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画家眼中的西太后 1903年8月5日,我首次到中国宫廷觐见那天,我们在美国公使馆准时起床,因为从京城到颐和园坐车要走整整3个小时,而准时是东西方君主共同遵守的礼仪。我们觐见的时间是10点半,皇太后的肖像定于11点钟开笔;时辰与月、日一样,都是经过反复查考历本、再三斟酌之后方才选出的,这一刻开始绘制皇太后陛下的画像被认为是大吉大利。 我们是10点一刻到的,所以过了一些时候太后和皇上才出现。他们进来时简简单单,不事喧哗。我是注意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之后才觉察出来的,赶忙回过头去看,就见一位娇小可爱的贵妇人满面笑容,十分友好地招呼康格夫人。裕庚夫人母女中有一个悄悄说了声“皇太后陛下”。 招呼过康格夫人之后,太后将目光移向我,我上前行鞠躬礼。她向我迎来,伸出手,脸上的微笑完全把我征服了。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典雅的手指抬到了自己的嘴唇边。这是礼仪所无的,是我对她出乎意外的魅力所发自内心的赞美。 由裕庚夫人母女翻译着谈了一会儿之后,太后叫人把我的画具拿进来,她自己则退下去换上准备画像时穿的长袍。 太后不久就回来了。她穿了件明黄色的长袍,上面绣有颜色宛若实物的紫藤,密密地用珍珠装点着。这是满族式的,式样优美,从脖子拖到地上,用的是一整块料子。右开襟,玉纽扣。长袍的料子是一种硬而透明的丝,底下衬了件较为柔软的衬袍,颜色和长度相同。衣襟最上面一枚纽扣上挂了一串18颗硕大的珍珠,珠与珠之间以扁平而晶莹透明的翠玉隔开。同一枚纽扣上还挂了一大颗经琢刻的淡色红宝石,下拖黄色的丝流苏,流苏尽头是两颗大大的梨形珍珠,美得罕见其匹。腰间两面悬着淡蓝色的绣花丝手帕和带有长黑丝流苏的香囊。她脖子上围着一条淡蓝色、2英寸宽的围巾,用金线串着大颗的珍珠绣成。围巾一头塞在衣襟里,一头垂着。她乌黑的头发从当中分开,平平地梳至两鬓,在头顶挽了一个大而扁平的发髻。她戴着手镯和戒指,每只手上两个指甲护套。 太后矫健地迈步向前,问我双龙宝座该放在哪里。太监将宝座放在我说的地方之后,她就坐下了。她身高不超过5英尺,但脚上满式鞋的鞋底高达6英寸,近乎高跷。为了避免坐时膝盖显得太高,她不得不坐在垫子上,这样坐时看上去比站立时高大多了。她摆了个惯常的姿势,对我说我随便做什么提议都可以。但我已经认定姿势和环境必须尽量典型和个性化,既然我没有时间来研究对方,有关她的位置和周围摆设就只能依据她的判断了。 时间已近11点! 无论如何这笔总要落下去才好。责任实在太大,我对如何开头迟迟下不了决心。我的手抖了起来!太后那神秘莫测的眼睛尖锐地注视着我,同样叫我心里七上八下。可就在这时殿内的八十五座钟开始以八十五种不同的方式报时了。吉时到了。我举起炭笔,在这位中国的皇太后、权势赫赫的“慈禧”平生第一幅肖像的画布上落下了第一笔。 接下来,幸运的是,我兴趣上来了,于是除了我的绘画对象和我的工作之外,我对其他一切都浑然不觉了。我的工作稳步推进的时间好像极短,太后没过多久就把脸转向翻译,说今天干得够多了,各项条件得到满足,画像是吉时开笔的。她又说她知道我又是工作又是从京城赶了这么多路过来,一定累了,嘱咐我好好休息,嘱咐我们用一些点心。接着她走下宝座,过来看画稿 我已经粗粗勾勒出了整个身体,并较为细致地画了面部。她的个性倔强而分明,我成功地将其融入了不少在这幅粗略的草图中,看上去颇有几分相像。她挑剔地看过一会儿之后,表示对此感到很高兴,并对我的画艺恭维了几句。不过我本能的感觉是,这与其说是她在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还不如说是出自好意———希望让我放松下来。她一边直接看着我的眼睛,一边问我是不是愿意在宫里留几天,这样她可以在高兴的时候坐着让我画。这一邀请使我高兴万分。 拨给我个人使用的房间在太后的御座房左边,两者离得很近———以便我画像时来去从容。 第二天早晨,我们走进皇宫时正遇上太后和皇上早朝后从朝会大殿出来。太后见了我们就停下了,她把我叫到身旁,抓着我的手,问我休息得怎么样,是否能够开始工作。这问题显示了她的洞察力,因为她从前一天我利用时间的急切和匆忙中看出,工作是我的第一目的。问话时她微微地笑着。我们到御座房之后,她宽了衣、喝杯茶,然后叫一个梳头侍女把昨天穿用的衣服和首饰拿出来,准备第二次给我摆姿势。 这一次我对太后挑剔地看了起来。以下是我所看到的: 头在肩上的位置恰如其分,使身材匀称得恰到好处;手非常之美,小而优雅,有教养的样子;面部匀称而又构造准确大大的耳朵,其上部分长得很好;精致宽阔的前额上方乌黑的头发平伏地分成两半;眉毛弯而细长;神采奕奕的黑眼睛十分整齐地嵌在脸上;鼻子高高的,是中国人称之为“鼻正”的那种,宽宽地垂直于前额;上唇极为坚毅,嘴较大,但很美,两片灵活的红唇在坚毅的白牙之上分开时,会使她的笑产生一种罕见的魅力;下巴强健,但并不过分坚毅、也无顽固的迹象。要不是我知道她已年近69岁,我会把她看成保养得好的40岁女性的。比所有这些外貌上的特点更重要的,是她看上去对自己的周围有着浓厚的兴趣,又明显地才智过人,这造成了具有异乎寻常的魅力的人格特征。 我对太后的外表审视到这一步的时候,她对侍从说的话说完了,已经在宝座里稳稳地坐好,转过脸来问我画肖像的哪部分。有人告诉我要是在脸部涂上颜色她会很高兴的。我觉得一开始引她高兴很重要,所以改变了画整个人物的常规做法,一上来就从脸部开始。先尽量修改底线,然后敷上一层薄薄的颜色。作画期间,女官、侍从和太监们来来去去,她也喝茶、聊天,但她好像明白她的头必须保持在同一位置上,要是动了一动,就会歉意地对我看看。我并不希望她太呆板,倒宁愿她稍微动动,而不是泥塑木雕似的。 一个小时多一点的工作之后,太后认为早上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两人都该休息了。她走过来看她画布上的脸。很明显,一经加上颜色,现在她对它喜欢多了。她站在我身后讨论了一些时候,又说道,她真希望画这脸时可以由别人代替自己给画师照着画,这样她就可以坐在那里眼看它一点一点成形了。她对我说道,她知道站着画了这么多时候,我身心一定都已疲倦了,劝我去我的房间午餐和休息,又说下午我们出去散步之前,她会设法再让我画一次。 每天上午太后都坐着让我替她画像。 令我高兴的是太后似乎对我很有好感,她体贴周到地不让我工作得过分辛苦,她好意地希望我熟悉颐和园的魅力,让我参观她的兜风和她的女官们简单的娱乐活动。与太后一起兜风令我陶醉,而每天为太后画像也是我非常喜欢的。虽然别的时间跟她见面时是那么亲近,我感到只有在给她画像时才真正与她“面对面”(比喻的说法)了。 我们回到颐和园那天上午,我的画架又放进了御座房。肖像被从墙上取下,工作重新开始了。太后坐着让我画了很长时间,肖像有了进展。 那些愉快的日子里我遇到的美中不足的事,并不限于画画的时间和研究作品的机会太少。随着肖像的进展,我发现自己连续不断地与中国传统的绘画观念形成冲突。他们希望细部越详细越好,不想要阴影。如果只考虑太后一个人的话,她很有鉴赏力,人也开放,最后总会给我更多自由;但她也不得不遵守传统,在绘制中国帝后的肖像时,根本无法想入非非。传统和成规必须不折不扣地得到遵循才行。 当我明白我将不得不运用传统的方法来表现太后那异常吸引人的性格、将它平庸化时,我就不再对我的工作充满开始时的那种热情了。我头痛连连,内心反抗激烈,花了很大的劲才安下心来做这不得不做的事。 不过太后对我的沮丧一无所知,她似乎对那幅画当时的进展非常满意———甚至满意到问我是否想让康格夫人来看看。我当然说想。于是一封请柬就通过外务部发了出去,邀请康格夫人来看肖像。 康格夫人被请到了平日收藏那幅肖像的小间里去看画。 这第一幅肖像表现的是皇太后坐在她心爱的一张广式雕花宝座上,人物大小与真人同。她一手执朵花,一手放在一只黄色的靠垫上。她搁在盘龙脚凳上的镶珠宝白色小山羊皮鞋底小绣花鞋在袍子底下露出了一只鞋尖。她的面部被展示了四分之三,眼睛注视着来看画的人。宝座后面,靠右,是一个栽着她心爱的兰花的花盆。作画时用的是大平光。画布的尺寸为4×6英尺。画面上除了太后身着明黄色的朝服之外,一点没有剩下地方来画任何表现她的品级的象征物或识别标志。 这就是自古以来的现实,而我梦想着画的太后是腰背笔直地坐在清朝宝座上的,姿态如同佛像,一只美丽而丰满的膀子和形态曼妙的手搁在高的一边,以其优雅与宝座质朴的线条相对照。我将把她置于最大的一只宝座之上,以突出她身量的娇小。惟一占压倒一切的地位的,应该是她那极其具有吸引力的个性。宝座左边,我将放上一只宫中那种巨大的火盆,火盆中蓝色的火焰跃向半空,强烈的光在她的首饰上和她服装丰富的褶纹上处处闪烁着。精美的青铜古香炉内冒出淡淡的青烟,把所有这一切都包笼其中。画面底部,她的脚下,从左到右,应该是扭曲而张牙舞爪的双龙。这一永恒的女性,以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闪现出的永恒的谜,应该用近乎残酷的穿透力将她四周的神秘一眼看穿。她面庞的光彩应该从这昏暗的房室之中向外发散,恰似她个性光彩的发散的超乎真实环境。我将在这张个性化的脸上表现出她所有的内在力量,突出其中的每一特点,而不是哪怕稍稍将它揉平。 慈禧皇太后个人和她的环境所能提供的可能性,最缺乏想像力的画家也能看得出来,而我却不得不遵从自古以来的传统和成规,这样我自然就灰了心。可是她的个性一直是我的安慰———对她入迷的研究使我快乐,使我宽慰。她的脾气性格不断地以崭新的面目呈现在我的眼前。宫里的一切人、一切事物在她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她远比其他一切吸引人,这倒并非因为她是宫廷里的第一人,而是因为她确确实实非常吸引人,即使处于任何别的位置也会这样。 露天招待会之后,有几天我得以在肖像上着着实实地下了一番功夫,这时太后觉得画得差不多了,可以题字了,就给出她的名号,要题在画布上端。她有16个徽号,用16个字表示,都得题在画上,再加上公私两方图章,要将它们全部挤进有限的位置里颇非易事。我开始画肖像时并不知道画布上端要放上这些个徽号,所以没为它们留出地位,一旦补加就减少了头部上方的空白,影响了整体效果。这是又一件使我沮丧的事。我并不加入太后和写字的人对题字的讨论,决定将画布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们几天,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把那些字加上去了,太后也有时间来慢慢决定它们的颜色。 距此几天之前,太后对我说她希望我为她“多画几幅”肖像,所以我这时就决定开始画第二幅,而且因为这不是幅正式的肖像,我希望画时能多有一点自由。(《禁苑黄昏》[美]凯瑟琳·卡尔著 晏方译百家出版社2001年11月版) " b, J9 d. }+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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