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 - 北京的传统表演艺术,尤其是京剧和曲艺,也跟满族的关系分外密切。 京剧,顾名思义,是在北京这座城市形成的一个剧种。清代中晚期的一百多年,是京剧形成并且逐渐完善的历史阶段。这一阶段,也正是京师八旗族众空前热衷于文化艺术的时期。外界对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四大徽班”晋京为皇上祝贺80寿辰而成为京剧缘起的史实,大多耳熟能详;不过,要提到满族在京剧的发展中起到的历史作用,却可能知之不多。 满族的先民有喜好表演艺术的习性,他们中间长期流传着一种叫作“朱春戏”的民间戏剧,是集传统的满语叙事文学、民歌曲调、舞蹈表演程式为一体的艺术样式。在满族未有文字及书面文学之前,口承方式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上,是他们记录历史、传承思想、播撒文化的惟一途径,而带有形象可视性的民间戏剧受到人们特别垂青,是不难理解的。后来,满族跻身于北京这样的中原文化重镇,以传统的审美习性而去优先亲近戏曲类的直观的叙事性表演艺术,是再自然不过的。——在清代之先,金、元时期的女真人和蒙古人,不是有过同样鲜明的文化选择么。 清入关之初直到康熙朝,因政局波动兵事起伏,京城的娱乐业是受限制的。至乾隆朝大局稳定下来,社会生活相对平静了,戏曲等行业也渐显隆兴。随着徽剧晋京并与京师此前流行的其他戏曲形式结合,八旗上下的欣赏胃口被刺激起来。为适应皇族亲贵们的观赏需要,内廷创办了教习专业演员的太监戏学;而培养旗籍子弟为业余演员的戏曲“外学”,此刻也应运而生。至道光朝,又有湖北的汉调晋京,促使以“西皮”、“二簧”为主的京剧声腔体系日益成熟。虽然宫廷戏学这时已经衰敝,而旗族子弟中间的京戏“票友”们自组的京戏“票房”,却愈来愈红火。 清代京剧艺术一直是在 “双轨制”下发展的。一方面,主要有着科班出身的专业艺人们的创作及商业演出,另一方面,又有旗族业余艺术爱好者们非营利性的切磋琢磨与表演实践;二者经常彼此沟通交流,使京剧艺术从一开头就形成了雅俗共赏的品位,且直接贴近了京城文化(其中在相当程度上体现为满族文化)的总格调。那时科班出身的艺人们大多短缺文化,而旗籍票友中间倒不乏知识分子和贵族人士——这些人对剧情戏理的探究较前者高深,且能把自身文学艺术综合修养移植到戏曲表演的鉴赏提高上面,这就为京剧舞台增添了不少雅致唯美的气息,也使京剧从问世之初就显现出某些地方剧种所不具备的审美基准。 “京剧,自道光年间在北京形成后,日臻完善。迨到光绪年间,便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在京剧史上有‘盛世‘之称。”这一时段,满族最高统治者对京剧的热情是空前的。“无论是穆宗载淳(同治皇帝),还是执掌实权的慈禧太后,以至德宗载湉(光绪皇帝),都是京剧的酷嗜者。特别是慈禧,可以说是一个大京戏迷,不仅爱听爱看,有时还关起门来和太监们唱上一段作为消遣。同治皇帝能演武生,光绪皇帝精于板鼓……”8(p55)据说有一回慈禧作寿,光绪也粉墨登场,演的是《黄鹤楼》里的赵云。既然帝后们这样爱好京剧,他们对京剧的扶持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这个京剧发展的黄金时段,京师四城常年设有高水准的票房组织,中间涌现出大量技艺超群的旗族票友,其中包括日后成为京剧舞台上早期名伶的庆云甫、黄润甫、汪笑侬、德珺如、金秀山、龚云甫等人。因为时值清末,八旗社会的管理已告懈怠,个别满族子弟自幼进入京戏科班“坐科”学戏的情况也出现了(例如“青衣泰斗”陈德霖和名净钱金福,均出自清恭王府开设的“全福昆腔科班”)。 1911年的辛亥革命结束了清朝统治,也终止了两千多年的中国封建专制,促进了社会进步。这一事件,为满族社会带来了根本性的变迁。旗人们挣脱了八旗制度的捆绑,断绝了当兵吃饷的经济来源,必须改行自食其力。先前颇有艺术修养的某些旗人票友,为穷困所迫,只好变先前的艺术爱好为谋生手段,“下海”成为专业艺人。此外,有些虽未贫寒到非“下海”不可的满人,在自主择业之际,因为已无八旗制度牵制,又深爱戏曲艺术,便主动选择了梨园行作为职业。自民国初年起,不同阶层的旗人从业者,摩肩接踵地进入了京剧界,人数上简直是不可胜数。这中间堪称大家级的艺术家,就有 “十全大净”金少山、“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四大须生”之一奚啸伯,以及慈瑞全、金仲仁、双阔亭、瑞德宝、唐韵笙、文亮臣、杭子和、李万春、厉慧良、李玉茹、关肃霜等。这些满族出身的艺术家,对京剧艺术发展发挥过重要作用:由旦角“程派”艺术创始人程砚秋创制成型的流派唱腔,缜密绵延,幽咽委婉,低回多变,旋律丰富,具有异常动听的艺术美感,是最让“戏迷”们痴醉留连的唱腔音乐。出身于票友的奚啸伯,凭借着对艺术的执着求索,登上演艺高峰,唱腔以“委婉细腻、清新雅致”著称,虽嗓音先天不足,却能靠后天修养,展现出近似洞萧般美好的音色和深沉幽远的穿透力,从而成为京剧须生艺术的“阳春白雪”。 民国时期满族的京戏票友,人数多、实力强,最著名的,有红豆馆主(溥侗)、清逸居士(溥续)和卧云居士(玉铭)……红豆馆主出身于清宗室,被公认是京剧史上票友中造诣最深、名望最高的代表人物,他文武昆乱不挡,生旦净丑兼工,深谙戏曲音乐,吹打弹拉无所不通,深为内外行所折服,名伶们亦常趋前请教,被尊为北京的“票界领袖”。 长久以来被称为“国粹”和“国剧”的京剧,乃中华文化界用心血培育出来的一朵艺术奇葩。为了造就这门“京”字号、“国”字号的艺术,满族人或投身其间或推波助澜,曾经做出了特殊的贡献。这一点,早已为京剧史册做出了肯定的记录。 至于谈到北方曲艺,京城的满族也与之有过千丝万缕的缘分。 较之京剧,曲艺似乎是更为“下里巴人”一些的俗文艺形态,可满族偏偏从来就跟他特别地亲。据文化人类学者研究,东北亚地区的满—通古斯语民族,都有久远的说唱文学传统。在满族民间流传的说唱文学样式“德布德林”(满语原意为“本子”),以散文讲述与韵文吟唱交替出现,讲的基本上是故事情节,唱的则主要是人物的心理活动。这类说唱文学,已跟中原曲艺中间的鼓书门类相差无多。满人入关后,秉承其民族艺术习惯,表现出了对中原城乡曲艺说唱的浓厚兴致,也及时地又创制出了本民族新型的曲艺类型。自清中期始,在下层旗人中间,出现了与民族旧有文娱嗜好相吻合的“子弟书”、“八角鼓”等俗文艺样式。 子弟书,是乾隆年间兴起的一种鼓曲艺术,因首创于八旗子弟中间而得名。据说这种艺术由清代军中流行的巫歌、俚曲衍成,最初多是借现成曲调编词表达怀乡思归情感的小制作,传入北京后为满族下层文化人所改造,以固定曲式配唱各种叙事作品。表演时,多以三弦为伴奏乐器,一唱到底而无说白。作品一般不太长,涉及题材广泛,除取材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等精彩片断外,还有些描绘满族社会及市井生活的段子。作品均出自旗籍文化人笔下,遣词用韵很见功力。清中后期子弟书艺术发展很快,呈现出分别成熟于北京东、西两个城区的东韵、西韵流派分野,东韵风格“沉雄阔大,慷慨激昂”,以演述忠烈故事为主;西韵则多“尤缓而低,一韵纡萦良久”,以表现爱情故事见长。后来子弟书艺术由北京流传到盛京等处,欣赏者也扩大到广大市民阶层。同治年间出现的子弟书作家群,把创作推入了高潮,从当时无名氏所写《石玉昆》子弟书中,可以知道,在名艺人演唱时,书场内能“坐过千人”,尚有“多人出入如蜂拥”。直到20世纪早期这股“子弟书热”才退去,后来曲调也濒于失传。存世的子弟书曲目有四百四十余种。受听众喜欢的一些子弟书段子,被移植到晚近的京韵大鼓、东北大鼓、西河大鼓、二人转、山东琴书等曲种内继续演唱着。 早期投身子弟书写作的高手,知名者有乾隆年间的罗松窗。韩小窗是道光至光绪间的子弟书名作家,作品逾30种,《露泪缘》是他最为人称道的作品,感人至深地刻画出了贾宝玉恸哭林黛玉时的情景:
苦自苦直到临终未能见面,恨只恨满怀心事不能达。到如今我万语千言你听见否?妹妹呀你在九泉之下还要详察。从今后我却醒了槐中梦,看破了世间无非是镜中花。不久夜台合你重相聚,好合你地府成双胜似家。这段情直哭到地老天荒后,我的那怨种愁根永不拔。只哭得日暗星稀没了气色,云愁雨泣掩了光华。恰便是颓唐一恸悲秦女,抵多少断肠三声过楚峡。
子弟书作家中令人关注的,还有奕赓。他是清宗室成员,早年作过宫廷侍卫,中年之后却潦落为“柴湿灶冷粟瓶空”的穷文人。他以“鹤侣”为笔名,创作了十多种子弟书作品,其中《鹤侣自叹》、《侍卫论》、《老侍卫叹》等来自其亲身经历和见闻,将末世之际的炎凉世态揭示得淋漓尽致。他的创作以口语白话直入唱词,常溢出诙谐戏谑的格调,为听众喜闻乐见。 八角鼓,是子弟书的姊妹艺术,也是清中期满族的曲艺曲种。据说乾隆年间八旗兵征讨大、小金川的战争中,由满族文人文小槎(又作宝小岔)创制了一种牌子曲形式的“岔曲”,在八旗社会流传开来,又经引入多种满、汉民族的传统曲牌,渐成一种牌子曲演唱形式,因用满族乐器八角鼓伴奏而得名。至清后期,八角鼓艺术盛行,八旗文人们多喜好在票房内编词演唱,聊以自娱。当时的八角鼓词作,除一些依据名作改编的段子之外,尚有《鸟枪诉功》、《护军诉功》、《南苑叹》、《八旗叹》、《夏景天》、《怕的是》等,反映了“八旗生计”等社会问题。与文学性较高而声腔变化偏少的子弟书不同,八角鼓艺术以其特有的复杂多变的联套体说唱形式,对后来出现的北方曲艺曲种如北京单弦、山东聊城八角鼓以及民族戏曲曲种如吉林满族新城戏等,产生了重要影响。 北京曲艺的代表性曲种——单弦,直接承袭于八角鼓。最早的单弦名家是道、咸时期的司瑞轩(艺名“随缘乐”),是一位“下海”卖艺却长期隐瞒旗人身份的艺人,他根据《水浒》《聊斋》《金瓶梅》等名著故事,创制了单弦牌子曲的演唱形式,在京师各茶馆表演,十分轰动。在随缘乐之后,清末民初的曲艺舞台上,又涌现出德寿山、荣剑尘、谢芮芝、常澍田、谭凤元等旗籍单弦演唱大师,奠定了单弦艺术名家荟萃、流派并存的局面。 相声,这种起源于北京、流传于全国并且受到国内外观众喜好的曲艺样式,也来自于满族曲艺八角鼓。早期的八角鼓演唱形式之一“拆唱”,常由多人表演,以插科打诨的丑脚为主要角色。“道咸年间拆唱八角鼓的著名丑角张三禄,因与同行不睦,无人与他搭档而改说相声,是为单口相声之始。八角鼓艺术讲究的‘说、学、逗、唱、吹、打、拉、弹’中的‘说学逗唱’也就成了相声的主要表现手段,而相声艺术在表演上的‘捧哏’、‘逗哏’,也是始于拆唱八角鼓。”作为相声创始人张三禄三位直系传人之一的阿彦涛,是因家道贫寒而由票友被迫“下海”的穷旗人。他与自己的徒弟春长隆、恩绪(都是满族人),创建了相声史上的早期流派之一“阿派”,该派编演了许多属于文字游戏类的段子,从内容到手法都趋向文雅,他们讲求幽默含蓄,取笑而不庸俗,在相声中开了“文哏”先河。这显然与旗人们有着舞文弄墨的习性分不开。 在相声艺术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发展中,众多表演艺术家的名字为听众所熟知:常连安、侯宝林、常宝堃、赵霭如、郭启儒、白全福、赵佩茹、常宝霖、常宝霆、常宝华、苏文茂、杨少华、常贵田、侯耀文、杨议……他们本人或前辈,全是北京旗人。此外,像老舍、何迟等满族文学家,也都为相声提供过很受欢迎的演出脚本。 评书,是满族人特别喜好的另一项曲艺艺术。20世纪早期,京旗满族出身的双厚坪,与“戏界大王”谭鑫培、“鼓书大王”刘宝全齐名,被誉为“评书大王”,三人鼎足而称“京师艺坛三绝”,影响极巨。到了20世纪中期,京城评书界又出现了品正三、连阔如两位满族评书表演艺术家,前者曾被冠以“评书泰斗”的盛名,而后者50年代初期通过广播电台播讲传统评书,家家收音机旁挤满听众,北京市内甚至有了“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的美谈。 北京从来就是中国北方曲艺的重要舞台。清代中晚期和民国年间在当地曲艺领域赫赫有名的满族艺术家,还有演唱“拆唱莲花落”的赵星垣(“抓髻赵”)、演唱梅花大鼓的金万昌、演唱京韵大鼓的姜蓝田、演唱竹板书的关顺鹏、演唱滑稽大鼓的富少舫、表演滑稽二簧的白庆林(“云里飞”)和白宝山(“小云里飞”)、演唱北京琴书的关学曾等,也都对曲艺艺术的繁荣饶有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