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宅里有两棵树,一棵香椿,一棵枣树。
枣树是爷爷种下的,很粗,要两手合拢才能够抱过来。春天,嫩绿的叶子从枝条里钻出,大约能遮盖起整个院子成为一棵完整的树的时候,淡黄色的枣花零零碎碎地开起,朦胧间能闻到些香味;中秋前后,枣子大都红了,间或有几颗青的掺杂在叶片堆里一眼也能看出来,种在墙角的葫芦蔓成了一整架,每日晚饭,我们都在枣树和葫芦架下吃的,静静地的说话,看父亲喝酒,母亲给妹妹和我夹菜,奶奶摇着一把大蒲扇,时不时的为大家伙儿轰一下蚊子,夜色如水,暑热褪去天凉下来,我们的心也凉下来,透过葫芦架和枣树间的空隙望天空,水蓝的天空上,星星又大又亮。等到秋风扫落了所有的叶子,干净的枝条向上努力的挺立,有风,它们在风里吹着欢快的口哨,无风,它们的影子投在泛白的地面上,随着房檐的影子缓缓的移动,枝树梢上挂着几个没落的枣子,干,红,引来鸟雀啄食,鸟儿们在枝间跳跃嬉戏,调解无聊的冬日午后。隔着玻璃,我看着。
奶奶没的第二年春天,枣树也没发芽,两年以后,才被父亲锯掉,葫芦没人种,因而墙根儿再也不会长出一层茵茵的绿苔藓。母亲曾经尝试种过些晚香玉、草茉莉之类的小花,也是活不了多久就死去。墙根儿的墙皮被风一层一层的剥蚀,露出了砖。我和妹妹从外面挖回过小小的杏树、桃树,无论怎么呵护,总是不长久。
香椿树一直都茂盛快乐地活着,离窗台很近,树根把窗台下的台阶都拱变了形,有一块玻璃被挤裂了,外面糊了一层报纸。开春的雨后,淡紫色鼓胀的枝芽见风就长。我爬树上房,掰劈,妹妹东跑西颠的捡到篮子里,有时候爬得好高,能看到后房坡房檐上干枯了的小草。夏天我愿意爬上树透过浓密的树叶,看邻家的大婶洗衣服,看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看房坡草叶上落着的蜻蜓——玻璃纸一般透明的翅膀被风吹得一颤一颤。
妈妈最爱香椿,拌面,炸香椿鱼,拌豆腐或者就是直接奢侈的用开水焯过,仅仅放点儿盐,也会吃得很香甜。每一次掰香椿的时候,妈妈总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叮嘱,千万别掰伤喽,小芽要等到长大些再掰。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收到过这棵香椿树的恩惠,妈妈总是挑拣那些嫩的送给他们,留下老的自己吃。别人家的香椿能吃到初夏,长出一茬掰一茬,我家呢,只掰一茬妈妈再也不让掰,‘爱惜’这个词我是这样学会的。
老房子实在太老了,顶子上铺了油毡、塑料布,象打了补丁。即使那样,下雨总还是漏得厉害,屋子里有浓重的霉味,顶棚上黄黄的水渍永远不会退去。爸爸早就想翻盖一下,几次三番又都放弃了念头,有一回施工队的人扛着锹镐进了门,爸爸又改了主意,又敬烟又赔笑,把人家哄走。我知道,他仅仅是舍不得那棵香椿树。
等到我参加工作的第二个年头,爸爸终于下了决心,原因是一只大耗子半夜突然从房顶上掉下来,吓得妹妹哭到天亮。
锯那棵香椿树的时候,妈妈找个借口躲了出去。
好大的一棵树,躺倒,盖满了整个院子。妹妹哭了。那棵树的旁边有一株小苗,被妹妹种到了花盆里,现在已经长到一房多高,在我三楼的露台上。妈妈没事儿的时候,总是给它浇浇水,凑到近前闻闻,可从来没有吃过它的一个叶片。
这几年,北京到处都在拆,走在街上,从瓦楞铁彩条布遮挡的缝隙中,看到成堆的破砖烂瓦,我总有一丝隐隐的忧愁。我读报,时刻关注着市政拆迁的动向,生怕它不知不觉中落到我的头上,我,好办,父母面对这种打击是否受得了呢?
爸爸妈妈老了,这所宅子他们住了一辈子,习惯了。每一块砖,每一寸地面都是他们用心血经营的,浸透了生活点点滴滴的酸甜苦辣,我知道,就是给他们一座宫殿,他们也不愿意轻易换掉,是的,他们不愿意。
西房的房顶上有我幼时淘气学习蹿房越脊时留下的一个深深的脚印,前几日,我看到爸爸和我的儿子们蹬了梯子,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笑。“房子又不漏,修它干什么?修了,我上那里去找我的淘气的儿子呢!!”父亲喝酒时鬼笑着说。
我的老宅子里有两棵树,一棵香椿,一棵枣树。
如今,爷爷奶奶过世了,爸爸妈妈老了,妹妹出嫁了,两棵树,没了。
我的老宅子里曾经有两棵树,一棵香椿,一棵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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