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安德路 于 2020-12-5 18:25 编辑
9 E' y/ v$ c1 `
a! \# [7 Q: k" e+ m德胜门外旧时光 | 第八届新月文学奖得奖作品 Q5 t* C- i0 k9 \8 B
4 c. @' ~' q3 b0 o+ l* J% f. e( M 新月文学 重发 得奖作品:德胜门外旧时光0 e, q3 G" L. @6 R4 C% T$ c- v
* X M2 I5 d. S2 [+ O
; M, T0 U) N- L2 ^' y' L7 ]% @" H
前天
" S7 ^- `0 ~5 t% `8 W作者:刘玉生(北京·回族) , b, |, `. c( I. G
, H- r/ h/ n b$ ^1 ?1 @: |* S) {# v N) B0 N
北京德胜门外也是回民聚居区,可它远没有牛街那样的名气。
- _/ O- D" x' H/ N/ f- d& k; P/ L' y. t, U- i
* w: S" X" X) m, X7 L9 V( q一
) U% d' ]0 c w% d# u+ J$ f* P; Q) E) m7 B1 y6 @
德胜门箭楼,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高大神秘,古旧苍凉。城楼砖缝孳生出的小树和一簇簇杂草在风中摇曳。栖息在箭窗的小燕儿在蓝天盘旋,叽叽喳喳鸣叫着,排出的粪便把岁月风蚀的城砖染上斑驳的灰白。 城楼下——过景之人的消遣地,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倚靠着墙根儿或蹲或坐在“卖呆儿”①。冬天眯缝着眼睛揣着袖管在向阳处晒太阳,夏日里追着树阴乘凉遛鸟,间或用低缓的京味儿老话谈天解闷儿,闲扯着老北京的传闻和琐事。
! p: c$ q- _) a' i1 y6 f1 \) P) h 令人目眩的护城河水泛着水草腥气的泡沫,日夜不息地向东流淌,悄悄地带走了时光。斗转星移,岁月沧桑,德胜门城楼下的景致亦变化无常。 走过箭楼下的护城河木桥,东西两侧的桥栏呈灰白色,经年日晒雨淋,已让它暴裂出粗糙的纹理。如果手不经意触碰到,会被划伤或扎上木刺。千百万人次地行走,让桥面成了弧状。凸起的木疖子磨得像骨质般光滑,脚踩在上边很不舒服。 过桥向北,德外喧闹的街景出现在眼前,西侧的冰窖口进出着各式拉冰的运输工具,盖着破麻袋片的天然大冰块整齐地跺在车上,骑平板三轮的人几乎是站在脚蹬子上费力地蹬着,融化的冰水点点滴在冰窖口湿漉漉的小柏油路上…… 盛夏烈日当空,“卖冰核儿”也是一个营生,相当于现在卖冰棍的。 前不久,我拜访一个邻居。说起冰窖口,他说小时候就卖过冰核儿,带上一个铁钎子,推一个三角梯子状的小车,5大枚铜钱趸来一块冰。推到街上,一吆喝,赶脚的、拉洋车的都会来买,一个铜板凿下一块,刨去本钱,卖好了能挣5大枚。说起这段经历,他神情是欢快的。不经意间,老人布满沧桑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本该属于孩童的顽皮……
9 L0 Y# R0 Q% a4 N, r, ] 时过境迁,这种天然冰早已远离了人们的生活,冰窖口也只留下地名和记忆。 德外大街东西两侧排列着各种店铺,卖副食的“源顺长”、卖油盐酱醋的“万和顺”、卖粮食的“新宝源”、卖土产的“广源永”,还有煤铺、切面铺、自行车铺、剃头棚、小医院、景泰蓝厂、银行、澡堂子…… 马路上车来车往,人头攒动,醒目的白色礼拜帽间杂其中。可街筒子的各种食品香味儿不时飘进鼻腔,撩拨你蠢蠢欲动的食欲。 “西三元”的清真小吃琳琅满目:油饼、糖油饼、蜜麻花、糖耳朵、油酥火烧,螺丝转儿,豆面丸子、炸豆腐、豆腐脑、豆浆……值得一提的是烧饼,那叫地道。先在饼铛上烙,然后放到炉里烘烤。烙烧饼的手艺、掌握火候的本事,完全按师承的规矩,毫不含糊。饱满的半发面烧饼上覆盖着一层焦黄的芝麻,拿着烫手,咬在嘴里外焦里软,层多得像褐色的花朵,不干不粘,芝麻酱香和椒盐香味儿在齿舌间四溢。让人吃了一个,想着第二个…… + C2 F" I: X* q$ f `
李记的五香羊头出锅了,那香味儿别提多窜了!飘飘摇摇引逗着你的口水。炖烂的羊头捞出,趁热拆开,把还颤动着的羊头肉分部位切好,羊耳、脸子、口条、核桃肉(羊眼),切得薄薄的,整齐地码放在白色的方形搪瓷盘里,羊脑儿单放一边。各部位口感不同,买主可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 李记祖上一直经营清真羊头肉熟食,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深知能叫得响的手艺是长期延续下去的王道。苦心揣摩,研制出了酱羊头的秘方,使字号得以代代相传。要论老北京制作羊头肉的手艺,有“南马北李”之说。南马指的是羊头马的白水羊头,原味鲜香,呈半透明状;北李指的就是德外李记的五香酱羊头,味道醇厚,色泽红亮。虽然都属清真熟食,却各有各的特色。 那会儿诚信是买卖字号的命根子,讲究的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第三代传人李老掌柜头戴白色礼拜帽,身系白围裙,干净利索。秉承李记的老传统,把买卖经营得有声有色。他真诚地面对每一位客人,即使是小孩。 “要点什么?三儿。给你爸买下酒菜啊?” “嗯,买1毛钱羊脑。” 老掌柜麻利地称完,又放上一块。说道“得,再饶点儿。别掉喽啊。” 拿起一张浅黄的草纸包好递给了小孩。说白了,老爷子怕小孩耐不住嘴馋,半道上偷吃一块,回家不好交差。
% P9 j+ @* Q6 P( e 要论德外吃食,惠四爷的炸黄花鱼也是街上一绝,黄澄澄的炸黄花鱼一水儿头朝外码在长方形柳条笸箩里,惠四爷手拿着把芭蕉扇坐在马扎上等着主顾上门。巴掌大小的黄花鱼裹上面糊炸得金黄酥脆。拾掇时,不新鲜的鱼挑出去,不能砸了自个儿的手艺。至于做法您放心,都是老街旧邻的,绝不含糊。这么跟您说吧,惠四爷的炸黄花鱼那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炸完了往出一摆,让您流哈喇子,咬一口,露出雪白的蒜瓣肉,呵!鲜香啊,吃得顾不上抬头,馋虫尽数撂倒。 伴着人声、铃声、响器声、走街串巷的吆喝声,胡同里的男女老幼进进出出,大街上人来人往,步履匆忙地演绎着熙熙攘攘的市井生活。 “大个儿甜——先尝后买……”胳膊上挎着筐儿卖枣老头儿的大喯儿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洪钟般的嗓音比枣还脆甜。 “卖枣的,枣怎么卖啊?”拉着孙子的梳籫老太太上前搭讪着——那是小时候奶奶拉着我。 “来了您呢,5分钱一碗。” “哎哟,就这么点儿小碗儿啊?跟耳朵眼儿似的。”尽管抱怨,奶奶还是买了一碗儿,给宝贝孙子解馋。 “磨剪子来,镪——菜刀”肩扛板凳腰系满是污渍围裙的磨刀匠,胡子拉碴,边摇着手里“哗哗……”作响的串串铁片,边有节奏地迈着有护鞋布的双脚,招揽生意。
" V7 i5 n2 S# E* ~1 c/ S3 q “呛啷——”清脆悠扬的声响,在蜿蜒的胡同里回荡。背微驼的剃头师傅永远一脸笑,身上带着一股油腻味儿,肩背一只小小的布挎包,内装理发工具,不时地双手交叉划响叫“唤头”的铁器。串街剃头的收费便宜,受到大杂院居民的青睐,常被请到院里。 “冰棍,奶油、小豆的冰棍,3分、5分的冰棍——”晒得黝黑的卖冰棍大妈边叫卖,边猫腰捡起地上的冰棍纸。 “伏天,伏天……”街边柳树上的寄鸟儿(蝉)也大声鸣叫,凑着热闹。 随着驴鸣马嘶引起的一阵骚乱,街上传来“咵、咵……”的马蹄声和鞭子响。接着,就会看见两三匹牲口由北向南穿街而过,它们并排小跑着,圆睁的鼻翼喷着粗气,眼睛里充满惊恐和无奈。尾随其后的是一个蹬着自行车身量不高的男子,满脸风尘,神情阴郁,眉宇间透着一股煞气,人送绰号:“催命鬼”。此人正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持鞭,把老弱病残的骡、马、驴押送到大红门屠宰场挨刀。 “催命鬼,又过来啦,过马路留神啊。你说干点什么不好,净干这没德行的差事,明儿生个孩子都没屁眼儿。”一个买东西的老太太和同伴念叨着。 “唉!可不是吗,您说。那些牲口也怪可怜的。可话又说回来了,这差事也得有人干啊,没本事的人还真干不了。慢着您,咱们躲着点他。” ——这个行色匆匆的人宛如取命的小鬼,长途奔忙,隔三岔五出现在街上。不得不佩服这个人的能耐,他手中的鞭子又准又狠,不管多么难缠的牲口都会按照他的旨意顺从地向前小跑,它们是否会感觉到这趟是死亡之旅呢? 这一幕,人们已经司空见惯。随着人畜绝尘而去,街上又恢复了常态。
8 q- w6 r: x' m6 N R( G 德外大街东侧,一个不显眼的大门里隐着一处古朴的院落——清真法源寺。它是德胜门地区回回日常聚集活动的地方,是回民众生寻求真主的指引,寻求心灵慰藉与心灵归宿之所。据载,该寺曾在清康熙初年以及民国时期重修。寺内场地宽敞,内有水房,经房,大殿。它的后门——西门的街道,称作礼拜寺街,那条街上还有个女寺。德外人俗称:“小礼拜寺”。 俗话说“回民手里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历史上诸多因素造就了这些头戴白色礼拜帽,靠两把刀谋生或做点其它小买卖的穆斯林,观念守旧,谨小慎微。他们笃信真主,秉承穆斯林的信念,在赖以生存的行当中尽心竭力,力求清真洁净,不能损“依玛尼”(信仰)。 从居住在“刮风满身土,下雨一街泥”的地方走来的人们,生活的步履是沉重的。他们世世代代为着生存忙碌,安分地在大杂院里繁衍生息,多数人凭着勤劳的双手终年辛苦的劳作,梦想着过上舒心的日子。可生活依然捉襟见肘,该如何奔“嚼谷儿”②是每天头等的大事。 家庭的熏陶与地域文化对人格的培养塑造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举步维艰的生活状态潜移默化地使他们的后代从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艰辛。 2 V1 G2 Y; P G' W
5 V2 A/ |( O3 z$ K8 O8 ?
3 Z: y; P9 Q) B) {2 g7 K7 k" j. ~5 P+ |
二
/ ^6 q# p) L, q' c4 w4 \- x
! C8 Y9 o% n, T$ ]0 x/ ?6 G( F6 E, K
建国初期,政府举办了各种培训班,组织少数民族青年学习知识技能,以适应新的社会生活。我父亲就是在1953年参加了少数民族训练班,而后分配到邮局工作的。1 l' G* a; y" G$ i
人称老伯的父亲是家里的老小。在娘胎里的遭遇就注定了一生的坎坷。奶奶是续弦,怀他的时候已四十有余——和儿媳妇同时生孩子,让奶奶处境尴尬。奶奶几次爬上八仙桌往下跳,试图用这笨拙的土办法使自己流产,然而,父亲依然按时降临人世,体验宿命中的欢欣与悲愁。 父亲善良本份,为人随和,长得白净面善,20岁娶的我母亲。父亲的六哥是“古阿西”③,年轻时到京东做买卖,常到蓟州某镇我姥爷开的回民饭馆落脚用餐,一来二去混熟了,知道这家的老闺女和我父亲年龄相仿——当时父亲的婚事因为辈份关系总是不合适,经伯伯一提,我爷爷就同意了。 母亲20岁上有的我。我百日后,母亲带着我回姥姥家。年迈的姥爷看着老女儿生的大胖小子,不时发出“嘿、嘿”的感叹。母亲很是疼爱我这个长子,我的降临给母亲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和慰藉,淡化了婚后的孤寂和远离父母的思念之情。母亲哄我入睡的歌声至今萦绕在我的耳边: 小秃,小禿卖豆腐 卖豆腐好辛苦 卖的不够本, 回家就打媳妇 媳妇说,你别打我 怨你给的多……
9 d- w3 J% u% ]: Z4 ]9 }0 h 母亲的歌声凄婉悠长,包含着不为人知的哀怨。后来我才知道这熟悉的曲调,是古曲《苏武牧羊》,不知是谁改成了这《小禿卖豆腐》。 父母结婚前不认识,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桩老式的婚姻让两人结合,没什么感情基础。父亲性情懦弱,沉默寡言,母亲性情刚烈,快人快语。像大多数的包办婚姻一样,经过岁月磨合,慢慢生成——更多的是相依为命的亲情。 母亲心灵手巧,悟性强。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很会过日子。即使生活最困难时期,我们四个孩子也从未穿过破了烂了的衣裤。她总是穿针引线大改小,缝缝补补,忙里忙外,洗染浆涮,打“隔帛”④,纳鞋底,做全家人的鞋。把大人孩子拾掇得干净利索。母亲常说“笑破不笑补。”她凭着一双勤劳的双手,使生活充满生气。母亲高兴时,边在灯下做着活计边给我们讲故事。“傻姑爷”、“大黄狗”、“屁儿香”、“铜钱和尚”等等,讲得头头是道。我至今纳闷,母亲没念过书,怎么会讲那么多的故事啊!而且内容丰富,逻辑性很强。 母亲温柔的语调娓娓动听,令我们着迷。有趣的地方,会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多少个夜晚,我们是笑着进入香甜梦乡的。母亲的故事无疑启蒙了我对文学的爱好,培养了我的形象思维与浪漫情怀。
. G0 e9 Y; }7 a- X2 c* [# d2 Q 很小的时候,家庭教育的必修课是要知道“教门原根有八件”:认主独一、知主公道、信圣人、信伊玛目、命人行好、止人干歹、远奸、近贤,并且要会用阿语问好。问候:“安塞俩目-阿莱伊空目(真主保佑你平安)。回答:沃阿莱伊空目-塞俩目(真主也使你平安) 为什么要学,不是很理解。 回回都要学,这是根本。不知道教门原根,怎么证明你是回回?为主的怎么祥助你?爷爷的朗声教诲,音犹在耳。 爷爷总是坐在八仙桌左首的太师椅上,双手拄着拐杖闭目沉思,偶尔会哼唱起谁也听不懂的蒙古歌。爷爷是干马行的,当年在关内提起刘四巴没有不知道的(爷爷行四,巴巴是对长辈的尊称)。年轻时,常和蒙古人做买卖,马骑得好,会说蒙古话,唱蒙古歌,为人豪爽诚信,结交了很多蒙古朋友。即使有时资金周转不开,手头不方便,也能从口外赶来大群的马匹。
% \. |2 ^# F/ w0 V& _: @9 Y0 s 60年代初冬某天,爷爷“无常”了,享年87岁。子女都嗟叹,如果生活好,满足老人的需求,肯定还能多活几年。老人晚上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喊奶奶要吃的,5岁左右的我还留有印象。 爷爷对奶奶道:“拿口干的来,我掖掖(老北京话,吃东西)啊。” 奶奶就煞有介事地走过去,把盖在爷爷身上的被子用手掖掖。爷爷怒道:“谁让你掖被窝了,我饿啊,心里空,睡不着啊!” 奶奶伤心地说:“什么吃的也没有啊,清锅冷灶的,每天就那点猫食儿,吃的爪干毛净。谁不饿啊,今儿个老小子(指我父亲)还说饿得头晕呢。你说这可怎么好啊,这年头孩子大人都吃不饱,一个个跟饿狼似的。” 爷爷沉默了。奶奶哭了,老泪纵横。 爷爷有一米八几的身量,大个威武,家教甚严,子女们在老人家面前极恭顺,连大气也不敢出,没有人敢不听话。老人刚强了一辈子! 爷爷出“埋体”时,正逢隆冬腊月,那时北京的冬季冷啊。清晨,拉开窗帘,玻璃上会冻上一层厚厚的冰花。北风嗖嗖,大地冻裂出口子,冻得来送埋体的人耳鼻通红,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色的哈气,只好把手揣在棉袄袖子里,在地上跺着脚取暖,肚子里缺食,人就更不抗冷。 “阿訇来了。”有人报信说。 众人马上和阿訇一行人打着招呼问安。阿訇回礼。 阿訇与迎上前的伯伯们一一拿手,虔诚地同声念: “安拉混埋,算离阿俩,穆罕埋地印,吾阿俩,阿离穆罕埋地印。”(哎主哇,您慈悯穆罕默德和穆罕默德的眷属吧。)拿手和握手有区别,穆斯林遇有重大事情时都郑重拿手。 寺里人领着伯伯们进屋打整“亡人”。屋外,阿訇面向西方双膝跪下开始念经。宗族亲属家眷,孙男弟女、好友乡老(一同礼拜的穆民),穿孝的、戴礼拜帽的白花花跪了一院子。阿訇抑扬顿挫的音调带着伤感、慈悯、苍凉、肃穆,触动着穆斯林内心深处的良知,使人沉静内省。
, B* x6 Z I( u0 s) q 记得送完埋体后,套在我棉帽上的孝帽子不翼而飞了。 奶奶说,没什么,这是习俗,是别人拿走给小孩做褯子(尿布)用,借老人的长寿。你巴巴心眼乜贴好,厚道疼人。过去在街上看见有“倒卧”(冻饿而死的流浪者),要是回民,一准招呼大伙儿按回民风俗给埋喽。甭说一顶孝帽子了…… 怎么知道是回民啊?要看留的胡子,回民留的胡子较齐,不留八字胡,看不准。就看下体,做没做损(包皮有切口)。
* t1 H$ i# M$ G: _( f( }' s: @: V) A7 c. f
( F; q5 o! _5 z/ O三 Y# d* Y# X: H _: L- s3 Z& T
* q4 Z0 q: H. u/ H
2 O# V9 q6 s9 S* w& M
长大了些,常被家里人打发出来买东西,诸如:油盐酱醋以及少量的米啊,棒子面啊。最熟悉的是万和顺小铺,一间面积20多平米的临街屋里,弥漫着油盐酱醋混杂的气味。油乎乎的柜台隐没在光线昏暗的里侧,几只大缸半掀着缸盖,缸里边盛着稀溜的黄酱、褐色的麻酱、深色的酱油、浅黄的米醋……缸盖上边的碗里扣着长柄铁勺、提子、漏斗…… 柜台上放着老旧的算盘,裹着橡皮膏的圆珠笔,盘子崩了边儿的台秤,沾满杂物液体的抹布。买东西永远排队。售货员手脚不拾闲儿是常态。通常是两位,系着人造革的围裙,非常职业的写本(副食本,凭本供应:芝麻酱、鸡蛋、碱或苏打等,食油凭票),打油,打醋,舀黄酱、芝麻酱,用一个装着灯泡的特制的箱子,逐个照鸡蛋,有坏的挑出来,一丝不苟地去称,收钱,找零。 这个柜台后面大概是三个人倒班售货,那个高个子老头给人总体的印象是长:秃顶四周留有稀疏的白发,两腮塌陷的长脸,粗哑的嗓音,张嘴一说话露出的是长牙,老花镜总是滑落在鼻子上,用一对发黄的眼珠注视着你发问:“买什么?”一看到他,我的心里就发毛。 另一位老头个子比较矮,秃头油光可鉴,给人的印象是尖,尖腮,尖声,卖东西也尖,绝不多给你丝毫。这个地区的老人们总说一句歇后语:“万和顺的伙计——尖子儿(吝啬)”。我想,说的可能就是他。 还有一位是妇女,准确的说是个老年妇女,圆圆的胖脸上一对眯缝眼儿,个子不高,人很安静,总在柜台和大缸之间来回转悠。 排队感到无聊时,我会把目光移到右首的柜台,那里明亮多了。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式清真糕点,酥皮、蜜供、萨其马、江米条等,诱惑人的眼球和胃口。它们是什么滋味?一定很好吃。有朝一日挣了钱,一定每一样都买来品尝品尝——真有能力买了,却不想吃了。倒是时常买些孝敬母亲。 & R4 R; p! g: {7 A) T6 N/ J( e7 H
那年头吃水困难,一根公共自来水管供应着几十户平房大杂院人家。几乎家家备有水缸。把半人高的水缸蓄满,逐渐成了我和弟弟每天的任务。开始是一个水桶串上一根扁担二人担水,后来,我能独自挑水了。从踉踉跄跄、晃晃悠悠挑起半桶水,直到自若地担起一整挑儿。 自来水管龙头安在街门外的大院中,水管暴露部分用砖砌起保护层,里面填满锯末,以防冬季冻裂,方形的砖跺外面只露一个圆轮开关的水龙头。直径寸许的水管,要满足胡同内几十户几百人的生活用水,取水处热闹的情形可想而知,洗衣服、淘米洗菜的、洗头、漱口的、刷锅、洗碗的,盆儿接,桶盛,人跟走马灯似的,络绎不绝,有时不得不排队等候。 冬天,水龙头冻得带着白霜,如果哪个小孩犯傻,伏在水管上喝水,嘴唇会被冰冷的铁质水龙头粘住,粘下一层皮,流出血,疼得掉眼泪。 ; j6 V% G# V$ P- U+ g2 E4 k8 \
另一处不得不说的地方,就是公共厕所。要想方便必须到后街的公共厕所。厕所旁一株有了年头的臭椿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身光洁挺拔,长在地势略高处。儿时常在这里玩耍,树上有神秘的漂亮甲虫,红色脊背上布满黑色斑点,逮来后放入空火柴盒里,举到耳边,就听到里边有沙沙的声音…… 大椿树茂密的树阴,在炎热的夏季为公共厕所撑起一片荫凉,让里面出恭的人们受益不浅。厕所面积不是很大,要解决那么多人的生理需求,空间的利用自然就要达到极致,南北两排蹲坑咫尺相对,排泄过程相互一览无余,没有什么隐私。 为什么要描述这难以启齿的事情呢,我想说明当时的百姓生活状况。究竟多少户居民配备一个公共厕所,不清楚。总之,上厕所赶上早晚高峰时您得排队,这会儿,要是赶上跑肚就急大了。 公共厕所还有另外的重要功能——传播信息。东后街的艾老头就把它当作演说的场所。这位被人誉为“话唠”的老先生常年剃着光光的脑袋,白皙的脸上点缀着几粒浅浅的麻子。身着黑色中式衣裤,裤腿角总是扎起来。轻便的圆口鞋配上白线袜,黑白分明,透着那么精神。老先生进厕所踅摸干净便坑的同时,也留心谈话的对象,往下一蹲就天南海北,无所不至。仿佛不这么侃山,恭就出得不痛快。不蹲个把小时决不罢休。估计隔壁的女厕所也有不确定的听众,隔墙上有洞,一灯男女厕所共用。 “听说雍正的头被人发现了。”艾老头进厕所一看有熟人——何胖子在那儿蹲着呢。马上来了劲头,走到正对着何胖子的坑上,裤子还没解利索,就聊上了。 “哦,是吗?哪儿——发现的。”何胖子一边使劲一边应着。 “说是在雍和宫的一间大殿的房梁上。”艾老头稳稳地蹲了下来盯着何胖子答道。 “那怎么会呢?距现在几百年了,即使有人头骷髅又怎么认定是雍正的。” “听说就是雍正爷的人头——当年雍正驾崩时,人头没有了,说是吕四娘给砍下后带走了。杀了雍正,给她爹吕留良报了仇。这雍正爷下葬时只好装了个金头。头些日子这人头被修大殿的给发现了,想不到吕四娘给搁到那儿了……” “哼——有这事?邪乎!得,回见了您。家里的煤球快没了,我得赶紧上煤铺叫煤去。”
. s" h9 h$ j/ N( j$ m* ~- s C r' ] 我偶尔遇上艾老头,恰巧厕所里又没有其他人,艾老头就用发亮的眼睛瞄我,我知道他又在犯聊瘾,哪怕我是个毛孩子,也可聊做听众。可我却偏不知趣地仰起头用眼睛注视厕所顶子,数瓦片,看上边轻轻摆动的塔灰。这时艾老头就会索然无味地把光头埋在耸起的肩窝,双手笼在袖管里,眯起眼睛心不在焉地稳稳蹲着,像一尊黑色雕塑…… 艾老头“无常”后,厕所里变得安静了许多。熟人相遇除了敷衍地客套一下“吃了吗?”大都在沉默中例行公事。
: l" {5 x2 k& \; Y$ w
d- D' g/ S/ m
" L4 z, R% w' j四1 h# M0 k* ]/ t. j, s
2 m- F- q9 u1 O5 P' @- }
6 F4 X0 v: h$ |- Y4 | E7 l 1966年奶奶病逝了。草草给老人办了后事,连哭都不敢大放悲声,怕惹麻烦,不准按回民的习俗土葬。傍晚,在家悄悄打整亡人,然后,盖上被子,装作病人,用借来的三轮车急匆匆地送到祖坟地埋了。没敢请阿訇念经。9 ]; T/ m: e$ u7 R, f
奶奶“无常”后,我老是害怕。不敢在“行亡人”的那屋独自停留,我总想跑,想躲外边。母亲打算出去,对我说,你不能出屋啊,亡人不能没人陪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只好无奈地躲在两屋之间糊满花纸的隔扇门口,偷偷地看着白布帐子,它仿佛在动。屋子寂静无声,风刮响窗户纸的动静,让我惊恐不安。香炉里芭兰香的蓝烟袅袅上升,再慢慢散开。我忽然想到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强忍着不敢哭出声,怕奶奶从帐子后面走出来…… 母亲说,跪下求主,就不害怕了。跪奶奶“埋体”边,求为主的恕恕。跪,不是跪亡人,是跪自个儿。 送走奶奶后,母亲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大哭了一场。我还记得母亲的哭诉,说奶奶一辈子老实仁义,不会刁难儿媳妇,娘俩儿好了一场。 后街一个人送外号“武大郎”的小孤老头,在家里被煤气熏死了。街道居委会出人给办的后事,一个哭的人都没有。让人觉得悲凉和凄惨。小老头孤零零住在大杂院一间面积很小光线很暗的小耳房里,和谁都很少来往。他只要在街上一出现,就会成为一群淘气孩子取乐的对象。这些孩子齐声高喊:“武大郎,武大郎……”每次都会引得小老头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孩子们会嬉笑着躲进暗处,继续逗弄这个孤苦的人,除非有好心的街坊出面干涉,否则决不罢休。这些孩子是谁家的,他一概不知,无法去申诉。 街坊发现两天没见老头出门了,喊了半天屋里也没动静,找来街道上的人撬开了房门,煤灰把炉口堵了。 母亲听说后,感慨地说,为主的就是这么安排的啊!孤独一个人,没亲没故,要是病倒了,没人伺候,那就惨了。 某日,母亲怀里的小弟突然向着糊纸的顶棚笑了,并扭头追逐不确定的目标继续笑。母亲对我说,你奶奶在逗他玩儿。你奶奶进天堂了,可“罗嘿儿”(灵魂)舍不得走,还要在家呆些日子。眨眼的‘沌因’⑤,永久的后世。去,再点上一根芭兰香。
3 f5 h/ e5 L, S- f2 m4 c2 c& [% E, m" ]1 N0 z; | E% X
4 @ a/ X. G, |) A. c7 P6 V9 D4 Z' d/ ?) Z( m6 W- m* ?- B
3 J4 l' @+ d3 |& |备注: ①呆儿——是过去对时间的俗称。 ②嚼谷儿——饭食 ③古阿西——回族对媒人的称呼 ④隔帛——用几层破布糊成的预备做鞋帮或鞋底用的东西。又叫硬衬。 ⑤沌因——尘世 9 D/ o4 [$ [0 v+ A& ]+ I! V
, _# n$ b7 y2 x2 o8 ]" Q& h# n: f4 ?
2 [- [1 l! w! ^. ?, j5 _
& B$ j5 v3 }3 z0 y: d, E ^$ ? s评委点评摘录2 ^' Z2 _ z2 ]4 Y
+ N/ W* u0 m1 S# [ 此文集中地写了一串生活在北京德胜门这样一处回民聚居区的小人物,犹如一幅幅素描,有着浓浓的烟火气息,耐读。(叶梅) / s$ I6 q7 O: Q- p% ]9 ^
7 |, Q* o3 T" B5 i9 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