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文字肯定不是导游词,只不过是有感而发,边想边记而已。
我还是喜欢颐和园。由于工作的缘故,走过不少山山水水,有名没名的园子也看过一些,可是回过头来想想,无论早先去过的还是近来才参观的,其情其景都是淡淡的,有些还混成一片。唯有颐和园,即使你闭上眼睛,它也能像活的一样浮动在你面前,甚至那阳光晒到墙瓦上生成的土腥气味,那湖水回旋在船坞底下击出的汩汩声,都能钻进你的鼻孔、敲打你的耳膜,透着那么熟悉,那么令人眷恋。 友人说,颐和园汇聚了黄瓦红墙、青山碧水,充溢着帝王气象、鸟语花香,当然容易使人流连忘返,刻骨铭心。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但也不尽然:不见黄瓦红墙、帝王气象,紫禁城可能要更胜一筹,而青山碧水、鸟语花香,可与之比肩者就更多了?那么,真正的原因到底在哪呢?其实,你只要再往深处开掘一下就会发现,这原因就隐在你走出园门时心生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的背后,就是那种对逝去的光阴的珍惜和对光阴逝去的无奈。 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篇语文课文叫做《颐和园》。课文第一页的下端有一个注释,是对颐和园的简要介绍,用小号字印了好几行。在星期六放学前,班主任刘老师要求大家预习这篇课文并背会注释,下周一要进行课堂测验。我从小机械记忆力就差,最不喜欢也最懒得背书,遇到需要背诵的场合总是尽量敷衍。可这次不知哪来了一股子无名冲动,就是想把这篇注释背熟不可。不过,弱项毕竟是弱项,直到星期天晚上睡觉前,我还是没把握能把这几行字不打嗑巴儿地背出来。也许命里注定这次该我出彩儿,一贯赖床的我星期一早晨刚过六点就爬起来跑到奶奶屋里(奶奶从来都是五点多种就起床了),一边发着狠地背书,一边想着如果老师叫到我一定要让她看看。果然,在上午的语文课上,刘老师劈头就问:谁来背课文注释?看着沉默的课堂,我激动地举起了手。当我居然一气呵成背完之后,刘老师说了句:“鼓掌!”就带头鼓起掌来。我当时真是有点儿飘飘然了,要知道,像我这种纪律散漫的学生能获得班主任的当众表扬可是极其难得的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颐和园成了我好感觉的代名词儿。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依稀记得那篇注释中有“解放以后,颐和园已经成为劳动人民休息和娱乐的地方”这样的话。 奶奶晚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时,逢到我去看望她,还跟我念叨过好几次:“只去过一次万寿山哪。”我当时曾下决心,哪怕是用轮椅推也要让她老人家再去看看颐和园。可是,由于种种原因,我的这个决心在她走之前竟没来得及实现。十几年来,每念及此,我都懊悔万分。我有时甚至猜想,奶奶说“去万寿山”,是不是带有年轻人来不及去体会的吉利的含义,是不是她在心底里对延续生命之火的一种渴望呢? 我所知道的自己最早逛颐和园的记录是来自于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一张用135相机拍摄的小小的黑白照片),那上面的我大约一岁多,戴着白色太阳帽,坐在我叔叔的手臂上,背后是万寿山佛香阁。佛香阁大约是颐和园里出镜率最高的建筑物了,在各种印刷品上简直就成了颐和园的标志。可对于我,每次见到它,心里都产生出不一样的新奇感,并且,总是被它的高大、耀眼所折服。看它拔地而起立在山坡上,周围绿树拱卫,真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就连佛香阁这个名字,都让人觉得很有诗意,还夹着点儿神秘。直到今天,我都真的不知道佛香阁这名字是怎么取的,也从未想过要去发现它的来历,生怕这名字来得太实际,反倒使人失去了遐想的空间。 不过,佛香阁也不总是那么威风凛凛,我亲眼见过它走背字儿的时候。文革初期的一天,我跟一位从外地来的表哥一同去颐和园玩,那时已经过了打砸抢和武斗的高峰期,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颐和园里一派宜人气象,特别是你手里再有一些零镚儿可随意支配,那就更愉快了。走到知春亭边上那个最经典的角度,我抬眼往佛香阁一看,发现在它正面的墙壁上被人挂上了一块大匾,看不出是什么质地,上面由上而下写着“反修阁”三个大字。这块匾往那儿一挂,佛香阁好像变得矮小了许多,也不那么挺胸腆肚了,往日里给人的神秘感也消失了大半。表哥看到我有点儿发呆,也略带奇怪地评论:“反修阁,为什么不叫反帝阁?” 我去颐和园最频繁的一段时间是中学时代和当青工的初期。经常是一大早就与同学们结队骑自行车逛奔,大约四五十分钟就到了西苑与颐和园之间的那一溜高大灰墙边,花2分钱把自行车一存,就一窝蜂向园子跑去,进了园门直奔船坞去排队租手划船。那个时代实行的是低工资低物价制度,租一条船只需要两块钱押金,划一小时收费四毛钱。划船既是游乐又是运动,还兼有打水仗的功用,天热的时候大家还可以跳进湖里傍着船戏水。过足了划船瘾后,一般是就近上岸,与那些没租到船等候了多时的孩子们交易船票(按钟点扣除自己应付的部分,然后卖给他们,如果不是整点或半点,一般卖方都会占半个小时的便宜)后,就去爬万寿山。午餐差不多都是到石舫附近的饭馆里解决,大嚼冬菜包子、甲小肚之类,猛喝小香槟或啤酒。由于当时男女生之间一般不讲话,更不会在一起玩儿,所以大家聊的都是男孩子感兴趣的话题,例如哪个国家又打仗了,谁和谁又打架了,最近又看了什么内部电影、小说等等,偶尔也有倾慕哪个姑娘的内容。喝得多了一点儿的时候,哥儿几个也会躺在树荫底下扯着脖子唱起到处流浪,伏尔加河,西班牙骑士,亲人的蓝头巾等等,最可笑的是挺老大个子的壮汉还会唱起阿姨像妈妈……。每每要到夕阳西下时分,大家才你推我搡地走出园门。回家的路上,个个都是疲疲沓沓地蹬着车,全没了来时的兴奋和干劲儿,我觉得,大家的心情可能都差不多,就像那种丢掉了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似的感觉。 其实,也不止我们喜欢颐和园啊。几十年前,有一位著名的诗人闻捷写过一首更为著名的长诗——《我思念北京》。这首诗一共有87行,其中的23行描写了北京的19处景致,颐和园作为一景就占了其中的3行,而且是排在领头的位置: “我思念北京,难道仅仅因为: 知春亭畔东风吐出了第一缕柳烟? ……谐趣园的池水绣满斑斓的浮萍? ……万道霞光倾泻了佛香阁琉璃的伞顶? ……” 这首《我思念北京》曾是我们最喜爱的一首诗歌。初中时期,有时大家一起逃学聚在某一同学家,会听着手摇留声机放出舒缓的“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荡漾,微风轻轻吹来,掀起一片麦浪……”的歌声(我总认为唱这首歌的是位门牙漏风的歌唱家)大声朗读这首诗,心中充塞着莫名的烦闷和躁动,还有对不可测知的未来的憧憬和忧虑。七十年代初,当我还是一个没出师的学徒工时,曾跟着师傅们到西部地区参加了一项大型工程的短期援建工作,虽然只有半年多一点儿的时间,可是由于那地方生活条件差——住的是立在半山腰的竹席工棚,吃的是辣嗓子眼儿的棒子面粥和全粉馒头,周围都是操着各种各样口音的陌生人,就连我的徒弟(这是我工人生涯中带的唯一的徒弟,并且还是临时的)也是一个只顾着谈恋爱一点儿也不敬业的傻丫头……所以想家想得要命。逢到乡愁太甚,我就跑到江边,独自躺在沙滩上冲着满天的星星喊出闻捷的这些咬人的诗句:“我是如此殷切地思念北京,像白云眷恋着山岫,清泉向往海洋,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北京啊。……”那时,北京的家是空的,想家实际上就是想北京,想那你只要置身其中就感到浑身自在的氛围。我常常心里一边想,脑子里一边过电影,随着那些最真切最温馨的画面不断闪现,知春亭畔的柳烟、谐趣园的池水、佛香阁琉璃的伞顶……每每都会扯动着心底里最脆弱最敏感的那一部分。 写到这儿,回过头去看看、想想,喜欢颐和园,怕不会是仅仅因为,这地方要比其他任何地方更多地承载了你心中那种被称之为难舍的情绪吧?打住。
2007年9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