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是为什么而下的 林莽1949
一 这是新年后的第一场雪,天阴得还是那么沉,我从医院出来,离开了那个总是令人气闷的地方。父亲的病似乎在好转,他在病危中度过了新千年的交替之夜。那个夜晚没有耸人听闻的“千年虫”的爆发,尽管主治医生和我们家属都做好了以防万一的准备。我带了应急灯和手电,守候在监护室的门外,等待着那个不明物的“光临”,这是我在新千年作的第一件事。透过门缝和监护病房的玻璃,能看见呼吸机和心脏监护器在一闪一闪地工作着。那时,子时的钟声已在敲响,我知道,许多人正处于迎新的狂欢中,当然,也有许多人同我一样,在那些应该是喜庆的时候,忍受着心灵的煎熬。 年前,接到了那么多的贺卡,都是问候,都是祝福。如这新千年的第一场雪,带来的应该是好心情。今天已是元月五日,是她的生日,我们几乎顾不过来了。女儿从清华园打来电话向妈妈祝福,正值期末考试前夕,没敢告诉爷爷的病情,希望她能安心于考试。那时已经很晚了,她为了一部书稿加班还没有回来,没能亲自接到女儿祝福的电话。雪下得那么大,纷纷扬扬地掩住了整座城市。 一个老朋友在电话里说,元旦就打过一次,我不在。今天再打来问问我的近况。最后他说,这雪下得多好啊。是啊,这是一场好雪,但我们已不复孩童,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单纯地在雪地上嘻笑打闹。生活让我们上紧了发条,似乎连骨头也在发出咔咔的声音。 看着窗外的雪,我想这雪是为谁而下的?为了久卧病榻的父亲?但他现在无法看见它。在温热的灯光总是那么亮的监护室里,在各种不时发出嘀嘀嘟嘟声音的监视器的周围,那雪显得那么的遥不可及。我知道他心情焦燥,渴望回到自主的生命中,可我们无法帮助他! 我想起了远在青海的诗友昌耀,也不知他现在是如何度日的。那颗纯洁而高尚的灵魂,在癌病的折磨下是否还那样冷峻而犀利? 雪打在人们的脸颊上,有一丝丝凉意。汽车在我身边缓慢地行驶,马路中间是黑色的雪泥,便道、屋顶和树上银色的雪,勾勒出房舍和褐色的枝杆。云依旧低沉地压在这庞杂的城市的上空,人们小心地行走在那些铺满了白雪的路上。这雪到底是为什么而下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已经过世的好友苇岸,曾打电话邀我去看画展。当时,他说自己身体很不好,总是出虚汗。我还以为他是因为一个人独自生活,太缺乏营养,建议他吃些补品,如西洋参、蜂王浆什么的。谁也不会想到他已患了绝症,因为他还那样年轻。那时,苇岸正在构思长篇散文《二十四节气》,为此,已经准备了两年了,他是那样地热爱大自然,我知道苇岸也是喜欢雪的,辞世前暮春的那场雪,也曾使他那样兴奋。 当然,还有福生,芒克在白洋淀插队时村里的好友。今年12月,我们驱车到白洋淀去看他。他同苇岸一样得了肝癌,也将不久人世了。那天,天气预报只说多云,但却突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高速公路或许封闭了,我们只好改路,雪下得那么大,也许当晚我们根本无法返回了…… 这雪到底是为什么而下的? 楼下的操场上,一群孩子在雪地上喊叫着踢球,那是另一种情调。它遥远地飘惚着,绝不属于现在的我。 在医院里守护父亲,几乎一夜没睡。我有些恍惚地走在铺满雪的便道上,新换的红色地砖美观但不防滑,也许,设计师忘了这是一座北方的城市,雪虽不多,但它偶然的光临,也会给人们带来不便。我慢慢地转过两条街,超市门前铺满的纸箱,已被人们踏得潮湿而污浊,我想还是要买瓶红酒回去,今天是她50岁生日。50岁,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啊! 二 大雪掩盖了整座城市,这是元月十三号的凌晨。父亲躺在监护室的病床上,这是他最后的弥留,呼吸急促,已进入了深度的昏迷。我无法知道他那颗始终热爱着生活与生命的灵魂已在哪儿漫游。 我们一直守护在病房的外面,楼道里静极了。窗外的雪在飘,吸走了往日城市中所有的噪音。这寂静将我内心的哀伤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它不时地在面颊上流。死亡的阴影完全摄住了我们。我们将永远地失去他,失去一向关爱着我们的父亲,为什么疾病是如此的无情,他一直是那样的热爱生活,他才刚刚75岁。 由于肺功能的完全丧失,呼吸机代替了他的自主呼吸。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只能用笔和我们交谈。有时,他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父亲一向是个坚强的人,我从没有见他流过泪。而这一次不同,他用笔几次告诉我,他想回家,姑姑从外省赶来看他,他眼中淌下了泪水。或许,他感到了自己生命的危机。他不能容忍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写到:这样活着是对人的一种侮辱。我理解他的心情,但我们希望他能得救。看着父亲被疾病和呼吸机无情地折磨,我无法摆脱心灵的痛苦,面对他的要求,有时我真的不知如何面对他。我至今依旧怀疑,那些现代化的医疗方法真的人道吗?真想再和父亲面对面地谈一会儿,像往日那样,但从那时起,竟已成了虚妄与幻想。 父亲生于乱世,爷爷给他取名世祥,而生命的历程与他的名子正相反。我曾听他多次讲起自己的经历,在京求学的少年时代、辍学后的学徒生活、参加革命后的几次死里逃生……而我和父亲共同经历的是“十年动乱”。那年,我十六岁,和父亲参加革命的年龄相同,那也是一个多雪的冬天。父亲已被造反派关了很长时间,那时,父亲还没有做胃切除手术,妈妈担心他的身体,我常去给他送饭,也是为了时常看看他。一次在我送饭时,他让我把他吃剩的带鱼拿回去,并用手特意指了指。我领会地点了点了头。5 Q9 m7 N1 A6 U* A5 M- H; M+ ]
我知道鱼里一定藏着什么,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第二天,我和哥哥在冰雪和寒风中帮助父亲逃出了北京,也逃脱了一次被迫害至死的危难。那些年,父亲在外省躲避了近两年,那些年,父亲被胃病折磨得骨瘦如柴,走路轻飘得如一片羽毛,但他内心的压力比铅还重。而父亲是坚强的,他一生闯过了那么多的关口。他说:“我年轻时选择了革命,无论如何,这已经是我一生的路。”他要求自己面对一生的得与失,历经坎坷,他依然是明朗的。在他的年轻时代,面对异族的入侵,做为一名热血青年,他选择了革命。回忆一生,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充实的。曾经沧海的父亲,只要求我们做一个善良而正直的人。像他一样,一生活得干净。也许因此在他归去的路上铺满了洁净的雪,整个世界也寂静地为他送行。 那条洁白的布单裹住了父亲的遗体,他面色平静,仿佛静静地安睡了一样。我们轻轻地将他抬上灵车。在深夜的大雪中送他出行,那位太平间的老师傅轻声叮嘱着,他关好车门,车灯的光柱照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这是2000年的1月13日的凌晨,星期四,这不是个吉祥的日子,但这夜是那样的寂静。 噢,我知道,这雪是为我远行的父亲而下的。
一 这是新年后的第一场雪,天阴得还是那么沉,我从医院出来,离开了那个总是令人气闷的地方。父亲的病似乎在好转,他在病危中度过了新千年的交替之夜。那个夜晚没有耸人听闻的“千年虫”的爆发,尽管主治医生和我们家属都做好了以防万一的准备。我带了应急灯和手电,守候在监护室的门外,等待着那个不明物的“光临”,这是我在新千年作的第一件事。透过门缝和监护病房的玻璃,能看见呼吸机和心脏监护器在一闪一闪地工作着。那时,子时的钟声已在敲响,我知道,许多人正处于迎新的狂欢中,当然,也有许多人同我一样,在那些应该是喜庆的时候,忍受着心灵的煎熬。 年前,接到了那么多的贺卡,都是问候,都是祝福。如这新千年的第一场雪,带来的应该是好心情。今天已是元月五日,是她的生日,我们几乎顾不过来了。女儿从清华园打来电话向妈妈祝福,正值期末考试前夕,没敢告诉爷爷的病情,希望她能安心于考试。那时已经很晚了,她为了一部书稿加班还没有回来,没能亲自接到女儿祝福的电话。雪下得那么大,纷纷扬扬地掩住了整座城市。 一个老朋友在电话里说,元旦就打过一次,我不在。今天再打来问问我的近况。最后他说,这雪下得多好啊。是啊,这是一场好雪,但我们已不复孩童,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单纯地在雪地上嘻笑打闹。生活让我们上紧了发条,似乎连骨头也在发出咔咔的声音。 看着窗外的雪,我想这雪是为谁而下的?为了久卧病榻的父亲?但他现在无法看见它。在温热的灯光总是那么亮的监护室里,在各种不时发出嘀嘀嘟嘟声音的监视器的周围,那雪显得那么的遥不可及。我知道他心情焦燥,渴望回到自主的生命中,可我们无法帮助他! 我想起了远在青海的诗友昌耀,也不知他现在是如何度日的。那颗纯洁而高尚的灵魂,在癌病的折磨下是否还那样冷峻而犀利? 雪打在人们的脸颊上,有一丝丝凉意。汽车在我身边缓慢地行驶,马路中间是黑色的雪泥,便道、屋顶和树上银色的雪,勾勒出房舍和褐色的枝杆。云依旧低沉地压在这庞杂的城市的上空,人们小心地行走在那些铺满了白雪的路上。这雪到底是为什么而下的? 去年的这个时候,已经过世的好友苇岸,曾打电话邀我去看画展。当时,他说自己身体很不好,总是出虚汗。我还以为他是因为一个人独自生活,太缺乏营养,建议他吃些补品,如西洋参、蜂王浆什么的。谁也不会想到他已患了绝症,因为他还那样年轻。那时,苇岸正在构思长篇散文《二十四节气》,为此,已经准备了两年了,他是那样地热爱大自然,我知道苇岸也是喜欢雪的,辞世前暮春的那场雪,也曾使他那样兴奋。 当然,还有福生,芒克在白洋淀插队时村里的好友。今年12月,我们驱车到白洋淀去看他。他同苇岸一样得了肝癌,也将不久人世了。那天,天气预报只说多云,但却突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高速公路或许封闭了,我们只好改路,雪下得那么大,也许当晚我们根本无法返回了…… 这雪到底是为什么而下的? 楼下的操场上,一群孩子在雪地上喊叫着踢球,那是另一种情调。它遥远地飘惚着,绝不属于现在的我。 在医院里守护父亲,几乎一夜没睡。我有些恍惚地走在铺满雪的便道上,新换的红色地砖美观但不防滑,也许,设计师忘了这是一座北方的城市,雪虽不多,但它偶然的光临,也会给人们带来不便。我慢慢地转过两条街,超市门前铺满的纸箱,已被人们踏得潮湿而污浊,我想还是要买瓶红酒回去,今天是她50岁生日。50岁,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啊! 二 大雪掩盖了整座城市,这是元月十三号的凌晨。父亲躺在监护室的病床上,这是他最后的弥留,呼吸急促,已进入了深度的昏迷。我无法知道他那颗始终热爱着生活与生命的灵魂已在哪儿漫游。 我们一直守护在病房的外面,楼道里静极了。窗外的雪在飘,吸走了往日城市中所有的噪音。这寂静将我内心的哀伤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它不时地在面颊上流。死亡的阴影完全摄住了我们。我们将永远地失去他,失去一向关爱着我们的父亲,为什么疾病是如此的无情,他一直是那样的热爱生活,他才刚刚75岁。 由于肺功能的完全丧失,呼吸机代替了他的自主呼吸。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只能用笔和我们交谈。有时,他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父亲一向是个坚强的人,我从没有见他流过泪。而这一次不同,他用笔几次告诉我,他想回家,姑姑从外省赶来看他,他眼中淌下了泪水。或许,他感到了自己生命的危机。他不能容忍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写到:这样活着是对人的一种侮辱。我理解他的心情,但我们希望他能得救。看着父亲被疾病和呼吸机无情地折磨,我无法摆脱心灵的痛苦,面对他的要求,有时我真的不知如何面对他。我至今依旧怀疑,那些现代化的医疗方法真的人道吗?真想再和父亲面对面地谈一会儿,像往日那样,但从那时起,竟已成了虚妄与幻想。 父亲生于乱世,爷爷给他取名世祥,而生命的历程与他的名子正相反。我曾听他多次讲起自己的经历,在京求学的少年时代、辍学后的学徒生活、参加革命后的几次死里逃生……而我和父亲共同经历的是“十年动乱”。那年,我十六岁,和父亲参加革命的年龄相同,那也是一个多雪的冬天。父亲已被造反派关了很长时间,那时,父亲还没有做胃切除手术,妈妈担心他的身体,我常去给他送饭,也是为了时常看看他。一次在我送饭时,他让我把他吃剩的带鱼拿回去,并用手特意指了指。我领会地点了点了头。6 r0 f' A! E S!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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