口。每次节前的那些天晚上,母亲都会带回会餐时的菜肴,晚上用笼屉一串,别说吃了,就是那冒出来的香味,现在用垂滟三尺来描述,绝非夸张,可要知道。这是母亲在餐桌碗筷之间,一口一口给我留下来的呀。 再说“穿”。在那个年代,穿似乎全是一样的。但是,母亲有两张相片,我记得非常清楚的。一是64年毛主席接见全国科学工作者的合影,母亲也在其中,放了近一米长,挂在家里,以为骄傲。还有就是与杨钟健先生和苏联专家的合影,母亲穿了一件旗袍。非常漂亮,这决不是儿不嫌母丑的溢美之词,[这张父母亲婚礼的相片可以证明]所以对于旗袍的美,我一直认为:是中国最美的服装概念,就是在那时印记于心的。家中的收入,虽然不是过于拮据,但是几个孩子的花消,也是需要精心算计的,所以母亲的毛线活,打毛衣,是很有水平的,,至于缠毛线,拆毛衣,自然我就脱不开了。致使我后来帮女同事,缠毛线时,她们都夸我有专业水准。 除了这些吃喝穿戴,母亲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之外,还有许多。譬如讲故事:母亲总讲:“一个人犯了罪,他的母亲去看他,临刑前,他要求再吃一口奶。当吃奶的时候,他一口把奶头咬了下来,他说,如果不是娇生惯养,他也不会这种下场。”所以,母亲对孩子是绝对严格要求的。别的不敢吹,反正在小学读书时,必须全校学习成绩第一,这是不可辩解的。至于其他方面的教育,由于母亲上下班时间太紧,自己又是老小,所以纪律散漫,骄傲,不团结同学的评语,母亲也就是家长会后说一说,关键还是学习要好。后来赶上文化革命,这些也就没什么用了。 母亲对于孩子的教育,除了抓紧学习之外,更注重课外的教育[前面讲过,给我订了‘儿童文学’。还每天把参考消息带回来,让我们多知道一些世界大事。]并把单位的一些名人逸事讲给我听,因为这些人确实是名人,所以,有些事很有意思。譬如,讲华罗庚,说他出身贫寒,所以好学上进,自学成才。但是脾气古怪,尤其怕提出身的事情。还说,华先生是踮脚,所以总拄者拐杖,也挺有派。还有歌德巴赫猜想破解的那位陈景润先生。说他简直就是一个怪人,他的言谈举止一般人根本无法接受。他是华先生发现的。因为他的文章首先要在数学学报发表,母亲是编辑,所以他那种对于理想追求近乎于受病的状态,母亲是亲眼所见的,母亲是他几个能够接近的同志朋友,他一直称母亲为吴先生。母亲之所以讲这样的故事,一是让孩子不要沉迷于胡同的狭小天地,以此激励教育,一是这些名人的刻苦事迹是母亲亲身接触,给我们叙述也是亲切可信的。 母亲的伟大,在无数的文学作品中传唱不朽。除了人类的本性之外,还有就是人的肉体是母亲给的,而每个人的灵魂,很大程度,也是由母亲初塑成型的。我的母亲,既是一个普通平常的母亲,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可敬可爱,更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所以我的一切首先是她给予我的,虽然自己没有作出什么让母亲骄傲的事情,但是在北京的一个胡同里的孩子,因为有了这样的母亲,我可以说:我的母亲是最好的母亲!! 06,5.11,完记于云深阁 引文《最后的记忆-----十六位旗人妇女的口述历史》定宜庄著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1998。8 又: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又一次魔难,为此,写此祭文,悼念母亲在天之灵,长眠安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