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京老城胡同里长大的。二十多年前去了海外。人在海外,时常关注我的成长之地,关注北京老城的胡同。每年回北京时,这胡同情结总牵着我追寻正在消失的胡同。有空时,会独自一人在胡同里转悠,用相机捕捉熟悉的景物,仿佛在追寻幼时的记忆,弥补旧时的遗憾。我是在胡同里野大的,上过的幼儿园、小学和中学都在胡同里。在这些胡同里,有我的同学、老师和邻居,有已变成老梆子的幼时小夥伴,有被我偷摘过的果树,有曾被我用绷弓子打碎的路灯,有曾在1989年夏天被子弹击中的人和物。 0 F5 V* z* h; J! A6 m0 `0 L \
老城是由胡同编织出来的。胡同是一排民宅前面的通道,一般为东西走向。南北走向的路一般叫街或大街,多是走车走人的通道。这一点即使老北京也没在意。到北京旅游的人,总是奔天安门、颐和园、紫禁城、八达岭这些被开发地方,却忽略了老城里的胡同。到北京不看老城胡同,等于白去了。老城胡同收集了历史沉淀,老城胡同隐藏了许多人文景致,老城胡同容纳过三百六十行,老城胡同目睹过历代统治者的残暴,老城胡同塑造了北京人的性格。 6 Z6 b7 ~& C7 S' H2 D+ E
9 q6 }. B. o. r. f: r 我对社会的认识是从胡同开始的。上小学时赶上文革,常逃学。白天没大人管,跟同龄孩子野遍了老城胡同。最熟悉的是地安门、天安门、前门、南北池子、南北河沿、南北长街、王府井和西单一带的胡同。我打小就识路,三四岁时几次从托儿所偷跑回四五里外的家,回家的路要穿过几十条胡同。即便在离北京二十多年后,我仍能在剩存的曲里拐弯的胡同里游走自如,仍记得打完群架后逃窜的胡同出口,仍认得出被批斗的地富反坏右的家门,仍找得到老太婆管理的居委会的位置。那时北京市区比现在要小得多。往东出建国门,往南出永定门,往西出复兴门,往北出得胜门,就算是城外了。出了这四个城门,就能看见庄稼地了。 2 E" p6 d' y: w/ \
$ i1 j" o- E* P, n, _+ E2 e 历史把北京老城编织出不同的居民区,把胡同里的民居划分出不同的等级,也把胡同里的居民分成三六九等。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即使到了人民政府时期,这格局仍无质的改变。老城宅院差不多都是四合院,其中一些最好的已成了政府机关所在地。过去,从四合院门面及格局可判断里面住户的贵贱。富贵者住独门独户大宅门,贫贱者住大杂院。富贵者的四合院装饰考究,有的还带前后跨院。贫贱者住的四合院结构简陋,没什么装饰。四合院无论大小,原本适合一户人家或几代同堂家庭居住。不知何时起,不少四合院开始接纳了几家、十几家甚至几十户外姓人家。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城许多四合院变得更拥挤了。居民为增加生活面积,在院内擅自搭建小屋棚,把原本宽敞的民居渐渐地变成了大杂院。 * l$ q4 d7 ]5 X* C% n!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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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胡同里长大的。打记事起,随父母搬过几次家,老城东南西北都住过,不过都是围着老城中心转,住的都是大杂院。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我童年少年时期,大杂院已很挤了。那时,大杂院里的每户面积小的不到十平米,一般是十几平米,超过二十平米算宽敞了。我住过的大杂院居民多数是城市底层人,很少有地道的北京人。三四十岁以上的居民很少有讲道地的北京话的。他们来北京之前多是乡下人,以山东和河北籍居多。在我所住过的大杂院里,无一个脑力劳动者,连个地富反坏右分子都没有。同胡同里到有不少地富反坏右,都是在文革时候冒出来的。 3 c1 W M$ A: v1 |5 c' |2 ^; p
* K3 g0 d5 z0 p3 w8 \ 大杂院也有富贵街坊,他们住在同胡同里独门独户大宅门里,里面主人是当官的,也有社会名流和外国驻京使馆人员。大宅门高不可攀,大杂院丑陋不堪。大宅门里的人轻视大杂院里的人,大杂院里的人仇视或嫉妒大宅门里的人。两类院落的居民住在同胡同里,却生活在两个世界。文革前,他们之间没什么往来,他们的孩子因不在一个学校读书也很少往来。大杂院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学校,而大宅门的孩子上的都是干部子弟学校。文革有段时间,孩子可就近上学,因此不同背景的孩子才有机会坐在同一所学校里,放学后相互间有时也走动,多是富贵家的来贫困人家玩。大人讲,富贵人家门槛高,不容易进。也是在这个时期,我才明白“门槛”的社会性涵义。 I" t7 e, a3 d: }' U0 B: y
# B. u8 P2 W( \1 ~+ O) p; t 那时,老城胡同民居大门门槛是有差异的,有的有半尺高,有的有一尺高,少数门槛可移动,多数是固定的。印象中,大杂院的门槛许多因失修而破烂,或被拆除了。大宅院就不一样,除门面气派外,门槛也高,有的门槛之下还有几节台阶。二十多岁时,看了一本书后,才知道门槛下的台阶的来历。那几节(一般是三节)台阶曾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即使到四十年后的今天,细心的人仍能注意到老城四合院大门门槛上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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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民居除门槛有高低之分,宅门也不一样。大杂院的门总是敞开的,有的在夜晚才关上。而独门独户大宅院的大门总是紧闭的,尤其是里面的主人是高官时。文革时,家住的胡同口就有这样一个四合院,那两扇朱漆大门总是紧闭。大门偶尔开启时,外人路过能瞥见里面的卫兵和他们身后的一堵墙(多年后才知道那墙叫“影壁”)。调皮小孩儿路过时也知道躲着走,否则会受卫兵的训斥。记得那时胡同里还住着个清朝遗留下的太监。听太监说:什么朝代都一回事儿,什么官儿住什么房子,门脸儿、门色儿(读men sh僫r)、门墩儿都不一样。长大后,才明白太监说得没错。赶走国民党反动派后,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继承了封建社会的等级观念,也占据了旧社会留下的最好地段上的最好房产。 2 u- V9 b, Q# O, X9 n
6 O0 D3 @5 J! n8 s+ e9 M) |! G 过去三十年,老城区慢慢消失,新城区不断涌现。有人说北京变美了,有人说北京变丑了。我觉得,北京没了特色,民居没了传统的颜色。世界很多名城有自己的颜色,北京过去的民居也有。随着民居改造,过去特有的青灰色基本上消失了。北京与其他城市没有什么差别,到处是大厦、高速路和所谓的现代或后现代建筑。洋人建筑规划师在自己国家无法实施的设想在北京实现了。北京成了他们的实验场,也是他们的成名之地。北京许多新的著名建筑,包括奥运场馆,都是洋人设计的。中国设计师哪去了? 9 a1 ~! j. h$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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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认为,现代化就是宽敞马路、高楼大厦和汽车洋房。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认为,认为破旧就是落后,现在看法却不一样了。世界有许多城市保留着古老破旧的民居,包括伦敦、巴黎、墨西哥城,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在历史的框架里过现代化的生活。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京有些四合院内就引进现代化玩意儿,包括电话和抽水马桶,这些洋玩意有许多在文革其间当作封资修被砸毁,或长年失养失修失去了原有的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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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北京没有了别的特色?有,北京的紫禁城、颐和园、北海和中南海是北京历史的特色。这些皇家院落是历史或古建筑学家的研究对象,也是掏游客口袋的吃人院落。我不懂历史,不喜欢皇家贵族的院落,细想起来甚至讨厌。那些是皇家贵族的生活世界,不是百姓生活世界。皇家贵族院落是北京特色,普通胡同民居也是特色,大杂院更是特色,也曾是北京式的贫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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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 F4 R' v K 的确,用钞票衡量,许多大杂院不值钱。过去,大杂院有许多丑陋现象:肮脏、拥挤、吵杂。按当今标准,大杂院不适合人居住。住在大杂院里,取暖、做饭、用水、如厕都不方便。除独门独户大宅门,绝大多大杂院没厕所。少数有,也是旱厕。居民如厕时要跑到胡同里的公厕。在公厕,如厕者一字排开,蹲在粪坑口上,低头看的是下面的肮脏,在他人面前丧失了尊严。半夜如厕,许多人只得在屋内用各种容器接。用水也是问题。通常是,全院只有一个水龙头。有的院子连水龙头也没有,用水要到别的院子或胡同里的水龙头去取。冬天时,为了怕水管被冻,夜里要把水阀门关上。为用水方便,许多人家在屋内或门外旁备有水缸,储存生活用水。现今,被保留下来的胡同区内大杂院居民在生活条件上除了取暖燃料变成天然气外,其他如旧。 + K/ Q/ I G7 k* c
) w7 {+ k4 ~) p) i+ S1 o 过去三十年,现代化进程碾倒了老城里一条条的胡同,推走了胡同里破落生活景观。在被保留下来的民居中,有许多临近主要街道的民居被改头换面,变成小卖铺、小饭馆、酒吧、发廊。那些仍作为民居的院落,因长年失修而破烂不堪。每年回北京,我都要走进几个破烂的大杂院看看。有几次遇到过警惕的眼睛,也遇到过热心的唠叨者,见过操外地口音的北漂客,也见过大鼻子洋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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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k4 B F% [, h% a4 a6 t 老城胡同区里保存最好的院落主要集中在地安门附近的后海一带,还有紫禁城、中南海周围的地方。这些院落中有的是清朝遗留下来的产物,之后变成国民党、社会名流和富贵者的产物,再之后变成共产党权贵阶层的产物。这些处于北京黄金地段上的大宅门一直用百姓的钱保养着,至今未因逾代隔世而失去往日的权贵气派。朝代换了一个又一个,大宅门里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大宅门的门槛依然是那样高,有些依然由卫兵把守。而那些大杂院却因长期失修失养,其历史的风貌不再。 * q r0 f- m( V! \0 D7 _1 h& Z1 _
3 `. A X) Z" @1 t 老城胡同里的大宅门被保留下来了,普通传统民居在消亡。过去北京最穷最破的南城如崇文门和宣武门地区,除前门附近的胡同,已基本被拆光。在东城和西城,胡同民居保留的相对多一些,这也许是沾了古今统治者的光,因为那里紧挨着历代帝王血色的宫墙,那里曾是至今仍是权贵阶层的院落。那些未被霸占和被腾出来的四合院已被修缮一新,有的变成新权贵或新富豪的豪宅,有些变成了迎接八方游客的北京“特色民居”。有些以前的大杂院被恢复“原貌”,变成了独门独户的四合院,里面换了新主人,原来的居民绝大多数拿了点搬迁费后被开发商和官员连哄带骗请到五环以外去了。谁都知道,在民居改造和居民拆迁过程中赚大头的仍是相互勾结的官与商。过去几年,我参观过修复一新的传统胡同和传统民居。感觉是,这些胡同和民居车除了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讨厌修缮一新的东西。一旦修了,它们已不再是原来的东西,就如修复文革期被砸烂的文物古迹。那还是原物吗?既然砸了拆了,就别在“恢复”了。“恢复”不是在改正错误,而是丑化政府过去的丑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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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I6 h3 @. M4 m- B 过去有许多人反对拆除老城胡同,但他们的声音太小太弱。像做其他事情一样,政府在规划或拆除胡同时是从来不同老百姓商量的。虽然有时也徵求专家的意见,但专家反对意见也不见得会改变当政者的计划。过去三十年,北京市区扩大不止两倍。既然扩大了,为啥当初不在老城外建造新楼宇?我曾瞎想,当政者应该保留老北京,而在它旁边建个新北京。世界上许多古老城市规划是这样做的。这样也许能让更多人满意。谁愿意在老城居住,就让他们住。不愿住的,去四、五、六环外面住。 ( Q* I+ ~& K3 e( F0 P; z0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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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胡思乱想。破旧立新也许是世界城市规划的发展模式,不破怎么能立?不破怎么会有拷贝式的高楼林立、灯幻金迷?不破政客怎么有政绩?不光北京,中国和世界许多其他城市也是一样,保留下来的都是皇家贵族历史遗迹,拆除的都是普通旧民居的历史。难道普通人家的老宅就不值得保留?像这样发展下去,我相信没多久北京不再有传统意义上的胡同了。胡同本是一排排民居或房屋前的走道。如果继续拆除普通民居,留下的是孤零零的大宅门,其门前的胡同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如果真是这样的结果,那我的胡同情只能留在记忆里,留在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