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进村那天是清明,干的第一个活儿是浇麦,准确地说,是给小麦浇“返青水”。听社员说,打开春之后到麦秋,至少得三遍水,“返青水”是第一遍,后面还有“拔节儿水”和“灌浆水”。水打密云水库来,这水库现在号称是北京市的“一盆水”,两千多万人的喝水指着它呢,可当地人提起这水库却恨得咬牙切齿,全因为当年修这水库的时候,受大了罪了,活儿累不说,还吃不饱,有不少人偷着往家跑,跑也不成,县、社、队三级干部夜里摸黑上家里往外掏,然后拿绳子捆上,再押回工地。说是恨水库,可水库修好后,首先得济的是顺义,有了水库,就不再靠天吃饭,地都改成水浇地了,麦子打得多了,当地人也能截不短儿地弄顿白面吃。到了浇地的节气,水库就开闸放水,水顺着渠下来,那渠也是当年精心设计的,分层次,水从库里出来,先奔干渠,然后分流进支渠,再分流到斗渠,到了斗渠,这水就算进村了,进来之后,顺毛渠分流到地里。 7 M% e( [; T4 @ Q- M6 ]
4 t# B: ^% a0 P5 e: g* Y! y那会儿地里活儿最讲究的是节气,节气一到,村村儿都要浇地,谁都怕误了农时,这么一来,哪几个村儿先浇,哪几个村儿后浇,全由公社水利队统一调度;浇地的时间也是定规好了的,到了最后那天夜里十二点,甭管你这村儿的地浇完了没有,水利队的人一准儿掐水,那个时候,你就是求爷爷告奶奶地央告,也没有用。这还不算,水利队还派人骑着洋车,白天黑夜地巡渠,一旦发现哪个村儿偷着把水闸打开了,那就是一个字儿:罚。就因为这节气闹的,还没到正日子口儿,队长们就把浇地的人安排好了,十二个钟头为一班,中午十二点和夜里十二点换班儿,时间以队部那个电钟为准。一个班儿是两组或者三组,每组六个人,男女各半,要的是“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由一个组长领着。当地人成了家的,没人愿意干这活儿,队上派的都是年轻人,我们知青没家没业,也就跟着掺和。农村人干活儿,不讲究劳保,虽说这是个“水活儿”,可应当穿的高腰儿雨靴得自备,队上就给每人配一只三节电池的手棒儿,给每个组配个闹钟,别的一概不管。
, ?9 q* W+ }4 |! m9 f6 [- a ' y' X! A) X5 T3 `% H
夜里十二点上的那个班叫“夜班儿”,这班儿不好,时间跟人脑袋里装的这口“生物钟”是戗碴儿的,就说年轻人精神头儿足,可折腾到了下半夜,也得犯困。在浇地的那几天,上夜班儿的主儿都是天一黑,喝几口粥就上炕,为的是抓工夫儿眯一觉。估摸到了晚上十一点的时候,白班儿就派个人回村,挨家儿地叫,这人用的是“一根筋”的叫法儿,站在上夜班儿的人家窗户根子底下,把人叫起来,你就是应了声他都不走,怕得就是你翻个身儿又睡过去,一会儿叫一声儿,没结没完,直到看着你出门儿,他才奔下一家儿。按规矩说,这叫人的主儿应当是在晚上十点半回村,等把夜班的人都叫起来,聚到队部喝粥,也就十一点多了,喝完粥再到走到地头儿,也就是十二点,里外里差不出十分二十分钟去。可白班儿的人让困劲儿乏劲儿拿的,想早点儿回家睡觉,有时候就催那叫人的主儿早早回村儿。当然,这叫人的也怕招骂,就先到队部,把电钟往快了拨,怎么也得让夜班的人到队部的时候,看到那表针儿差不多指着十一点,其实那真实的钟点儿可能还不到十点。 + W, w/ S% d1 y# A7 v) M
! H# h8 d3 b" j/ B
夜班儿的人起来之后先奔队部喝粥,粥是大棒碴子粥,就是把棒子粒儿使碾子压成几瓣儿,直接下锅。四叔(保管)在天一黑就把碴子下锅了,拿柴火先催成大开,撇去沫子,再转小火焖四个多钟头,熬到棒碴儿酥烂为止。等这粥凉了以后,就在锅里结成了一大坨子,吃的时候,拿铲子拉成块儿,盛入碗里,趁凉吃才有滋味儿,甜咝咝的带着一股玉米的香味儿。菜是盐腌的大葱,四叔也怕人们逮着不要钱的葱玩了命地招呼,把葱切成寸段儿之后,就是一把粗盐下去,片刻之后杀出水来,拿筷子一搅合,那葱吃起来齁嗓子眼儿,谁吃了都说打死卖盐的了。 4 p. u/ K; R% Z4 t" ?8 @
& k! g' o& q+ ]: }) Q6 k1 }; i
喝完了粥就奔地头,走之前从队上扛上一捆棒秸,为的是取暖。等到了地头,交接完毕,就接着浇。那小麦是一畦畦播种的,畦之间有垄,毛渠是根据畦的长度设计的,赶上小的地块儿,在地两头各开一道毛渠就行了;赶上地块儿大,畦很长,还得在畦的中间开一道或者数道毛渠。浇麦子就是在毛渠上用铁锹扒个口子,让渠里的水流入畦里,畦之间有垄挡着水,那水就慢慢地往畦里面顶,逐渐把这畦里的地面儿都过一遍水。等一畦浇完,把那毛渠的口子堵上,再转浇下一畦。这活儿其实也不是那么简单,一是在水没进畦之前,得有人打着手电,顺着垄条查查,看有没有被送化肥的大车压出来的车辙,发现了之后就使锹铲土填上,为的是防止水走到这个地方,串到别的畦去。再一个活儿是在浇地之前,给地里撒上化肥。这活儿没人愿意干,左胳膊挎个装化肥的粪箕子,挺沉;右手还得抓把化肥往出撒,黑灯瞎火的,地里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几个来回儿就是一身汗。所以就有高人想了个招儿,把装化肥的塑料袋子一头儿弄个口子,朝下放在毛渠开的口子边上,让那化肥随着水冲进地里。这招也不是不行,可总得有个人照应着,不断地把袋子里的化肥推向袋子口。
( K! E1 ]( ~4 t& H8 j+ c; l- y . P' c% K0 {& `0 X' O4 r# d4 ~2 @
浇地最怕的是毛渠跑口子,有时候斗渠过来的水大了,这毛渠一时半会儿疏导不开,就能憋出口子来,再说这毛渠不过是头年播完麦子现挖的,宽不过一米,深不过半米,渠帮都是土堆的,水大漫过了渠帮,一时三刻就能造成大面积坍塌,立马就是一出“水漫金山”,到了这份儿上,没别的招儿,只能到水里挖土挡水,这时穿着雨靴的算是捡了便宜,穿胶鞋、布鞋的就只能光脚下去,就地取土,那就难免这锹土上还带着麦苗,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 G; V& e% g g% |4 O$ p 5 B+ X5 h, A- Y! R. { V( X
我这儿说得挺忙活,其实如果水势和缓的话,还是有歇的功夫,只要把渠口子和化肥口子两个口子看好,也没更多的活儿。忙完了一阵儿,人们就在田边的道上,点着了棒秸,围着这堆火闲聊。那会儿刚进村儿,对村里的事还很不清楚,赶上那爱聊天的人,他会告诉你很多乡情乡俗。年轻人在一起,虽然不像老娘们儿净议论些个鸡零狗碎的事儿,可也会弄点新鲜的解闷儿。有一次是猜鸡叫头遍的时间,每人先说一个钟点儿,然后等着听村里第一声鸡叫,等鸡一叫,就看带来的闹钟,看谁说的点儿和鸡叫的时间最接近。也就是在那天,我才知道,先帝爷那句“一唱雄鸡天下白”的诗有一个常识性的错误,那天第一声鸡叫的时间是三点四十三分,离“天下白”还差着至少两个半钟头。
; X. W* n5 d! a" \! p. T: u, U9 u* M
6 [: F3 p4 W# x" v# z9 ? }8 q到了早上五点来钟的时候,人们就开始犯困了,说也奇怪,只要有一个人打个哈欠,众人立刻都觉得睁不开眼了,可活儿得干啊,这时候组长就会说,你们都找个地方眯会儿,我在这儿盯着。于是,众人纷纷找地方睡觉,这睡觉的地方得离正浇着的地远点儿,不然的话,天黑干活的人看不见,等浇到这畦的时候,就兴许把睡觉的给淹了。我有个同学在别的村儿插队,三十来岁的时候就有了关节炎,还是属于“游走”型儿的,全身的关节儿转着圈地疼,他说这病就是在农村浇地时坐下的,那天晚上他在地里睡觉没找好地方,最后是让水给泡醒的。其实组长说是盯着,他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儿,这么一来,这觉就常常真睡到“天下白”,队长到地头检查的时候了。等众人被队长喊起来之后再看,常常是毛渠大面积塌方,化肥口袋就泡在水中,十多畦能连成了一片,在那阳光下有点人工湖的景致。
W" ?5 n9 F5 v7 Y# p( V+ ^ , }* B. T9 Z# N7 n; i: n3 M
等到了麦收的时候,人们能时不时在麦子地的地头看见两种景况,有那么几畦的地头没有麦子可收,那地方留下的是锹印儿,这就是堵口子的痕迹;还有的地头的麦子长得又密又高,那就是成袋儿的化肥让水泡了之后留下的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