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声音
FHM小文
在北京生活了7年多,我仍然不确定自己听到过鸽哨。
确切地说,有一回在日坛公园,那人说,嗨,听见没,鸽哨!于是大家抬头,好象可以找见鸽哨的尾巴。但天空一如既往地乌涂一片,鸽哨和鸽子都没有踪影。于是大家做沉思状,好象去记忆的仓库里检查。究竟听到没有,就变成了自己也不清楚的谜。而记忆的仓库里,的确有鸽哨的尾巴,在某处列队盘旋,向某处滑动,倏忽消逝。那消逝的过程,在有和没有之间的模糊过渡,让人片刻发呆,就像在天空绕梁。只是,仓库管理有些混乱,已经分不清该记忆是刚才的北京,还是30年前的兰州,或者干脆来自电影《蓝风筝》……
关于天上的这件事,车前子写过一篇文章,《天上的音乐课》。文章因书而起,那本书,是王世襄先生的《北京鸽哨》。王老先生是位有情怀的人,善玩。车前子是位才子,知道什么是好东西,所以他从鸽哨说到了王老先生的智慧和寂寞。天上的音乐课,那想必是寂寞的。虽然,仅仅是40年前,鸽子和鸽哨还是北京人生活的一部分——那时候的生活,虽然扎根在平房,却延伸到了天上,非但不寂寞,还有风格、讲究、比试。今天我住在楼房,每天早晨被百犬齐吠之声吵醒,不用往下看,就知道骄傲的北京人正牵着哈巴狗和邻居打招呼:是的是的,我家贝贝可听话了。
我因此怀念可以抬头的生活。虽然以前在兰州,抬头多半是看鹰。现在鹰不见了,鸽子恨不得住在广场上,肥得像猪,鸽哨呢我是在照片上看见的。哦,原来是一个葫芦,或一排桶,而不是哨子!而且那么大,想想看,鸽子像驮了一壶茶,说飞就飞,多么轻盈。那些声音,因为制作的技巧,高低不同,音色也有差别,一群鸽子里,有五、六只驮着茶壶,就发出了合奏。这当然是音乐,用时髦的说法,是声音艺术。音调的高低,并非根据五声音阶,更不会是十二平均律,但总之要搭配,行话叫“配音”。鸽群盘旋的时候,声音就悠然而起,或滚滚而来,又或者无中生有,转眼间变化万千。想想看,天上也曾经是老百姓的生活空间!
关于鸽哨的聆听经验,多数人主要从电影得来。而电影,通常是配音,也就是电影配音的配音,或曰伪造。真的鸽哨在天上,那里没有反射和混响,也不被楼房阻断,地上的录音师不能剔除地上的汽车和空调,只能回录音棚伪造。但我最近一次听到鸽哨,却是几个英国人的录音。2005年我参与声音艺术项目“都市发声”,Peter Cusack、Clive Bell和David Toop一行3个老友,居然就在北京听到了鸽哨,还遇到了玩鸽哨的人,这应该不只是缘分,我想,谁让我不常往胡同里钻呢。再向前追溯,北京出生的Echo和她的德国男朋友演出,就用线栓着鸽哨甩,那声音很晕,像喝高兴了的鸽子。后来美国人John Myers来北京演出,也玩这招。总之为什么就不曾像传说中那样,走着走着,天空传来了鸽哨,让我的心就地解放?不知道。
据说中国人玩鸽子至少有1000年历史,而鸽哨有200来年历史;而且不止鸽子,风筝也曾经负载着发声装置,北方是弦,南方是哨,未来可能会有喊话器(晚报!晚报!)。可见声音艺术早就深入人心。对中国人来说,艺术首先是生活的艺术,琴棋书画,哈巴狗,妓院里的抒情歌曲和文学,等等。现在中国人还是中国人,但艺术集中到了798,生活压缩到了泥土以上、天空以下的位置,鸽哨呢就秀到了潘家园,被称之为瑰宝,迟早要被申请为文化遗产。
我们都知道,遗产跟死亡有关,鸽哨先得死了,大家才好谈遗产。声音最美的地方,往往在它消逝的过程,鸽哨尤然,可惜过犹不及,现在消逝得太狠,那种盘旋回转无限延伸的美,跑得太远,回不来了。就像是天空也被卖给了房地产公司,鸽子只好去广场喜迁新居,美化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