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北京土著,生于宣武区的广内大街,而今年届古稀,仍居于斯;陶然亭近在咫尺,在她身旁活了近七十年。 幼时,钻苇塘、趟草丛,逮鸟捉虫;放风筝、滚铁环,嬉戏流连;目睹了她的先前、她的变化、她的现在。至于京城民俗,婚丧嫁娶的程式,不光耳闻,是亲历了几番。这两方面的见闻,和佑安先生所述,不尽相符。陶然亭所在的慈悲禅林五百年了;陶然亭也三百多年了;从康熙年间,黑窑厂不烧砖瓦,废窑成了土山丘,就是窑台儿。我小时候没有“逛陶然亭”一说,都是“上窑台儿去!”那时是苇塘野地,坟墓碑碣一片。可也不是枯骨遍地的乱葬岗子,也不是令人掩鼻的臭泥塘。没人管理、空旷、荒凉,能引人的是野外的情趣和古朴的自然美。是“城市山林”。1952年4月到10月进行了整治,清除淤泥、堆高土山、平整道路、界定范围。拆墓平坟、建亭修桥、种花植草。洁净清爽的新面貌,更吸引人了。使“素面原无粉黛”——甚至蓬头垢面的村姑,出落得妩媚多姿了。后来大兴土木,过于浓艳臃肿,成了不顾形体气质、只求时尚的富婆,是“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的做法。 陶然亭地区在明朝属宣南坊,清朝属(外)北城(内外城都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光绪末属外右五区1929年到1949年属外五区,现在属宣武区。陶然亭叫“亭”,不是凉亭的亭,是十里长亭的亭;所以是三间敞厅。清朝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建的,也叫江亭。是海内外著名的风景名胜。这和科举制度、和集中在南城的会馆有关;应试举子,三年一次,来北京“报销”单程路费(公车),回程不管;进京赶考都住本乡会馆,考试不利,再等三年;那时交通不便,边远地区要走数月,车尘汗马,费时费力费钱,许多人滞留京城“复读”;客乡游子,郁闷难排;皇家园林,官禁森严;私人园林,人地两生;陶然亭、窑台这块地儿,就自然成了公共园林。慈悲庵内品茗饮酒,窑台顶上登高临远,碑碣之间吊古伤怀。落寞失意的无聊无奈无告,有了宣泄处所。心绪凝成文字,文字自要传播,陶然亭名满天下了。这和琉璃厂文化街的形成同一背景。从有清一代,直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关陶然亭的诗、书、画、文字等艺术品;数不胜数。刘叶秋(1917-1988)先生解放后写有“陶然亭”一文,他说‘这里周围是芦苇,杂树,境界甚为荒凉。但登高极目,可以远眺西山;习静养心,亦为胜地’。他还提到1925年(民国十四年乙丑)三月三日,北京老名士樊增祥(樊樊山)等109人,在陶然亭集会吟咏,还出了一本《乙丑江亭修禊分韵诗存》。大约这是最末一次。樊樊山是遗老,光绪进士,放过外官。陶然亭南墙上石刻:“彩云曲并序”是他的手笔,还有一块线雕的“彩云图”,古装仕女,祥云缭绕,说是赛金花的像,也是这位名士搞的。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抄点前人诗词对联,以窥一豹: 对联 客醉共陶然,四面凉风吹酒醒; 人生行乐耳,百年几日得身闲。 穿荻小车疑泛艇, 出林高阁当登山。 诗 七绝 溪风吹面蹙晴谰, 苇路萧萧鸭满滩。 六月陶然亭子上, 葛衣先借早秋寒。 词 浣溪纱 重过陶然亭 山色林光一碧收,小车穿苇宛行舟,退朝裙屐此淹留。 衰柳有情还系马,夕阳如林独登楼,题墙残字藓花秋。——这是俞平伯老爸俞陛云的作品,写于1920年。 五四以后,也有不少新文学作品,傅斯年就有写永定门和陶然亭的新诗。太长,不抄了。 慈悲庵高台下,原有个院子,门朝东正对庙门,迎门墙上镶着一块石刻,王玉树写的“城市山林”;往北往西,才到高台的台阶口。开始迁坟时,有点价值的墓碑,都集中在院子里,我记得有高君宇、石评梅、醉郭、赛金花、还有一块挺气派刻着康心孚(1884-1917),当时不知何许人,多少年之后才得知:此人是社会学家、北大教授;早年留学日本,是国学大师章太炎的门生,参加过孙中山的革命活动;民国之初任过袁世凯大总统的秘书,死后葬在了陶然亭。赛金花的碑黑色金星石的,一米来宽、两米来高,篆字碑额。据说在庙里陈列着。那会儿虽说是野地,也不能随便埋死人。民国年间,姓汲的一家人,从辽宁逃日本来到北京;不幸老爷子客死京城。儿子们相中了窑台东坡,刨坑下葬时,慈悲庵主持和尚德坤不答应。埋到中途,停不得也埋不得。于是协商,汲家出资重修窑台顶上的三间大殿,德坤有心计,很富经济头脑,借汲家投资修庙的良机,在山下空地筑池栽莲,池边列盆养鱼,由董姓某人承包经营,赏荷花,卖莲藕,批发金鱼;庙穷不穷的,方丈是肥得流油了。 陶然亭的墓冢一直是广为流传的佳话,香冢、鹦鹉冢碑上的诗文许多书中有记载,传说故事,版本很多。醉郭、赛金花、高君宇石评梅,都有故事流传;当然赛金花最多。怀念、凭吊,是心灵的享受,是美好精神生活。坟墓是人的最后归宿,有着独特的文化价值;即使是“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也会引起无限的参悟和遐想。坟墓使死者安息,生者慰藉。整治以后的五十年代,陶然亭公园办的文化活动很多,本人是常客;夏天经常办“乘凉晚会”,花两三毛钱,看露天电影、戏曲演出、参加舞会;有时放河灯、有水上音乐会,可岸边驻足,也可租小船划到台边;三五之夜,上下是圆月,令人陶醉。园中有四个茶馆,陶然亭、窑台、云绘楼、抱冰堂,陶然亭、窑台是一个档次,都卖酒饭;水资每人五分,茶叶五分、一毛两种;四个人占一张方桌,沏一壶茶,自带茶叶只需两毛钱,可坐一整天;中午,推开茶壶,叫菜点酒;饭后拉过茶壶接着喝,还是那两毛钱。一个人一本书,低头看书,抬头看景:仰看山色,俯视湖光。幽静悠闲,也自可人。云绘楼是楼上,和清音阁之间的曲廊中设座,用茶杯(不是盖碗),每杯四毛,算高档消费了。抱冰堂在西北,和陶然亭隔湖相望;也是在高台上,砖砌的阶梯口冲南,口上立木制小坊,横额是老舍先生题写的:抱冰堂说唱茶馆。房间比陶然亭高大,座北朝南,檐下一块白地黑字大匾:抱冰堂。大总统徐世昌写的。屋里北墙中间是一个半圆形小舞台,每天下午轮换演出曲艺节目:相声、单弦、大鼓、时调、竹板书等。两三毛钱门票,包括茶水;一边喝茶一边听玩意儿,享受半日。那时不像现在这么人多;早晨除了喊嗓子的,人很少;一个人山坡石头上坐个把钟头,也不会有人,四周没一点声音,静静的。真是一种享受。每忆及此,都非常神往。旧时京城中死了人,不是都到庙里停灵。赛金花停在庙里,因为她是名人,住杂院,没亲属;社会各界给她办丧事,只能在庙里。是特殊情况、个案处理,不是通例。庙里停灵办丧事,有的庙承揽这项业务,如厂桥附近的嘉兴寺(殡仪馆),就常办丧事。有关红白事的民俗,以后作专题介绍。拉杂写来,就教方家,敬请指正。 / X2 ^5 g5 l: X'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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