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二环路是顺着原来城墙修的,二环路以内就是老北京城。穿城而过的东西大街有三条,从北边挨着说:平安大街、长安大街、两广大街:前两条原来没这么长,是后来拆迁、打通、延伸的。只有两广大街,从明朝嘉靖四十三年(1562年)修了外城,有了广渠门和广安门(广宁门),就有了这条贯通着的大道。虽然几百年间街道狭窄,道路弯曲,地面不平;但这条街,在北京城里是最长的,最老的街道。广安门大街在现代交通工具出现以前,是陆路进出京城的咽喉要道,民谚有“一进广安门,银子撞倒人”的说法;可见曾经的繁华兴旺。 本人世代居于广安门,一进城门路南第一条胡同南马道,第二条北线阁,第三条干面胡同(登莱胡同),北线阁和登莱胡同之间有五十多间铺面,开着二十多家商铺;现在成了一家:港中旅大厦。大厦西北角,临街修了辽南京燕角楼遗址标识,小石牌坊和一象征瑞气的兽,在南线阁把口(线阁是燕角的音转);大厦南边是文物保护单位宝应寺,在街上就可望见楼后的佛殿;大厦东侧是登莱胡同,把口路东,曾有一间坐南朝北门向大街的小瓦房,那是这一带的“更房”,更夫住在这里,傍晚点亮路灯,夜间巡逻打更。最后的更夫姓王,一家三口住在小房里,早已不打更,没有了工钱,生活极困难;儿子叫狗子是我的玩伴,他捡煤核,捡烂纸贴补家用。临街,老开着门,一间屋半间炕靠后檐墙是盘土炕,上头是堆着看不出原色的被褥,冬天烧柴锅做饭,炕是热的;夏天屋外垒个灶,还有个煤球炉子,没干柴时用。一家三口一举一动,屋里门外,都逃不出路人的眼睛;老头早死了,四几年,直挺挺的死尸躺在迎门的土炕上,盖了张纸;是街坊邻居“敛官吊”,买了个狗碰头的棺材,雇两人穿心杠抬出城埋了。剩下娘俩,五几年才搬走。 现在这条街当然面貌一新,绝无旧日痕迹。商铺也变得快,改变门面、更换招牌、换老板、改行业,三天两头,猴儿戏——说变就变。人员流动就更快了。先前这条街上的人们,不论是铺户还是住户,都是‘长相厮守’的;老商铺、老住户世代相传,即使是摆摊的、耍手艺的,也是固定地点、固定项目;不到万不得已不改动。当然,和那时生存艰难有关,有碗粥,就小心翼翼捧着喝;和人们的诚信观念、社会责任心也分不开,天天在这里守着,今儿没来,不是不讲信用吗?人家每天用你的东西,惯了,你好不当秧的不干了,不是给人家造麻烦吗?有个修鞋的皮匠,姓黄,都叫他黄瘸子,走路点脚儿;在清顺斋点心铺堆房门外摆摊,无论冬夏,风雨无阻;主要修布鞋,他能把补到鞋上的皮子剪成蝎子、花朵等装饰图案,他还修练功鞋、摔跤的靴子、唱戏的行头,手艺好。他本人也是练武、摔跤的爱好者。他在那个地方摆了多半辈子,现在的老人们提起来还称道他。还有瓦匠‘包儿闻子’,收破烂的‘穷张’,都是资深的‘名人’。 至于铺户就更‘岿然不动’了,所以‘公信力’也强;办事写文书、订契约,甚至官面上的官司,讲究找‘铺保’;商铺担保就牢靠可信,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寺?人们之间是相互信任的。如同旧文人用官衔称呼名人,这里用商铺称呼:首饰楼赵家、棺材衡家、药铺郝家、黄蜡张家、银行李家等;一些世代相传的铺户都有很好的声誉,也热心街面上的公益活动;有的小买卖也一扑沓心干一辈子,王子坟(广义街)对面,有个小酒铺,容五六个人喝酒,两张小桌,挤着;管热酒,卖现成的酒菜;也卖烟酒糖杂货;掌柜的刘志有,河北定兴人,没有子女,守了一辈子这间小铺,直到腰弯背驼,找个亲戚晚辈帮忙,他坐在门外的竹椅上,和几十年来的熟人、街坊聊聊,打打招呼,守望着和自己伴了一生的铺子。后来公私合营,小铺还是开着,扩建两广大街才消失。 当年的人们心态沉稳,有一种道德责任。把谋生手段等同事业;想的是对周围:亲戚朋友、街坊四邻,不能有愧;上对祖宗、下对后人,也得无愧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