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凉 后潭 ㈠ 我相信,每一个打小儿生长在老北京,并发自心底爱她的人,都会在秋风卷动落叶的时节,想念起故乡的秋。秋天像个曾经沧海、不再彷徨的人,你尽可以从他的眼中读出一些仙风道骨。郁达夫说:“……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的确,北方的天空永远都比南方深邃,就像南方的水流永远都比北方清雅。 天津这个北方城市已经进入秋天了。然而,我总感觉这里的秋不够静,这里的天不够厚,这里的空气酝酿着一些躁动。也许一个有码头港口的城市总是难免有如此的性格吧。我多想念北京的秋天、秋天的北京——一个如此深爱这座城市的季节,一座只为这个季节而生的城市。
有多少文章曾经饱含深情赞颂过北京的秋呢?有多少相机的镜头曾经痴痴地对着深秋的京城呢?北京的秋实在是那么温情,一条不宽的小街,或直,或弯,两旁是百姓家的后窗、四合院的外墙,用砖雕的字牌写着“鸦儿胡同”、“绒线胡同”或者“金泉胡同”等等,嵌在墙里。从院墙里探出来的是枣树,结着鸽蛋大的青枣;跟它交错在一起的是生在路边的槐树,槐花根本不像是花,青绿色细碎细碎的,掉落一地,也难怪过去宅门里都要用“槐花”来称呼不起眼的丫鬟。然而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每天早晨铺了满地,踩上去的时候有阵微弱的凉风灌进你的裤腿,槐树枝叶被吹得发出爽利的刷刷声,由近及远。有更多的槐花落下来,你的头上、肩上有,青灰的墙头上也有。墙头之上明净的天空老高老高,蓝得不讲道理……朋友,这就是北京一条胡同的礼赞,这就是她神气的盛装,一点儿都不华丽、不鲜艳,但离开的时候,她总萦绕在我脑子里。北京把秋诠释到近乎完美,秋的沉静、秋的深味、秋的阅历、秋的爽朗,统统地,全在这儿了。
我以为,北京最好的秋色在钟鼓楼。与西安不同,北京的钟鼓楼一点都不张扬、一点都不耀眼。被皇城和园林占尽风光的京城并没有多少注意力放在这钟鼓楼了,他们隐没在城北端的民居当中,斜倚着什刹海,忠实而单调地操练着晨钟暮鼓,计算着冬去春来。后来,人们不再需要原始的钟鼓报时了,它们也疲倦了,想歇歇了。向四下里看看,远处耸起了那么多白晃晃的大楼,真让人不安。不过低头看看,还好,身边这些陪了它们几百年的低矮胡同小院还在,还像从前一样簇拥在自己周围,紧紧拥抱着这两个亲切的躯体,想把日子继续下去。在它们四周喧嚣的声音越来越大,反倒是这昔日里鸣钟击鼓响彻全城的地方,成了这大城中最安静的角落,胡同抱着不语的钟鼓楼,枕着平静的什刹海,睡着,继续做着那个充满京华烟云的旧梦。看一看它们脚下这块地方,那是个什么样子呀:密密麻麻的胡同四散开去,没有一条路上不是布满了裂纹。自行车穿行在掉了墙皮破了瓦片的房子间,车铃叮呤呤地响;之间的空场上永远摆着几盘象棋,好像一盘棋下了很多年都没有下完;蹲在台阶上择菜的妈妈不时叫着吵闹的孩子……
在我看来,钟鼓楼之美,尤在于钟楼。鼓楼个子大,城台是跟皇城里一样的砖红色,还是显得雍容了些。而钟楼的灰砖绿琉璃,愣头愣脑的憨样,真是让你不由得想去亲近它。一个以帝王皇权为建城基准的城市究竟对其中作为个体的普通人有怎样的意义呢?看看钟楼吧,它从古至今都挺立在平民百姓的地头儿上,在它周围你所看到的、听到的、触到的、嗅到的,全是活生生的生活气息——可这经了几百年风霜雨雪的钟楼又有什么没见过呢?这才叫做阅尽繁华,这才是一种透到骨子里的的典雅。当秋风吹尽夏日的燥热时,随便坐在这里的一个某一个胡同中某一个小院,抬起头就能看得到钟楼,它是祖祖辈辈生长在这里的人们眼中永远的天际线,每天早上醒来透过窗子看一眼它,一天的生活才算能够开始。深秋时钟楼背景的天空是最清澈高远的湛蓝,蓝得让你忘了所有的浮躁,一心只想醉倒在它的身边。院子里一定会有槐树或者牵牛花的藤,垂在覆着泥瓦的硬山顶上,有的屋顶没有瓦,是用黑毡布铺了一层,上边那几块砖头压住边沿。干爽的风会把毡布吹起一角,摇曳着,享受太阳洒下的金色。出了院门,胡同里准有迈着四方步的大叔向你道一声“这天儿可真凉了啊~”,那一口圆润的京腔,那么从容淡定。孩子门互相丢着妈妈给缝的沙包,疯跑着从一个胡同串到另一个,最后准能从另外的哪条胡同猛冲出来撞进大人怀里。 谁能够想象一个没有鸽子盘旋的北京秋日呢?鸽群永远盘旋在北京的天空,秋日的天高了,好像它们飞得也高了,望着它们,你的心也冲出了胡同小院,飞上了天。鸽群一开始还是一圈一圈绕着钟楼顶飞,逐渐地圈子越来越大,大到被房子挡住看不到了,但你还是能听见它们绑在尾羽上的鸽哨被风吹出的声响。每天傍晚京城上空那辽远的鸽哨声啊,真是梦里最美最美的音乐,什么声响也替代不了它。太阳落到跟小院的墙头齐平的时候,鸽子飞到西边,深色的翅膀隐没在余晖里,你只看到它们白色的肚皮一下一下地露出来。有时候我会想象鸽子飞在天上看到的是什么呢?那一定是钟楼脚下那片胡同的海洋吧。胡同是元朝人留下的话,在蒙古语里就是“水井”,北京有多少条胡同,就是有多少眼井,胡同就是北京城的生命之源,那里边有永远说不玩的故事。在钟鼓楼这里没有皇宫里金灿灿耀眼的黄琉璃顶,那些青砖灰瓦像一本本倒扣着的书,连绵不断地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展开去,这才是北京城的灵魂,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胎记,古旧的外表下面却存在着一个多么灿烂的内心。在这样一个貌似纷繁、紧张的大城市,却真的存在这样的可以让人安心的地方,只要你真正懂得北京,懂得它深处的情感,就能知道这“繁华如三千东流水,我只取一瓢爱了解”的感觉。
㈡ 曾几何时,我所出生的南城也是这样一种情形。不会有多少人看过电影《城南旧事》,这种缓慢的、渲染式的、意境化的影片实在太难以适合今天过着快节奏生活人们的口味了。影片里面那甘甜的水井、精致的小院、声声的驼铃,正是北京城南本来的面目。可是如今这里已经面目全非,我真的找不出什么和其他城市的区别。本来,我以为北城足以给人以安慰,毕竟什刹海还在、钟鼓楼还在、老街区还在……可是,暑假的一天我居然在旧鼓楼大街看到了挖土机——我还能说什么呢,盘旋着的鸽子看到的那片美丽的海洋,也要被伸来的黑手硬生生地撕裂吗?——算了吧,不必问了,站在城楼废墟上失声痛哭的梁思成用生命都保不住一段城墙,更何况这些钟楼脚下企图把最后的北京紧紧搂在怀里的平房小院、芸芸众生呢?他们太弱小了。 我不明白,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看上去很美吗?我眼中北京真正的美,永远都是那天坛的明月北海的风,卢沟桥的狮子谭柘寺的松,红墙碧瓦的太和殿、青砖城垣大碗茶、古藤紫槐四合院,甜滋滋、脆生生、京腔京韵自多情……但是它们在这个时代面前却显得这么苍白,甚至是可笑!记得三月份,我和我最好的兄弟沈○花了一天时间走遍了后海的几乎每一条胡同。我永远忘不了沈○那天回去后写出的那些关于北京的文字,有的时候我甚至都不忍心去读它们—— “她的景色美得让人落泪。在做模型期间,终于忍耐不住的时候,回了趟北京,在后海转悠了一个白天。那天天灰灰的,黄黄的,而我生长和眷恋着的城市,被现代化所蹂躏得荒草丛生的北京,依然倔强地屹立在这片无尽的喧嚣之中,虽然看起来显得迂腐拥趸,迈不开步子,但是却依然非常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规矩”,他们已经没有力量去阻挡社会去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时代的发展就像是一场强奸一样,要么含着泪水去享受,要么,硬挺着就是不从,然后倔强地死去,为历史所遗忘。走在北京,就有那么一种感觉,灰色的墙,灰色的瓦,诉说着历史留下的沧桑沉重,也镌刻下历史的积淀,隐藏着智慧的光芒。他们用灰色所衬托的王城,早已被后代人们无知而无畏的破坏脚步所践踏残破,故宫的红墙碧瓦已经映衬不出历史的辉煌与尊贵不可侵犯,故宫变了,变得平民化了,或者说,变得庸俗化了。只有那些千百年来默默无闻地守候着对王城的忠诚的那些老胡同,老街巷,还依然矜着泪水,杯水车薪地试图挽回逝去的尊严。这些老街巷老房子的忠诚,勇敢,高傲,倔强,如残阳般壮丽决美,如死士般,对未来的泯灭义无反顾……”
我真不知道她到底还能挺多久。我们今天的生活,已经像是一瓶浓盐酸,狂热的工业演进和利益最大化正试图再加入些浓硝酸把它变成王水;而默默无闻的弱者则拼命但徒劳地想用碱来中和。今天奔走战斗着的人们有着微醺迷乱的神经,他们左手是一杯浓烈的伏特加,右手是一碗淡香的清茶,但这个寻求刺激的年代没有人再去喝茶。那向着胡同小院隆隆开去的推土机,像是一把坚冷无情的钢刀,一下一下地剜人心头上的肉,旁边有一个声音得意洋洋地说:“看,这是在给你新生!”我读过太多的关于北京的美文,冰心、北岛、刘心武、梁实秋、林语堂、汪曾祺、郁达夫、张恨水……所谓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天啊,人们难道已经浪漫到想创造一出雄视百代的悲剧吗?荷马史诗的开场白写道:“神祗编织不幸,以便人类的后代歌唱”。神还没有动手,人却已经决心让后代歌唱出最凄美的乐章。 在一个名叫“线小七”的网友的页面里,我看到这样一段话,令人泪流满面,不忍卒读:“北京城,悲烈凄凉的死了,可它的灵魂却不肯离去。它盘旋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匐在故宫的屋顶上,趴在小院的藤萝架上,躲在老槐树的树荫里,徘徊在那一座又一座,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中,悲痛欲绝,却不忍离去。” …… 秋天里的故乡啊,难道你真的就要进入冰冷的严冬吗?等到下一个秋凉的时候,我还看得见你吗?
2006.9.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