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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式这个词是指精通某种技术的人,种花儿的有“花儿把式”,养鸽子的叫“鸽子把式”,看家护院的是“武把式”。早年间没有这么些个机动车,运输靠的就是牲口拉的大车,赶大车的就是“车把式”。按现在的话说,这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职业,那会儿没有现在这么平整的道,车上装的东西轻则数百,重则上千斤,大车行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把式的一杆鞭子就相当于现在机动车上的方向盘、油门、刹车全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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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Y9 E1 w, |8 t8 Y7 Z- \在农村插队那会儿,跟车把式“小怪物”的车得有小半年,听他讲过不少赶车的事儿。他说把式得知道牲口的脾气秉性,车赶起来才得心应手,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说快就快,要慢就慢。他还说把式手里的那杆鞭子其实是为轰牲口用的,不是抽牲口用的,那驾辕的牲口都是调教好了的,跟人的心眼儿都是相通的,一声吆喝就知道该干什么,自然不用抽;那拉套的牲口离得远,轻易也不能抽,只需用那鞭梢在它身上扫几下或者在它眼前晃晃,它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当然,到了上坡、过坎儿或者误了车(指车陷在泥里)的时候,也得抽几下,为的是要牲口的爆发力,这时候就得看把式这杆鞭子了,讲究的是准和狠。“小怪物”说,大牲口的耳朵根子是它的“命门”所在,节骨眼儿上在梢子马那地方抽上一鞭子就能管用。可耳朵根子不过巴掌大小,一鞭子能不能抽到地方儿,那就得看把式使鞭子的准头儿了。“小怪物”还说,大牲口都皮糙肉厚,鞭子的力道要是轻了,就等于给它们挠痒痒,根本没用,这又得看把式的腕力了。“小怪物”说他有个姑父七十多岁了,是个老把式,那鞭子使得出了名,上能打下树上落的家雀儿,下能抽死地上跑的耗子,有一年赶着车进了场院,看见一个压场用的碌碡挡了道,他这一鞭子下去,把个六十多斤重的碌碡抽出了三丈多远。那时候队上刚买回来一台磅秤,有那好事之人就说秤秤他这鞭子到底有多大力道,他一鞭子照着秤盘子抽下去,竟打起了一百斤的砣!那天“小怪物”说得高兴,站在车辕子上,抡起大鞭子连挽了三个鞭花儿,花儿们在空中炸响,“叭叭”的声音在那寂静的田野里是显得那么的“焦”(当地土话,形容声音清脆)。 ' w4 M- Z% }1 U3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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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怪物”告诉我,这车把式除了会赶车之外,对脾气秉性也有个讲究。最要紧的是遇事不慌,沉着冷静。这树林子一大,什么鸟儿都有,把式长年在外面跑,什么人碰不到,什么事儿遇不上?碰上嘎杂子琉璃球的人,遇到了掰不开镊子的事儿,就得沉的住气,三思而后行。要说“小怪物”还真就属于这类人,当然喝高了的时候不算(见拙文,“插队记事:喝酒”)。有一回我跟车外出拉沙子,一共是六辆大车,头车把式是宝瑞,末车是“小怪物”,经过一个村的时候,宝瑞的车在街里挂倒了路边的一辆独轮车,那车主儿正在路边跟人聊天儿,一见车倒了,就说这车是怎么赶的,这么宽的道儿都过不去吗。要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宝瑞给人家赔个不是就算完了。可宝瑞是个三青子,刹住车,过来就跟车主儿掰持,不但不道歉,反而说人家那车放的不是地方。这么一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顿时围了一街筒子人,车主一见街坊四邻七叔八婶儿的都来站脚助威,一把就把宝瑞的衣领子给薅住了,眼见这架就要开打。这时候,小怪物不慌不忙地开口说话了,他把宝瑞先拉到身后,然后问那车主,这村儿有个叫某某某的,您跟他怎么论啊?那车主闻听此言一惊,说那是我四大爷啊,“小怪物”说那就对了,这人我得管他叫二姨夫,跟着就把这门儿亲戚是怎么当子事儿,一扣一扣地说了出来,我听了半天听明白了,这纯粹是一门儿八竿子都打不着亲戚,可愣让“小怪物”说得跟血亲差不了多少了。跟着“小怪物”又介绍,宝瑞是他本家的兄弟,打小儿就没样儿,我替他给您陪个不是。这话儿里带出来的意思就是,宝瑞跟那车主儿也能攀上亲,经“小怪物”这么一白话,这架自然就没打起来,人家车主儿还一个劲儿地让进家喝口水。 5 Y' J! z. N o2 H9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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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怪物”说,弄不清楚打什么时候起,这车把式就徒有其名了,成了是个人就能干的买卖儿。这话不假,拿他兄弟宝瑞来说,就那个狗怂脾气,就那浑不吝的作派,居然也当了车把式。其实村里还有比宝瑞更操蛋的把式,那就是“蹦蹦儿”了。“蹦蹦儿”比“小怪物”还矮,估摸着也就一米五,这人脾气倒是不坏,可就是认死理儿,干什么事儿不管不顾,一条道儿走到黑。他这“一根筋”到了什么程度呢,有个故事。那年他因为买砖的事跟队上砖窑的窑头儿闹了别扭,就发誓绝不再买队上的砖,为了盖房,他和他兄弟在自家院子里砌了口窑,自己脱坯自己烧,可烧砖得用燃料,当时煤是国家“统配”物资,他没处弄去;树是生产队的,他也不能伐,最后他这窑砖是使队上分的柴禾也就是棒秸烧出来的,为烧这窑砖,他们兄弟两家人睡了一冬天的凉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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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蹦儿”赶车有点儿意思,那时候把式都是坐在车辕子的左边,等把拉车的牲口轰起来,把式鞭交左手,右手轻按车辕,垫脚就能坐上。可“蹦蹦儿”个儿太矮,他要上这车辕子就费了劲了,首先得把鞭子在辕子上插好,为的是腾出手来,然后得加几步助跑,两条小短腿儿紧倒几步儿,手抓住辕子往起一蹦,接着还得拧腰甩屁股,这全套动作怎么看都带着点体操的意思,我想“蹦蹦儿”这外号大概是打这儿来的。 ) S/ s4 @/ H' o& o# e; l/ T$ ?' X
* K7 |$ A a6 X$ n$ N' g8 i那年麦秋过后,生产队夜里往公社粮库送麦子,赶车的是“蹦蹦儿”,跟车的是个叫“小福子”的,那拉套的是匹驴骡,一岁多口,刚上套包子没俩月,这次替了瘦马拉套,队上原本是打算着练练它走夜道儿,没想到这一趟就要了它的命。我们村儿在京平公路的北边,离着也就二里地,奔粮库的道儿是上了公路往东,从土路上公路有个小上坡儿。后来听跟车的“小福子”说,就在小骡子吭哧坑哧拉着车刚上了公路的时候,打西边冲过来一辆卡车,一个刹车不及,撞崩了套绳子,撞散了夹板儿,把小骡子撞出了二十米开外。“小福子”说他坐在麻包上,当时就懵了,等司机叫他的时候,他才醒过梦儿来,下了车再找“蹦蹦儿”找不着了,喊了半天,“蹦蹦儿”才打大车底下爬出来。“小福子”说他不明白了,那卡车连“蹦蹦儿”的毛儿都没沾,他怎么就到了车底下了?县里来人处理事故,问他们那卡车开着大灯过来,怎么就看不见?“小福子”说他是看见了,可吓得出不来声儿,“蹦蹦儿”说他确实没看见,这倒也是实情,他本来个儿就矬,又是在大车的左边,那辕马的屁股比他还高呢,再说车上又摞着一堆麻包,视线当然受到遮挡,可再怎么说,他也甭想把自己个儿择出去,哪有不管不顾地就把牲口往公路上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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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r9 U3 X% _: ^第二天早上,队上使手扶拖拉机把小骡子拉回了场院,那骡子的右前腿完全断了,只剩下点皮连着,腿根儿处让卡车的保险杠撞出了个碗大的窟窿,公社兽医站的人已经来了,要对小骡子作人道毁灭。可喂牲口的“二迷糊”抱着小骡子的脖子,死活不松手,哭了足有半个钟头,等他哭得差不多了,一回头,见“蹦蹦儿”靠着个麦秸垛睡得正香,这火腾地一下就上脑门子了,眼都红了,抄起鞭子就过去了,一顿鞭子抽得“蹦蹦”鬼哭狼嚎,在场的人,包括“蹦蹦儿”的兄弟,愣没有一个人出面拦着。我在旁边看着,觉得“二迷糊”这鞭子使得实在不怎么样,十鞭子得有八鞭子抽到了麦秸上,当时,我脑子里迸出来一个“恶毒”的念头儿,要是使这鞭子的是“小怪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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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转星移,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年夏天我回村的时候,才知道“小怪物”已经作古,问起队上的大车,房东说在八几年生产队解体的时候,就连车带牲口都卖了,现在村里倒是还有几辆驴车,那都是个人倒腾小买卖儿用的。看来,车把式这个古老的职业正在走进历史,“小怪物”那鞭花儿的“焦”声儿也已经成了绝响。
! K, b) r' w' g% q. N [注] 在我离开农村以后,又听说过那个使鞭子砸秤的事儿,估摸着是“小怪物”从别人那儿趸来的,安在他姑父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