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H% Z8 C: N4 ~, r) X1 f
" ~5 d: m+ \* H1 \ d; q/ |3 q 老韩,河南固始人,哥儿仨,他行大。四十四岁,属马。来京十年,一直从事废品收购行当。育有一子一女,大女儿十八岁,高中毕业后上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学习电脑技术,盼望出来可以找一份工作。小儿子八岁,在北京读完一年级后转入老家读书,不是因为每学期要交几百元的费用问题,主要为了回家陪老人。老韩一家在老家共有一亩三分多地,水稻小麦轮植,一季水稻种下来,可得三千斤左右稻子,种田有补贴,一亩一百多元。他的地一直让岳父种着。老韩在老家有三间大房子,三年前盖成,说起这房子,老韩自豪当中夹带一些遗憾,那么好的房子,一年当中也就过年时候住上那么几天。老韩的岳父给他看家,他自己的父母给他弟弟看家。 1 @; P8 V: G# v9 p- h
老韩说他们老家年轻人全出来打工,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5 P: v; d9 O) A2 g 北京收废品的行当中以河南固始人为主,还有安徽的一部分。这些人常年与废品打交道,累积经年,形成了某种固定把持,外人很难进入他们这个行当。淘汰重组等自然手段,形成了某些固定通道和专门的收购路径让这些人立足北京。一些人与工地打交道,一些人傍着几个装修公司,一些人盯着商场超市,一些人总往派出所、街道办事处、法院等政府部门里头钻,一些人常年蹲守小区门口……走街串巷的收购居民手中废品的人,赚钱相对较少,地位不高。游街收购废品,是废品收购行当当中的最初阶段,很多人都是经过这一阶段进入更高层次——专业把持某个领域。还有就是一些收废品人员的家属,闲着出来转转,挣不挣钱无所谓。至于最高阶段,开废品收购站,是每一个在这行当翻滚人的最高梦想。开废品收购站最重要的是办理执照,国营物资回收公司日益萎缩,国退民进,私人的回收公司逐渐侵入空下来的商业领域,分享利润。办理废品回收执照是一个隘口,这是考量一个人的办事交际能力以及是否能向更高层次发展的门槛。一个执照出租给别人现而今的价码是一年二十万,而几年前,所有费用全加起来办个执照绝不会超过三千元。执照办下来,租场地,再把场地拆分租给各个废品品种收购商。收废品是不明就里的外人对这个行业的笼统称呼,实际上这个行业已经相当成熟——譬如有专门收购铜铝这样比较高档金属的收购商、收购废旧纸板报纸的、收购各种酒瓶玻璃制品的、收购废铁的、收购木材的、收购橡胶轮胎的、收购衣物的、收购电器的、收购家具的,专业细化程度超乎常人想象。这些人收上废品积攒到一定数量,直接拉往某些固定区域。譬如那些品质好的塑料瓶,会集中到紧挨北京的某个河北小镇,经过再一次筛选,用某种工业化手段由机器粉碎成颗粒,换了模样重新进入市场,变成那些吹制油桶、矿泉水瓶等厂家的原料。某种废品收购商都是这个物质循环链中的一个循环节,他们嘴里统以“生意”称呼他们所从事的职业。 % H5 g8 Y N4 V# z) Z
老韩的目标客人主要是汽车修理厂,这些修理厂存在于北京西三环丽泽桥与丰益桥左近的北方汽车交易市场周围大约五平方公里的范围之内。
+ v; y1 _) e9 t 早晨八点半,我和老韩碰了面。老韩自己说,他们这个行业也有上班时间,夏天天亮的早,大概七点半上班,晚上七点收工。进入冬季,工作时间稍短,变为早晨八点半到晚上六点。老韩的运输工具是一辆平板三轮,车板上铺了一层防水布,木板黢黑浸透了油渍。车板的后半部靠近车尾,缠了一圈儿绳子,已经看不出本色。车板下面车架的空隙处同样缠了一挂绳子,以及撬棍和巨大可以装进两个成人的编织口袋。车把前有一个车筐,一些褶皱的毛巾布片垫底,干活儿戴的单面橡胶手套,一些充电器等可以拆出铜丝之类的小电器胡乱堆在毛巾上。 $ i5 g0 s* d7 J% x" I$ Z
经丰益桥下穿过三环路,老韩并不特在乎红绿灯。骑行了大约三公里,进入一家修理厂。修理厂由一间库房改造而成,沉重的推拉双扇铁门背后有一大堆废品。
" _1 _5 W* M3 f, ^7 _, h/ s! g& S 装完车,老韩与老板娘谈价钱,一百元,老板娘嫌少,老韩从钱包里掏了一百二十块给了人家。
" J: w0 C, f* N) f/ s( D4 C+ A$ X 推着滴答着废油的一车废品走了不到八百米,钻进一个胡同,胡同底部隐藏着一个废品收购站。老韩用老家话与那些人打招呼。他的那些老乡刚刚起床,两个人隐在打成垛的废纸后头刷牙小便,汁水淋漓,全交代给了那些纸板。一个人钻在一间临时房里切切弄弄,伸出头来与老韩讨论昨天的一局牌。有剖开的鲤鱼和两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挂在墙头污浊的铁栅栏上。 3 A" I7 ` l+ l4 m' C8 w
分门别类,老韩把自己车上的东西卖给了不同的四个老板。纸板,十二块五,老韩只要了十二块钱。塑料壶与碎保险杠卖了二十。铁是二百零伍,两块铝制冷凝器卖了四十五。铁、铝、纸板都过了秤,老韩不多看与争竞,塑料品大概是不多的缘故,估的。不到一个小时,老韩已经有一百六十二块钱的收入。 ; H" Q9 l7 z6 M& M
九点二十的样子,老韩从收购站出来,骑着三轮往三环路方向走,二十分钟后,进入了第二家修理厂,这个修理厂在三环路内侧,一个大院,分属三个不同老板。几个年岁不大的工人在给一辆变形很厉害的车刮腻子,机器盖子卸下,放在架子上。老韩径直去敲一间装着防盗铁门的屋子,干活儿的工人说老板不在,问老板何时回来,说不知道,再问没了下文。老韩钻进这一排房子靠西头一间,不一会儿,有个年轻人跟他出来,看一堆废品,反复讲价,其中一个轮胎老韩仔细翻看,最后以五十块钱成交。装上这一堆废品杀好车,老韩等着其它两家老板,有一搭无一搭的跟干活儿的工人说话。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没人接听,老韩大声提醒人家。等了四十分钟的样子,觉得无聊,老韩推车往出走。修理厂门口堆着一个废车架子,架子下面有一条车胎。路过,哈腰就可以把轮胎扔车上不会有人注意,他就当没看见。
) Y- k* [ G0 ]2 j X7 X0 @+ ~0 g) C 出了这个修理厂,钻过铁路桥洞爬上一个漫坡,老韩在冰面上很吃力地蹬着他的车。一边儿走一边儿说他很喜欢现在所干的这个职业,到了这个年岁,给人家打工,没技术,工资不会超过一千三。有个年轻人问路,老韩停下车仔细听,年轻人说的地方老韩并不知道,他给转了向的年轻人指了哪儿是北。就近到了另一家收购站,纸板、铁分开卖给了两家,共得钱五十八元,剩下一个轮胎孤零零躺在车上,老韩说这个轮胎可以卖到二十。
+ S% S& \, ]! S+ W, z 带着轮胎老韩去另一家汽修厂的路上,一个电话打进来,是某一家驻京办的工作人员打给老韩的,说有点铜线想卖给他,老韩仔细询问是到办事处还是到那个人的家里交易,那人说去他家。看起来他们很熟,并且这宗交易有点暧昧不太光明。转个头儿老韩往约定地点走,电话又进来,告诉老韩自己没带家里钥匙,交易时间改在晚上。老韩没多说什么,再次转圈儿回到当初的路上。
1 L% j1 ~/ a' j& f 这一家修理厂有点规模,车间的防盗门虚落着,老韩往上推了推,哈腰钻进去,从旁边办公室出来的一个女的呵斥老韩,老韩脸上堆着笑凑过去含混解释。这家废品以塑料瓶桶为主,那些装过机油、防冻液的瓶桶很规矩的在墙角码放成一排。收拾那些瓶桶,老韩很仔细的甄别那些容器中的液体,机油、玻璃水归类,修理工的尿液和一些不明液体被提着倒进下水道。下水道不近,五六十步远的样子。老韩计数,大的有一个算一个,小的四个算一个,装着,数着,倒着,大编织袋逐渐鼓胀,立起来有一人高。又收拾了一些喷漆揭下来的破报纸以及沾满油污黑乎乎的废纸板,老韩的平板三轮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 r( [+ X1 _; j: @
推着这座小山,老韩就近进入第三家收购站。照方抓药,如同前次办理,老韩的兜里又多了三十六块钱。 7 y% f+ P/ x' |+ [
老韩的家住在这个废品收购站里,北侧是一个小型农贸市场,南面是很大一片绿化林。废品市场就着农贸市场的外墙而建,木板、瓦楞铁和一些围挡物圈地而成。老韩的住所是一间不超过八平米的简易房,一床一柜,床被支起很高,成人跨坐上去需要踮起脚。老韩说是为了放一些价格不合适暂时不想出手的贵重废品。透过挨着头顶杂七杂八纠结成团的电线,看到顶棚糊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报纸。墙上挂着自制的案板,菜刀靠手柄的地方生满锈。犄角旮旯塞满了废品,头顶铁丝上挂着洗过晾晒的三五副手套。门后头放着一台笔记本,老韩说是前不久收的,价钱好的话就给卖掉,不合适,春节带回家送给女儿。屋里虽然凌乱,并不太脏,床单比较整洁,漱口杯放在电视侧边,里面插着两只牙刷和高露洁牙膏。一捆手纸立在门旁——三块多一卷的那种,使了三五卷儿,被掏成一个张着塑料嘴儿的下鼓上瘪的小口袋。房租三百块,用电一块三一度,水免费。老韩的女人戴着手套在拆一个电器,看到老韩回来,赶紧摘了手套给老韩倒开水。 0 G. l# h2 E: o+ t7 R
老韩请我吃午饭,说是吃他们老家的烩面。十多分钟以后,来到老韩所说的饭馆儿。如果老韩不说,至少北京人不会把这地方叫成饭馆儿。门口堆着三五辆破车,单扇门,门玻璃上的油泥比一个硬币还厚。 ( {8 B2 p* ^; o1 I5 u
饭馆里挤满了人,找座位需要从人的后背之间侧着身子挤过。 / R$ L: F' A( P5 g. r* g5 S b
我要是跟你形容一个男人吃饭像狗一样无论是老韩还是读这些文字的您准定不乐意,可我实在找不出另一个更贴切的比喻来。
# e ~! P4 o' Z9 q( p! y4 n 鸡头,五毛钱一个,老韩先要了六个,后来又要了四个。那些常人吃起来只有咸和辣的鸡头,被老韩一只一只嚼碎,仔细吸吮,桌子上吐了一堆渣滓。老韩点了一盘炒猪心,反复夸耀这家馆子味道好,想给我夹菜,又怕我嫌弃。自己要了一瓶啤酒,倒杯子里一口半杯地喝。等瓶里的啤酒见了底儿,老韩的脸开始泛红,仍旧前倾身子脑袋挨桌面很近跟我说话。 - R8 V, ^! |/ j3 P
酒桌上的老韩很真实,说老家,说他儿子,自己的女人,以及对北京人的看法。
: w: N& g# U( o/ U% z* A 酒桌上的老韩很享受,眯起眼吸烟,跟老板大声开玩笑。
/ h: \4 G0 H: u" s% { 一顿在老韩看起来已经不错的酒饭,一共花了二十七块钱。
' u0 P" C1 P1 Z2 f4 Z3 X 回到家,老韩从柜子里翻出一次性杯子给我倒了一杯水,自己用暖壶盖儿喝。老韩说老家话跟自己女人搭讪,给了女人五块钱,女人很快回来了,买了一双新棉线手套给我。“干我们这行太脏了!”老韩反复说着这一句。
% q( u0 R9 v* l! i8 ?. u 酒足饭饱的老韩重新开工,又进了一家修理厂。装油纸板,电线穿瓶桶,收拾铁铝。这家修理厂的废品堆在一个背阴角落,未融尽的积雪、工人吃剩下的菜汤、破旧的大衣冻成一团。谈好价钱交了款,老韩装车,找了一个袋子把不能要的树叶残羹用手抓起装进去。推着车,拎着袋子出了这家单位,路过一个垃圾集中站,老韩停下,把袋子扔进了巨大的垃圾箱里。这车废品老韩收入了四十四块。 $ c1 m, V% ]8 k6 e! t
有一个人从上午到下午一直追着老韩,要卖给老韩一个床。老韩不想要,解释说路远不是问题,主要怕被联防抓到。他的卫生费是在租住地交的,每月十九块,另外地方的联防不认。抓住多少要罚点儿还耽误工夫。 ; B% M, c' }/ r& i7 I
被那个电话逼得没办法的老韩最终决定去收那一张床。废品收购站的大门被一辆装铁的大车堵死,只好另走别路。骑上三轮,老韩与一个女老乡说着话来到另一个锁着的大门口。看门的人正在劈劈柴。老韩笑嘻嘻地下了车,掏出红塔山给看门儿中年男人点上,说:“动动您那发财手吧!”中年男人不大情愿慢腾腾摸钥匙捅锁,老韩接过来开了。这是一天当中老韩打交道唯一的一个北京人。
! n, ^8 U0 \8 e3 B 骑车顺着大路走,特意绕远儿,老韩说这样安全不容易被抓。
2 B; T. C( b. }" v# u- l+ h 路过一个插草把子卖糖葫芦推车走着的女人身边,老韩提醒那女人兜里的钱要掉,这是他这一天当中第二次提醒别人。上一次是在午饭前,他的租住地,一个是他老乡长得不太漂亮的小姑娘,口叼一袋牛奶骑车侧歪穿废品堆走过,钱挂在兜口儿,经老韩一说,小姑娘把一歪,差点摔倒,奶袋儿掉地上,老韩遭了白眼儿。
e8 R+ {0 x- `. h9 F) q6 K 到了地儿,还是一家修理厂,老板不在,是一个管事儿伙计要卖东西,剃着光头,东北口音。东北人开着奥拓走一段路停路边等着蹬三轮的老韩追上再走。来到一个杂院,一间不大房子里,东北人指给老韩他要卖的东西,并问老韩奥迪车的发电机老韩能给多少钱。老韩一边掀起床垫看床的成色,一边儿说要见到东西才能给价。一张床、一个床头柜外加一张桌子以及暖瓶、饮水桶等物,老韩给四十元,小伙子不干,老韩不松口。东北人没了耐心,说四十就四十吧,你掏钱我得快点回去,事儿多着呐。老韩并不急着掏钱,一边拆床一边说: 耽误不了多一会儿,钱给了,房东不让抬走咋办?我遇见多了!小伙子没辙,出门钻在奥拓车里听音乐丢下老韩自己拆搬。 ( x, a1 c6 D! Q# G& S
老韩蹬一三轮家具钻胡同走上大街的时候,天有点黑了。街灯亮起来。温暖的公共汽车里,玻璃上哈满了水汽。路口堵车,两三辆着急回家的车把老韩挤在一个死角动弹不得。车里面,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口含棒棒糖对着老韩指指点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