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小段的情形还记得,那还是在六年前。一天早上,我推门进办公室,看见屋里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在看白板上我写的出车记录。他个子不矮,很壮,一头蓬乱的头发,方脸,很窄的脑门,两道眼眉仿佛长在了一起,俗称的一字眉下面,是一对上下左右不住滑动的小眼睛,眼白里的血丝如电热丝般有着诡异莫测的一股邪气。我从未见过如此这般让我印象深刻的眼睛。他抽着烟,看见我愣了一下,眼光又游离到了别处。 , E8 N+ P4 K i6 G2 D- Q
我想,这一定是老板新招来伙计。见他衣冠不整,光着脚穿着拖鞋在办公室瞎转悠,我很不爽,就说道:“别穿着拖鞋到处乱转。”
, o7 w' X! r/ ?' g“您,刘主任吧,我…我小段,修理工……”一双灼热的小眼睛,有些胆怯地看着我,脸上更加黑红。 8 p0 C8 B d$ d# g: x u
( O- r- j" m* ?9 E& d% `6 c& v小段河南平顶山人,十六岁上就来北京了。通过老乡后来也是他师傅的介绍,进了这个汽车租赁公司当了一名伙计。干了一年许,小段走了,据说到南方打工去了。可没多久,干不出什么名堂的他,就撇着两只外八字脚又回来了。正是我刚到公司没几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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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w0 v9 [: n/ v* [% j) {说起小段穿着拖鞋上班一事,大家都乐得不亦乐乎。原来小段的脚极臭,用司机洪生的话说:“是一只臭,一只不臭——臭起来没对儿。”如果他穿着鞋袜捂着,奔波一天,晚上睡觉时,宿舍的哥几个就会对他一起发难,让他出去一遍遍地去洗脚。否则,诸如像:“两脚踩粪坑里啦”、“又发射毒气弹是不”、“逮着只臭鼬带回来了吧”、“掏公共厕所来了”等等抱怨之声不绝于耳,会延续到半夜。
- O# E) o8 {& x( w% N, g+ Y小段上班可以穿拖鞋是老板特批的。当然,这只是在暖和天;要是天冷了,小段除了天天洗脚,还要把穿的鞋必须放到屋外的楼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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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z' I6 |/ t1 v% B, ?' Z; v+ S小段来北京最“露脸”的一件事,是上了“北京新闻”。那次是老板的外甥开车,拉着小段出去办事,车行驶到六里桥,汽车在隔离墩边拿了个大顶,翻车了。令人惊奇的是,车子底朝天,可两小伙子却安然无恙地从车里爬了出来。事后,虚惊一场的老板说了句:“居然能把车开成这样,真命大!” , d, x$ R/ e9 W4 q0 X7 W: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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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的师傅家里有事,辞工了。小段也没能当上大工,他那两下子还不行。公司只好又招来了修理工,小段还是小工。那会儿公司三十几部大客车,旧车居多,总是出故障。两个修理工被我调度得像救火队似的各点乱窜。小段不怎么爱干净,出来进去总跟个小鬼儿似的,被油泥包着,唯有两只眼睛一如既往地闪着一股灼热的邪光。 . U# y5 w, U8 C# C l. v" b! P
尽管修车工作很繁忙,可我听有人说,小段晚上总偷着出去上网吧去打游戏。有一次,很晚还不回来,害得老板娘带着几个人开车到周围网吧里,四处去找。毕竟他年龄还小,他父亲几次在电话里托咐老板把小段当自己孩子看。 % t- m0 g+ l+ c( v" y1 E9 }. U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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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上和小段打交道多了,熟了,他也能和我聊些心里话。不忙时,我问起他怎么那么迷恋网吧。他说在网上玩“劲舞团”游戏,认识了一个女孩,广西人,十五岁,还在上学,两人网上交往有一段时间了,已经“老公、老婆”相称了。我不太懂现在年轻人如何交往,总觉得这不过是个儿戏。谁知小段说,这女孩可能就是他的老婆了。我又询问了一下小段家里的情况,他说:家里就他一个孩子,不是现在的父母亲生的,是抱来的。有个算命的先生说他现在这个爸爸是命中无子。小段直视着我说,抱来的儿子也是儿子,您说是不?命中无子说得也不准哈。我不置可否。 - c7 m" M8 M! Z9 ?% d6 _
: N6 c8 @9 U' i) h4 }小段和司机洪生最好。洪生有四十了,还没有结婚。据小段说,洪生有个女朋友,司机都管她叫“二斤半”。我说为什么叫“二斤半”?小段笑了,笑得很有意味,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我发现小段如果认真刷牙,他的牙非常白,他牙质好。小段说:因为这两个“妈妈” 大。说着用岔开指甲里都是油污的两只手,在自己的胸部比划了一下。这个“二斤半”还有个小女孩。公司里的人都不理解洪生为什么要找这么个没正式工作,还带着个孩子的“累赘”。可寡言少语的洪生却对这个娘俩极好,每月开支都会给她们一定的生活费,洪生和那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很投缘,非常疼爱这个女孩,胜如己出。洪生是个很勤快又有爱心的人。每天出车回来,手都不会闲着,不是给老板家两只宠物狗洗澡,就是帮着修理工修车忙乎,所以小段非常喜欢洪生。 $ `/ v7 I2 K/ y8 y$ _0 r% q# b6 K3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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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洪生对我说,“您对机会说说小段,叫他晚上别和司机玩牌,昨天他看人家玩‘扎金花’,也去掺和,我劝他,他还不听;人家也不愿意和他玩,他非要玩。结果输的爪干毛净。他和我说钱是买修车配件的,没辙了,和我又借了三百。”我说:“他怎么能这么干,他手里的钱是我给他的。要是耽误了修车怎么办?”洪生说:“您知道这事就行了,甭让老板知道。” # o# V( C5 y#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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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小段把配件买回后来报账。我问他,干嘛要和司机们玩儿‘扎金花’?小段说,想赢点,想上网会女友,没有钱。手气太差,都输了。我说,工资都花没了?小段说,不是,老板不都把钱给我,除了给我二百零花钱买烟什么的,其余的他替我存着,年底一齐给,怕我全都胡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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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个机会,我对几个玩牌的人说,谁赢小段的钱了,最好还给他,他手里没钱,输的钱是公司买配件的,让老板知道了,对他不好。司机王老面笑着说:“嘿!这小子胆儿够肥的,公司买件儿的钱也敢耍?” * R. j X% g0 A4 I% |( H
过后,哥几个还真给面子,退给小段有二百多,唯有外号叫“夜儿个”的一个司机没把赢的钱给他,理由是:谁让他玩的,活该。他要是赢了呢?
! s4 d! a: `( L% v“夜儿个”是天津宝坻人,总把昨个说“夜儿个”,于是,大伙儿都称呼他“夜儿个”。夜儿个自己听之任之,很坦然。结果,“夜儿个”的称呼比他的名字还响亮,有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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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人之托的老板不仅替小段管理着他的工资,也替小段谋划着发展。老板出钱让小段报名学了个驾驶本。一则,学完开车出去修车方便,二来,多了一技之长,便于今后谋生。 8 ^3 w; K! ~1 T5 C B6 U! G& m# U
公司的汽车更新了几辆,修理工的工作量少了。小段学完本子后,二人再出去修车,小段的工作开始变得怠惰了,认为既然是自己开车,正式修理工多劳,似乎也应当应分。慢慢地,越来越懒惰的小段早上十点还不起床。人也显得比过去沉闷疲沓,变得不可理喻起来。 {% b( s4 F6 c0 z* \% t$ C8 _. H
. k$ F6 y8 _* x. k. E2008年的某一天,小段和老板娘说要把他的钱都取出来,买个好手机。老板娘见他说得恳切,就同意了,瞒着老板给了他三千块。小段拿完钱后,就不辞而别了。老板家里的一个铜的涮锅子也随之不翼而飞。事后,听院儿里的保洁员说,看见小段卖给收废品的了,还有一些废铜烂铁东西。 1 X5 M/ V1 M- W5 u0 k- q0 h,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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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听说,小段从这里走后,就到广西去找那个女孩,那女孩还真成了他的老婆。两人婚后不久生了一个男孩,在小孩还没满周岁时,有天晚上,小段和人出去一块喝酒,回来的路上,被一辆卡车撞了,送医院的途中就死了。那年他不到二十一岁。嗟叹!修理汽车的让汽车修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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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的说,小段的父亲命中无子。说的真准。命中无子,可有孙子。老段让做了寡妇的儿媳去留两便,十八岁的儿媳觉得自己这么年轻,还是往前走最明智,而且是连孩子也不要。 % P. J z. T0 Y* P
好心的公公把儿子死亡赔偿金六万元的一半分给了儿媳妇。老两口自己承担起了抚养“小人儿”的任务。虽说老年丧子让人悲痛欲绝,可这日子还是得打起精神过下去。 7 d7 U/ G5 ]5 |/ b V; y9 r: |7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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