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儿打两头说,好儿不能让一个人都占尽了。北京的夏天的确也热。每年吧,无论长短总有那么二三十天热得出奇。温度高的地方,比方说沙漠里,是热,空气的温度比体温高出好多,摸哪儿哪儿都烫手,下不去脚儿,可,只要有一堵墙或者一棵树遮挡出的那么一片荫,准凉快;湿度大的地方,比如海边儿,洗一件衣服晾在竿子上,半个月过去依然不干,人家那里的温度呢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高,而且每日午后定时有那么一场雨伺候着呢。 先别说人,说物件。果子干儿,听说过吧,老北京的一种吃食――将柿饼去蒂洗净,和杏干、黑枣放在热水中泡开,待汤汁粘稠时,加入莲藕、梨切成的片,装入敞口的大蓝瓷盆,盆子周围碎冰围就,盛上一碗手中一托,五分钟,碗壁上全是汗珠。如今不容易见到,可倘若随便问喜欢这口儿的一个人,提提后海老太太,要说不知道,明天别出门了,假使出门,屁股后头最好垫块案板――防备挨鞋底子。 酸梅汤、奶酪、凉粉、扒糕,那样吃食都不能与出汗的夏天离得太远。 就拿凉粉说,早先都是摊子上卖的。枣核形状,蛤蟆骨朵似的,泡在凉水里,北京人管这个叫‘镇’或者‘拔’,‘镇’的意义在于把凉粉的美味暂时吓唬住包在皮儿里入口之前别溢出来,‘拔’呢,笼统说起就是把大家伙从烦躁不安热的囚笼拉过来。三合油,黄瓜丝,胡萝卜丝,青蒜末,芝麻酱,临到要吃了,擓上一小勺芥末,瞧去吧,绿的,黄的,酱色的,加上一堆儿晶莹剔透白中泛青的玲珑小东西――白瓷碗提供了一个雪白的背景,多好的一台大戏,勺子没伸进去――正剧开演之前,单摆浮搁静静的对着你笑。探起鼻子闻闻,花椒油的味道是一把三弦,绵软悠扬筋道,播撒在整碗曲子当中;醋的酸甜是活泼的笛子,清亮并不高亢,在你的鼻腔肺里打滚儿不想出来;芝麻酱是筝,不喜欢出风头永远可都是隐在幕后不紧不慢地弹拨;芥末就是那一声京锣,入口时的脆响在你的齿舌间弥漫,微微的辛辣一直托着你在云端飞。敢问:你的舌头遇到这样的音乐会还想不想别的?哼,《蓝色多瑙河》只有蹲在一旁偷偷呜咽暗自伤神的份儿。从数伏到立秋,这支小曲儿就是树枝上的‘伏天儿’,整日整日勾引你肚里的馋虫,随时唱给你听,只要你愿意。 还有一个地方你不能不多看一眼,墙根儿,北京老院子的墙根儿。天气湿热,人出汗,墙根儿也不好意思闲着,它呢,吸潮。是的,墙皮有点儿像社会而天气像政治――在非常糟糕的时候仍然可以给自己脸上贴金,就是政治的一大特色。政治在社会生活中的浓度太高,社会就脱落了,尤其在背阴的地方。用不了多久,也就是一场雨和另一场雨之间,墙根儿就会适时的长出一层苔藓,这里一片,那里一星,一点儿一点儿往高处爬,按照它们的想法,天气一直持续下去的话,一定要把整堵墙都挂上绿毯。绒绒的绿毯镶嵌在老院墙的墙角,红的灰的砖,斑驳剥落的墙皮,水绿的苔藓,纳凉睡懒觉的大花猫,还有淘气孩子甩脱的一只小凉鞋,哎哟,用钢铁水泥堆砌起来的城市哪儿能找得到这么一景儿?碰见勤快主人,难免不种几株草茉莉、美人蕉、晚香玉,恰巧一棵兔儿草相应也来凑趣,美人走远了没找到,甭说醉卧美人膝,仅就这么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四称规矩的一大堆东西撂在你面前,东西南北中,那些用木头竹子搭建起来的房舍,哪一处能如此这般的勾起你就地打一个滚儿的欲望? 北京有些特殊,温度高,湿度大,两样都占着,过夏天,不光出点儿汗就算完了。这边儿您出着您的汗,那边儿,那么多好吃好玩儿的东西排在哪儿,所有的好都给了您,再让您遭点儿小罪,大概您不便过于反对。 人的身体是奇怪的,奇怪到无论是谁流的汗一定是无色透明的,无论喝下去什么颜色的东西,它,不关心。天知道那些黄的橙汁,红的西瓜汁,紫的葡萄汁,冒沫子的啤酒中的颜色都顺着那个门路跑了。造物真是个细心的主儿。心思细到能揣摩透知人们的爱美之心,从而在制造工艺上格外留意,连出有颜色的汗会给人民带来的诸多不便都考虑的很周全――全世界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惹了那么多事儿,那么多事儿又不全是都顺心,能做到这一点,怪不容易的。 拿姑娘做个例子。十八岁的大姑娘既清爽又贪嘴。二姨给介绍个男朋友需要见面。乳白色的连衣裙,淡黄色的手绢,檀香扇,一切都准备停当而距离约会时间尚早,妈妈心疼闺女,临出门非要孩子喝一碗小豆汤避暑,特意多加了糖。 公园,那傻小子举着一把红玫瑰已经是四脖子汗流,苍蝇、蜜蜂、白蝴蝶嗡嗡转打那捧花儿的主意,轰走这个那个腻过来。刚好小伙子临上情场高兴多吃了一大碗麻酱凉面,手忙脚乱,汗出如浆没关系,纯洁的爱情都是从青涩开始的。可是,小伙子汗出如酱,怎么办?姑娘心硬跺脚失望转身走开的速度过快,香汗淋漓可以理解,假若每个薰香的毛孔里流出的香汗是绿豆汤,奶白的裙子染成迷彩而街上正巧在抓特务,岂不糟糕! 再说我二大爷,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正处于休养生息阶段,喜欢喝那么一小口儿。光喝二锅头、高粱醇无所谓,六十大寿,女婿拎来一捆竹叶青聊表寸心。哪个做老家儿的愿意拂了孩子的孝心呢,酒的度数又不高,再加上人也愿意用实际行动证明六十岁在人生的路上其实刚走了一半,山呼海啸,三四瓶儿见了底儿。 喝了酒的二大爷手把凉扇坐在胡同口的老槐树底下看满月初升,昏暗的街灯下,汗出来了,淡绿的老头不管不顾,按着习惯套路大轴依旧是梅兰芳博士的‘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好,天亮的时候,您到胡同口收尸去吧,一层压一层,好几十口子。 出汗,是这个夏天带来的不假,可夏天还给我们带来好多美呀。北海的那些绿梗红瓣黄蕊的荷花,西山里褐皮嫩针的老松,果子摊五颜六色蛋样球样光鲜的水果,街上姑娘脚下的各式凉鞋,孩子手举着的百般吃食,拿一样出来,闭着眼睛单想,一准儿能让你感受到北京古朴中淡出的活泼;活泼中透漏的清雅;清雅内羼杂的韵调。 北京是一把老扇,这柄芭蕉扇历经多年以后扇面裂了好多小口子,扇柄让汗浸成了古铜色,可她还在摇着,从长满年斑的手中传递给饱满年轻血脉茂盛的手里,她破,可她一样能把凉风带给人们,人们用针线密匝匝的缝纳,用心的程度不亚于记录自己年轻时候走过的岁月。 北京是一把旧壶,这把老壶滋润过不知多少焦渴的喉咙,提梁只剩下一根,壶盖残了,成百上千斤茶树的干叶子都曾经在她的怀抱吸水重新涨起绿色的小帆,那些沸腾喜欢打闹的水,翻滚起泡穿过她的胸怀逐渐安静,使自己的思想有了淡淡的色彩,她旧,但她恪尽职守,为人们祛暑逐汗。 良心话,我所有的记忆都装在这座城市里,地下躺着爱我的人,地上走着我爱的人,他们笑,我跟着笑,他们哭我跟着一同伤心。今生今世,无论走到哪儿,我割不断这丝血脉,关于我成长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这座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繁荣我替她高兴,她没落我为她着急,我不愿意离开她,每夜睡在她的怀里我踏实,做的梦都是甘甜的。 这里有我的根,我愿意陪她出汗,不出点儿汗,能叫过夏天嘛? 祖祖辈辈,这么一路传下来。 我的博客:http://caozhangyingfei.blog.sohu.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