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没有闪一星星亮 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围生活程度一比较,严格 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 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徬徨不着边际。并且看了店 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它们多半是由那一国工厂里制造 出来的!奢侈是不能给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惧烦恼。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 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 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 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 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
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 那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 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 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 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 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 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 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 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 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 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 饼和几颗莎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 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 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陕西过来作 生意的老头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气,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车的客人执着红粉包纸烟递到 汽车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挟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 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个客人替她要求 车夫,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地望着那村站,口里噜苏着这地方和上次如何 两样了。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验使得他有一种涵养,行 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世界是一样的,伦敦警察之所以特别和蔼, 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喧响,兰花烟气味早已消 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义”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 的满脸挂着麦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 院落里,来回看你所不经见的农具在日影下列着。院中一棵老槐、一丛鲜艳的杂花、一 条曲曲折折引水的沟渠,伙计和气地说闲话。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诉你,那里一年可出 五千多包的麦粉,每包的价钱约略两块多钱。又说这十几年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 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们避暑的别墅。惭愧的你说,你 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他脸上堆起微笑,让麦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认得, 原来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个外国牧师,待这村子极和气,乡下人和他还都有好感情。
这真是难得了,并且好感的由来还有实证。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中出去探古寻胜, 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动不动就是宋辽的原物,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 看到一个铁铎,刻着万历年号,原来是万历赐这村里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 卖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钟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 打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的祖传宝物,决不能让它流落出境, 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铎还了他们,从此便在关帝庙神前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开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层 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听点底细,怎么明庆成王的后人会姓吕!这下子文章便长 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你是不会,也不愿,忘掉的。据说庆成王是永乐 的弟弟,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 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命他们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 排行的方法,使得他们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派子孙。
这样一来你就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村来的,并且还 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少年是个皇裔贵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这村子一 定穷不了,但事实上则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家家户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堡垒——当时防 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 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了,虽然戏台还高巍巍的对着正殿。村子这几年穷 了,有一位王孙告诉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 了,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了三年多等, 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唱戏,得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 听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尽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鬼子东逛西逛, 跑到下面养有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用你不懂得的乡音招呼你吃菜, 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门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 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王孙的妈,前晚上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 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原载1934年9月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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