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百年祭 作者:谢泳 梁思成(一九O一—一九七二)如果活著,他是一百岁了。最应该纪念 他的不是我,而是一座城市――北京,但北京消失了,只留在梦中。故 都的逝去,让一个人痛心疾首,但他无能为力,今天的北京,还记得这 个人吗?
北京不是梁思成的故乡,但北京消失的时候,他最心痛,他有没有流过 泪,我不知道,但我依稀听到他的叹息声,北京,你真的就这样消失了 吗?
为留住北京,为留住一座经典的城市,梁思成付出了一生的代价,他本 来可以不说话,让故都离他远去;也可以远走他乡,让故都留在梦中, 但他实在放心不下,他太爱这座城市了。历史真是无情,当故都将倾的 时候,想去扛住她的竟是一个瘦弱,还有些残疾的书生,他哪里来的勇 气呢?文化?艺术?还是别的什么。他是梁启超的儿子,血脉里有中国 知识分子最宝贵的东西。据说,为了留住北京,梁思成和北京市长彭真 吵了起来,然而一介书生,吵有什么用呢?北京还是消失了。
许多年以后,我看到了一九五七年梁思成在沈阳和一些教授的谈话,这 是关于梁思成罪状的一个通报。那次,梁思成是和胡愈之一起到沈阳的, 正是“百家争鸣”的时候,沈阳的高级知识分子都不敢说话,梁思成鼓 励他们,还讲了他和彭真争论的情况。
梁思成说:“我和彭真很熟悉,为了北京市的建设问题争得不休,我说 现在你不采纳,五十年以后,事实会证明我是对的。彭真说你若是皇帝, 一定是个暴君。现在看起来,我的观点中有的是不对头,但我敢于争论。 一个人没有主见是不行的。”
梁思成还对记者说:“我这顶形式主义、复古主义的帽子,已经戴了数 年,现在看起来,我的意见也不完全错。”
彭真的话很有意思,他把梁思成说成是暴君,也许是梁思成太固执,不 放弃自己的意见,刺激了他。彭真的故乡在山西侯马,那是梁思成最向 往的地方。当年,为了普查中国古代建筑,梁思成、林徽因的足迹几乎 踏遍山西,可以想象梁思成测量应县木塔的神情,还有他们发现五台山 佛光寺的惊喜。梁思成不会想到,他一生最大的惊喜来自山西,而他最 大的失望也来自山西,这是偶然还是宿命?
一九五七年,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天真的梁思成也以为知识分子的“ 早春天气”来了,他想在这个“春天里”出一口气,因为憋得太久了。 思想改造运动时,梁思成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我为谁服务了二十年 》,那样的文章在梁思成一生中还有几篇,但我们从那里看不到一个知 识分子的内心。也许不乏真诚,但如果五二年的梁思成是真诚的,那五 七年的梁思成呢?梁思成说:“我在二十余年中,一方面走到反动统治 集团的外围,成了可供它们驱使的工具;另一方面,我又接近了美帝国 主义侵略中国的‘文化人’,被敌人拉拢,为他们的侵略政策服务。” 那时,知识分子为了过关,说了许多莫明其妙的话。梁思成本来不是那 样容易自毁的人,但在那样的年代,一个书生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五五年,对梁思成建筑思想的批判,也没有把他的内心世界摧毁。当时 对清华大学建筑系的一个基本评价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教授们存在 著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建筑思想”,它的具体表现是以梁思成为首的大 部分教师片面强调“建筑即艺术”,或把建筑看成“首先是艺术作品, 然后才是工程建设”。在进行专业教授过程中,贯穿著唯美主义思想, 强调清华建筑系与其它建筑院系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教育学生掌握“艺术”, 错误地认为工业建筑是低级的,学好民用建筑就会作“艺术要求较低” 的工业建筑。还有的教师甚至认为培养工业建筑设计干部不是清华大学 建筑系的任务,清华大学建筑系在教学过程中传播了复古主义和形式主 义的建筑思想,他们在整个教学过程中贯穿著“清不如明,明不如辽, 辽不如唐”的观点。
这是向著梁思成而来的,随后就开始批判他的建筑思想,同时,北京开 始了它消失的命运,梁思成沉默了,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他对这个城 市有太深的感情,眼看著她消失,而不能阻止,他都和彭真吵架了,但 秀才遇到兵,梁思成离山西很近,而山西离梁思成很远,很远……
五二年梁思成妥协了,五五年他也保持沉默,但五七年,还是这个梁思 成,他却要说话了。他在沈阳说了那样的话,他在北京还要说。一九五 七年三月二日,北京市人民委员会第二十四次会议上,梁思成对北京的 城市建设发表了意见。
梁思成说:“展宽西长安街的时候,拆了很多民房,结果街道过宽,街 道当中用不著,留作停车厂,把民房拆了作停车厂,我看不太妥当。”
他还说:“西长安街太宽,短跑家也要跑十一秒钟,一般的人走一趟要 一分多钟,小脚老太婆过这条街就更困难了。”
关于双塔庆寿寺拆毁问题。
梁思成说:“展宽西长安街的工程中,对庆寿寺的拆毁不够慎重,当时 有争论,有关方面没有很好考虑就拆掉了。我想应该保留半年到一年, 等群众都说不好时再拆不迟。”
关于拆毁东直门城楼问题。
梁思成说:“听说有关方面在修筑道路中要拆东直门城楼,我看要好好 考虑,这个城楼是现在北京明朝留下来唯一的楠木建筑物。一九三四年, 袁良作北京市长的时候,有一个日本木匠见到是古代楠木建筑物,愿意 补贴两万元进行维修。人们不要把这些古东西只当作古董看待,它们在 城市中起著装饰的作用。外国有许多城市的马路上,很讲究装饰,看来 不单调,我们应该注意这个问题,当然不必花钱去兴建,原有的建筑要 好好利用它为城市服务。”
梁思成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但他没有留住双塔庆寿寺和东直门城楼,它 们还是消失了,双塔庆寿寺的拆毁一是因为庆寿寺是为纪念明初僧人海 云和他的弟子可安而建的,这两个人对蒙古入侵中国起了很大的作用, 是汉奸;二是因为这两个塔是清代建筑,没有什么价值。东直门城楼拆 毁,是为了东郊飞机场建成后的交通便利,如果不拆这个城楼,改建道 路时要多花几万元钱。听起来都很在理,但不能细想。
北京城市建筑决策者的思路是:一切以人民的名义。梁思成要保留古建 筑,他们就说那些东西不方便于人民生活;据说还要梁思成林徽因和拉 黄包车的工人座谈,让他们说这些建筑如何碍事。说保留古建筑要花钱, 当时国家没有那么大财力,这也很奇怪,保留怎么会比建设要多花钱呢? 再说,为飞机场的交通方便,五十年代,有多少人民天天坐飞机呢?说 决策的人短视,没有文化,好象也不合情理,梁思成这样周游过世界的 建筑学家,都嫌西长安街过于宽,而刚进城市的干部就会想到后来的发 展?五十年代,谁天天坐轿车呢?人民,人民……我想起了罗兰夫人的 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错批一人,多生几亿,这是说马寅初的。
错批一人,少了名城,梁思成这是说的。
1 r* H Q' X, e v5 u[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24 23:48:54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