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市井

天笑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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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春头上的南风没压过小北风，护城河南段的岸柳刚吐了润黄芽尖，嫩得像小绒鸡的

嘴，忽悠着笑。

“劳驾，院儿里有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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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一盆井巴凉水打头浇下去。
古德耀赤着膀子，满头满脸的水珠顺前胸后背四棱胳膊往下滑，迷糊着眼往外瞅，黄铜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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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举在光秃秃的头顶上，还滴答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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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口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后生，戴着眼镜，一身洗得半旧的月白长袍，却没有纽襻，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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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大常见的左盖右的交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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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劳您驾。”后生不顾满地横流的水，一步踏进来，笑着冲古德耀作个揖。
“小伙子甭客气，进来坐。”古德耀撸了把脸，一笑，拎过竹马扎，拣没水的地方随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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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
“不了不了您甭张罗，我就跟您说一声儿，我刚打哈德门搬过来，跟我妈，就住您对门儿

，过来跟您支应一声儿。”后生赶紧弓身去接。
“没说的，街里街坊的。”古德耀打量后生，俊秀得文气，不女相，顺模顺样的。
“跟街口儿问了，大爷您是贵姓古吧？”
“没错，我姓古，小伙子……”
“不劳您问，我姓单，单悦明，您叫我悦明就得。”
“得，悦明，自己爷们儿不客气，有什么事儿就过来找我，这片儿我还说得出话去。”
“往后多麻烦您照应着了，我那儿还得拾掇拾掇，不叨扰您了，过两天请您过去喝茶。”
“忙你的忙你的，没事儿过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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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单悦明出了院子，古德耀抻过条湿手巾，绞起来绷直了勒搓上半身，手巾噌噌摩挲着

皮肉，肉色慢慢变成一条一檩的红杠，直搓得红杠延开接成一片，前胸后背通亮，贲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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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头顶的水也蒸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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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月……”隔墙透过来王小顺掐着脖子的清唱，然后就听鸡毛掸子转着圈抽下去，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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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竖雨嗖嗖响。
“小东西的，大早上起来就知道嚎，唱的那都什么？二八月那是闹猫！”王家大奶奶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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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嗓音被掸子声劈得半落不落，连带着王小顺求饶叫唤，打得满院子鬼哭一样。
“妈，妈，二八的，二八的俏佳人儿还不成么。”
“还不赶紧打浆子买油炸鬼去，看一会儿你老子起来扒你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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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崽子，学个大鼓都不老实，活该挨抽。”古德耀嘬着牙，乐了。

鸡毛掸子满天飞的时辰，太阳早就升得老高，照得四下都是彩琉璃似的光，北平四九城活

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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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厚的手掌把住湛绿的新韭菜，黄杨木把精钢西瓜刀横亘在案板上，刀尖不离案板，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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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当剁下，细长鲜嫩的新韭一会儿被铡成了细末，缀着几点水珠，阳光照上，碎玉一

样闪着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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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开堵在笼口的几只柴母鸡，伸手进去抓出三个红皮蛋，舀瓢水冲冲，右手仨鸡蛋一溜儿

排齐，在碗外沿试着碰两下，一磕，仨鸡蛋裂了嘴儿，清和黄流进碗里。
炉上坐上生铁锅，碗里撮点盐花，撒了韭菜末，拿双筷子沿碗边没进，腕子疾抖，转眼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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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泛起，清和黄就合在一起，蛋汁润黄得爽眼，挑起筷子，连丝带线地串着韭菜末落回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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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
锅热了，下花生油，看青烟将冒未冒，注进蛋液，哧啦一响，蛋花展开一院香味，锅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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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掀起油外快焦的蛋边，油吸尽，鼓起半锅嫩黄，韭菜过油色重，嵌上点点沉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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撮一把炒花生仁，斟上点高粱，古德耀坐下，舒舒坦坦举起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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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耀今年虚岁四十有二，祖上古岱延是汉军绿营的军卒，满清乾隆三十八年随福康安讨

伐在山东平邑县起事的王炎、龚瞎子，攻打平邑县郊龟蒙顶，一阵乱杀过后古岱延大腿上

中了两箭，滚地葫芦下了山，却找不到大队人马，原来福大将军已然得胜收兵，点名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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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他这一号来，就当他让“匪众”给剁成馅撒手不管了，好在古岱延福大命大，正没抓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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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有一个老把势路过这片。
在老把势家住了俩月，伤好索性拜了师父，他原本有点根底，几年下来就学下一身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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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功夫成又不敢回营，怕给指成逃兵，自己倒是个孤儿加光棍没的牵挂，可师父家也没

师妹等他娶，不得已辞别师父一路北上来到京城落了户，先是卖艺，后投入镖行，走南闯

北挣出俩钱置办个小宅院娶了媳妇，从此子子辈辈长在了北平城里，不过逢年过节还是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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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给师父送礼请安。

几代传下来，到古德耀的父辈又拜了原满清善扑营扑户、京城跤界有名的跤手宛永顺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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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到的京跤自然也就传到了古德耀这一辈。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古家辈辈都是小户，只是接近殷实，从来也没哪代混到茶来张

手饭来张口的地步，古德耀也是这样，年轻时候跟着他爹古道驰四处给人扛活搬家，好在

住的是祖上传下来的房子，挣下来的仨瓜俩枣刚够一家三口的嚼谷，一直都是蔫不出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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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活，从来没得空显山露水，练功虽说也是家常事，却远没到为人称道的份儿上。
可就这样，京城武行还是有他们爷儿俩这一号，不为别的，就为庚子年那场仗。
古德耀的大爷叫古道廉，跟他爹是一个祖父，发小儿长起来的，打穿屁帘儿起就满胡同打

架，后来学了家传武艺，好穿一身青布短打，善使一口雁翎单刀，轻身功夫是一绝，京城

人称鹞子刀，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北平，古道廉入了义和团，交民巷攻打使馆，城门口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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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国联军，雁翎刀在手，劈死不下三十来个洋兵，退守大栅栏街的时候，领着几个轻功好

的弟兄飞檐上房，拿粪水浇透了逼过来的几十杆洋枪--用粪水是为“辟邪”--让原本的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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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打成了势均力敌的肉搏，最后为护着老少妇孺安全退进封锁大栅栏的铁栅栏内，面对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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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一样涌来的洋兵，古道廉领了五个愣头小子挡在巷子口，杀得巷子口仿如洋兵肉市一般

，六个人除了头脸，浑身被砍刺得深深浅浅鱼鳞样没一片好肉，拼着一股狠劲硬是挡了一

刻，等老百姓都进了栅栏，老少六条汉子才拄着各自的家伙慢慢倒了下去，就这样，对着

六个已经没了人样的中国人和一地死尸，堵在巷子口的洋兵半个时辰内楞是没敢再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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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
最后给他收殓穿寿衣的时候，没人下得去手揭那身青布短打，因为一揭就是一片皮肉，只

好把寿衣套在外边入了殓。

就冲这一仗，从此古家来客络绎不绝，有不少是云游老武师慕名前来传艺的，说是不能让

古家断了这一支的香火和功夫--从来只听说过慕名学艺，古道廉的义死，楞是给武林改了

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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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古德耀还小，可也懂事了，大爷从小对他怎么好他都记得真真儿的，发丧那天，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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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都盯着看撒纸钱，只有他走过去搀哭倒在杠前的孝子--他的堂兄古德韶，古德耀眼里

流着泪，嘴角颤颤的，俯下身去拽堂兄的胳膊，一下没拽动，两下没拽动，拽第三下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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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哭得发昏的堂兄无意中颤颈甩臂使了个送肘一招跌，古德耀的小身子就顺着自己的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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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毽子一样打着旋儿翻了出去，平胸正脸地拍在坑坑洼洼的硬地上，连他爹都没来得及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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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当时就把他妈吓得腿一软，没承想古德耀自己站起身，连哎哟都没出一声，抹了把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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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流出的血，再走过去还是拽胳膊，生把愣在地上的堂兄斜着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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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来传艺的几位老武师看古德耀年纪虽小，身子骨却是生得恰合“同天贯日”中“同”字

的要求，方正四衬，毫无气甲由申的态势，两膀膂力颇强，虽不能说是武行中人人皆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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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也是撂跤的上好人材。
当下就有两位老师父发下话来，愿意收这个徒弟。

十岁之后，古德耀白天跟爹四处干活，晚上月亮一上窗户，爷儿几个就在院子里操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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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俩都是一般无二地下死力练功，先前老师父们还只在意古德韶，对古德耀不过是点

拨几下连手翻子、蝴蝶步之类的基本招式而已，慢慢发现古德耀虽小，悟性却远比堂兄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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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韶高得多，便对他也上了心，师徒往一处使劲，盯到古德耀十五六岁，兄弟俩摔熟儿对

练时，古德耀能使得古德韶连手三四翻都失手，下盘功夫也硬，古德韶轻易不敢对他用散

手大背一类的式子，往往一背不动，再背的时候已经被他一个转身腰别反摔了出去。
不过好在古德韶主要习的是八卦掌，游身功夫了得，散手跤只是闲练，所以也不至于就让

古德耀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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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出师，二十三岁上天桥撂场子，不提后来的老师，旁人一听他大伯是当年在大栅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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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义殉国的古道廉，父亲又是宛永顺的传人，首先高看一眼，到一上手，老的少的个个心

服口服，玩意儿实打实的硬，真不含糊，一时名声传扬，与当时有名的沈三、宝三、张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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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等跤界好手合称“京城绝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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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地上，石榴树下，三合院里，古德耀喝着高粱，凉风飕飕过耳，面前虽然只有炒鸡蛋

和炒花生米，酒却喝得有滋有味。
院门一响，古德耀回头，看见一个枣核脑袋探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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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进来。”古德耀一皱眉头，“小顺子我告诉你，我这院儿不是法院，你用不着摆那

个时迁模样跟我对付。”
“哎哟大爷您别眯缝着眼看我，我就怕您这眼神儿。”王小顺一缩脖子，嬉皮笑脸地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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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院子，“大爷您早起啦，嗬，我说的呢，隔墙都透着那么香，野鸡脖摊黄菜，高粱烧

酒，瞧您这日子过的，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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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算你小子赶上了，自己西屋找筷子去，凳子也在西屋里。”古德耀挪了个位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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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着王小顺，“你爸呢？”
“一早出门给人扛东西去了，临出门还踹了我一脚，哎哟！”王小顺过来坐下，左手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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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盅上，先挨了一筷子。
“毛还没长顺溜呢就想喝酒？你爸不在我替他看着你。”古德耀筷子点着王小顺的鼻子，

“你爸踹你该，奔二十去的人了，你好歹也上过几年私塾，这二十岁文人讲话叫弱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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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业的时候了。你再瞧瞧你，干嘛儿嘛儿不成吃嘛儿嘛儿没够。你爸你妈从来也没亏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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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看看你这身子骨，说相声的讲话，插根儿洋蜡跟马灯一样，成天就知道东一群西一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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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给唱大鼓的捧角儿去，不说帮你爸多干点活儿。”
“他我这不是没力气嘛。”王小顺举举麻杆一样的左胳膊，右手没误了往嘴里扔花生米，

“您当我是您哪，随手一胡噜都能撂躺下一大片棒小伙子。”
“膀子力气是练出来的！冲你那一天仨饱俩倒神仙比不了的，多咱也是喂狗的材料儿！”
“是啊，我这不是就盼着您得空儿教我两手儿么，功夫练起来身板儿也就硬起来了。”

“就你小子，还别说你妈疼你疼得什么似的，你自己也没那个耐性那个吃苦劲儿！”古德

耀放下筷子，喝口酒又觉得气不顺，“跟我这儿蹭两口完了，赶紧吃完赶紧帮你妈浆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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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去，眼看二十的人了，天天让爹妈养着也不嫌寒碜。”
“得得得，我一来您这儿您就唠叨我，那傅家大门里红三黑四一溜儿少爷秧子，哪个不比

我闲在？也没见您说人家去。”王小顺挨惯了古德耀训，压根不往心里去，紧夹几筷子鸡

蛋，吃完一抹嘴，“谢您那，我回去帮我妈干活去了。”
“你还知道那叫秧子啊。”古德耀一瞪他，“你爸回来跟他说，今儿晚上上我这儿喝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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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甭带，我这儿都有。”
“得嘞，我走了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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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刚关上，王小顺那公鸡嗓子就嘹上了：“丑末，寅出，日转扶~~桑~~~~噔哩嗝儿咙嘀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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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长进的东西。”古德耀往桌子上一拍筷子，“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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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师父您这儿又骂谁呢。”大徒弟叶魁乐呵呵推门进院，一身粗布短打，手里一根马

蔺上捆着四五个猪爪。
“没骂你，骂街坊一孩子。”古德耀把猪爪接过来，拿进厨房挂上，“长庚什么时候过来

？”
“长庚一会儿就来。”叶魁拿罩子把残酒剩菜笼上，拎起扫帚开始扫院子，“师父您坐着

，我给您拾掇拾掇。进余呢？”
“搁下搁下，不忙打扫，咱爷儿俩先喝一盅。”古德耀抢过扫帚扔在墙根。，“进余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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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跟樱桃园那边转悠呢吧。”

叶魁看师父今天气不大顺，也不敢多说，先进屋拿汆子在炉眼上做了一汆子开水，泡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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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茶，两手捧给古德耀：“师父，大早上起来喝酒伤心败血，您先喝点茶。”
古德耀拨拨茶叶末，等热气过去抿了一口，抬眼看着大徒弟，叹了口气。

“魁子，听说了么。”

“师父，什么事啊。”叶魁忙上前一步接过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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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本想要打进城来了。”

注：
嚼谷：吃食。
同天贯日：跤界术语，指体形匀称。
气甲由申：跤界术语，气为身体偏侧有疾，甲为短腿，由为上身短，申为大肚子。
野鸡脖摊黄菜：野鸡脖是一种韭菜，很细，但很香，摊黄菜是摊/炒鸡蛋的别称
汆子：一种铁勺，比较深，常用来烧少量的开水以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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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敢打进来！进来就让他们认识认识哥儿几个！咱爷们儿这身功夫也不是吓唬小鸡子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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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徒弟李进余狠狠一捶肉墩子，眼看几个猪爪跳起老高，急伸手抄回两个，剩下的叽

里咕噜滚了一地，只好弯腰去捡。
“你留神把墩子砸裂喽。”二徒弟林长庚洗着从西山带回来的杏仁，满脸的汗没处抹，一

个滑步过去，一甩脑袋左上右下，全抹在了师弟后背上。
李进余回手就是一菜刀，林长庚缩颈藏头躲了过去，嘻嘻哈哈地挤对他：“就你这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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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儿事，动起武八抄来，让人抹一脸大粪你都不准能看得清是谁抹的。”

“长庚别老拿你师弟离嬉着玩，进余赶紧给拾掇出来焯一下。”古德耀估摸着水开得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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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催着三徒弟剁好猪爪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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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余三刀剁了猪爪，舀点水冲净，过去揭锅盖，水汽嘘上来先蒙了满脸，扭开脸把猪爪

顺下去，拿勺挨个翻翻，焯去血沫，把猪爪捞出来，换砂锅净水，下大盐、冰糖、酱油，

还有纱布包裹的同仁堂炖肉作料，再把猪爪放进去，先武后文细细酱着。

虽说是初春，可刚刚过午的太阳也有点烤人，亮在太阳底下是晒着，留在屋里是闷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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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儿几个倒不怕晒，各穿了件单褂坐在院里闲聊。
“这两天场子上人不多，我把三儿撒到东安市场帮人卖茶座去了。”叶魁坐在古德耀下首

，给师父倒茶。
三儿是叶魁的小徒弟，大名叫冯立三，古德耀三个徒弟里只有大徒弟算是出了师，收了两

个徒孙。

“大哥你也真够恶的，生把三儿发到东城去了。”林长庚拈了粒花生米，食指一弹进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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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嚼，含着，“他们家又住北城，晚上再跟西单游艺社接他姐回家，这一天下来，‘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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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呢这儿。”
“大小伙子，正是出劲长劲的时候，多跑两步有什么的。”古德耀喝着茶，一一检视三个

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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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余也学二师兄往嘴里弹了粒花生米，一般无二的潇洒利索，心里得意，可嚼没两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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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呸了出来，鼻子扭到眉毛中间，一脸吃了炉灰渣子的相。
“学不会就甭学，手上的力道准头对了，可你也得先试试那是不是哈喇的再嚼。”林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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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孔出声，这才慢条斯理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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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魁笑着看两个师弟耍活宝，给李进余递去一碗水漱口。

“魁子，宝儿在队伍里没事吧。”古德耀问。
“没事，师父您放心，宝儿当排长当得挺好，不显山不露水的，那孩子比三儿塌实。”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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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大徒弟韩宝，叶魁心里挺熨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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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宝是遗腹子，他娘生下他之后坐月子补品跟不上，没两天油碗也干了，胡同口教书的刘

老先生一声叹，“幼失怙恃”的韩宝还没来得及翻口苦水就吃上了墨汁蘸饽饽，打小看爷

爷--刘老先生不让他叫爹，也没让他改姓--教书糊口不容易，不大点儿的孩子就有个立业

的心，因为叶魁幼时也曾在改良私塾聆听刘先生的教诲，后来他就跟着叶魁学武，四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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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征入了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仗着叶魁给打的底子好，不过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四斤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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镔铁大刀在握，操练起来一点不比壮年汉子手软，当年就赶上了喜峰口抗战，小家伙倒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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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有点军人的气概，听见枪响就不要命。
喜峰口一战算得上兵危之战，当时东北军五十三军败退下来，日军攻势正猛，可不巧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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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战的是二十九军，一场好杀。
二十九军装备差，枪械大都是汉阳造和老毛瑟，喜峰口主战场是山地，携枪不便，很多战

士干脆不带枪，主要武器就是红绸大刀和手榴弹，扔出去手榴弹就上阵肉搏，韩宝更楞，

压根就不记得有手榴弹这么个东西，弟兄们扔出的手榴弹刚刚落地，他已经操刀杀了出去

，就这么玩儿命，一战下来浑身落下六处伤，横削竖砍剁了六个鬼子兵，另有两个是踢死

的，潘家口夜袭又把三个鬼子砍倒在床铺上，战后马上被佟泽光旅长擢拔升了班长，劳军

宴上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专门叫了他在身边作陪，听说佟泽光提他当班长，眉头皱了皱，

当场宣布破格升为排长，全场震动。
二十九军操练尚武教化从儒，冷兵器功夫和忠义是提升的重要因素，韩宝本来就是个热性

小伙子，自然不会有什么拘束，在军营里日日操练没把功夫搁下，几年历练下来心思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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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多了，四年过去，这个二十挂零的小排长已经完全赢得了一众西北汉子的敬佩和服从。
军营里管吃管喝，发下来的饷七成让韩宝孝敬了刘老先生，剩下的钱也不乱花，留着放假

探亲的时候给师爷、师父和师叔买盒大八件什么的，东西贵贱是个孝心。
这么懂事的孩子，也难怪师门长辈疼他。

“师父，是不是给宝儿通个气儿？他们驻在宛平县里，对面就是日本人的营房，如今可不

比民国二二年那会儿了，大枪已经逼到城根底下了，得让孩子加小心。”林长庚站起身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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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腰绳上的土，左右活动活动脖子。
古德耀想了一下，点点头：“明儿魁子走一趟，把长庚打西山拿来的果子拣好的带两篮去

，就说是敬给老总们的，跟宝儿说，打起仗来是爷们儿就该玩儿命，这没错，可也得脑筋

活泛点儿，就说是我说的，再问问五月节他能不能请下假来回来一块儿吃粽子，可怜见的

孩子打懂事就在队伍里混，过节了总得回来团圆团圆。”
“诶，师父，明儿我一早儿就去。”叶魁点头应承着，心里还在咂着师父和师弟这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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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分量，自己的徒弟自己心疼，也不由得他不在意。

林长庚伸了个懒腰，瞄着石榴树上细米似的小花，更高处，几片灰灰的碎云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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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余也站起来做张做智地满天踅摸，林长庚皱皱眉头，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去去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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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去，谁让你上这儿望大天儿来了，哭丧个脸还打算做诗是怎么的？看你那眼神儿就知道

做梦想羊肉包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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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开小褂衣襟，让过午的阳光晒在胸口上，任小风飕飕抹过头皮，王济友打着嗝挠脖子后

面的包，蹲在傅家门口等人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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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行学名“扛肩”，俗称“窝脖儿”，名义上的正业是给嫁闺女的小户搬运少量嫁妆，

不过一年到头光等结婚的凑不够嚼谷，所以实际上的主业还是靠帮人搬家挣钱。脖子后面

的肉包是多年劳作“窝”出来的，本行中人干得久了人人都长了一个，算是活招牌。

有这么个包也挺麻烦，秋冬还好，天一热就容易积汗起痱子，昨天走象来街让街边树枝划

了道口子，流汗一杀，刀刮似的疼，早上找药也没找着，踹儿子一脚才算撒了气。

王济友让太阳晒得一个劲冲盹儿，正在似睡非睡之间，身边“咣当”一声响，吓得他一激

灵，转头看，打门里跑出来个女孩子，圆角蓝衫，青布大摆裙，披肩长发用一枚发卡绾在

颈后，黑皮鞋鞋底“哒哒”敲在石阶上，倒也悦耳。

女孩子蝴蝶一样飘过王济友身边跑远了，也没让他看清长相，只留下一丝香气，再探脖子

去看门里面，凌空飞来的一个小包袱砸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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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回家！”由门里传出一声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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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从脸上掉下来，王济友一把抄在手里，掂掂里面大约就是衣物，好象还有点纸票。
“天下当爹娘的都一样，赶孩子出门还忘不了给带上衣服票子。”嘿嘿一笑，他把包袱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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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边，坐下继续冲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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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一声，傅家门槛放平，管家支使着两个门房由院里抬出一张梨花木八仙桌子。
“老王，别睡了，窝着窝着。”

“孙管，这是打门儿里拽出来的，您收着。”把包袱递给管家，王济友三掣两转将八仙桌

腿拆下来，连桌面一起放到一张长方木板上，用门房给的绳子捆结实，自己在脖子上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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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布垫，伸手拿起一根板条放上去，门房抬起桌子往他肩上一搭。王济友跟傅家管家打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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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一手扶木板边缘，一手前后疾甩，两眼前视，大步走出去。
眼看他健步如飞奔了城北，管家叹口气，把包袱交给一个门房：“刘二跑趟燕大，把换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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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裳和钱给小姐送去，说是老太太亲手装的，别说老爷夫人给的。”

……

燕园北区，春意已遍撒林际，阳光透过间隙日狭的树木枝桠，轻抚着茸茸新草。
倚靠在正堂和母亲闲谈的机会逃了出来，漫步在林间小路上，用手绢抹去额头的细汗，傅

芷蘅只手遮个凉棚看看天，又一顾盼未见师长，嘴角一翘，将两臂袖子绾上臂弯，由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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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拿出一本《西洋通史?上》边走边读，还不忘随脚踢着路边的石子解闷。
作为燕京大学新闻系的才女，傅芷蘅最近有点不务正业，把导师交付的给《燕京新闻》组

稿的任务扔到一边，专心研究起东、西方历史进程差异来。

余协中版《西洋通史》是历史系的必读资料，多少有些枯燥，原本不得傅大小姐的青眼，

她却耐着性子用两天时间读完了一半，还作了阅读笔记和眉批，究其原因，是三天前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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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讲座。
所谓“清华、燕京可通融”，对北平中上层人家的小姐们来说，“檀郎”的首选自然是由

美欧各大国名校归国的留学生，留学生大都作风洋派，满口西语，金银不愁，擅长哄女孩

子开心，堪称潘驴邓小闲的典范；退而求其次，就是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是

时汉花园（北大红楼所在地）、燕园和清华园合称“北平三园”，三园入学考试极其严格

，能够过关的必然有其所长，而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又都是外国人投资建立的，师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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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厚，仅燕大六十六栋建筑就花费了银圆三百六十余万，这样的财力实在不是北平大学能

够相比的。不说那每学期高达一百六十元的学杂住宿费，只看燕大十八个系的男学生几乎

人人一套西服，平日对话常常都说英语，也堪与留学生媲美了。所谓“通融”，就是“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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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虎虎看作留学生”。
偏是傅家大小姐家底殷实，世面见得广，自小就不待见那条紧一紧便勒死人的领带，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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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乎钱财多少，更不觉得满口英语有什么出奇—她自己本就是存德中学的英语老师，任诸

多西装革履的同学围绕在身边，她的脑海里只有那个全校唯一惯着青衫的瘦削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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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北平市立第一普通图书馆讲堂，写有“华夏文明与西方文明”几字的横幅下，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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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紧逼的质疑“中国的盛世是否仅仅体现在皇权的强大？古代罗马能够产生伟大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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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在古代中国为何没有机会出现？”丝毫未能在那张清癯的面庞上搅起一丝波澜，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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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台下那几名年轻人脸上的寻衅神气，他的声音依旧冷静而温和。
“于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国家，中央权力的相对强大都是整体盛世出现的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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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只表现在对内的权威和灵活，更表现在对外的强硬和转圜，‘强大’是一种自信和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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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这点在全世界皆不例外；但中央权力的相对强大并不是整体盛世出现的充分条件，所

谓‘仅仅’，是一种臆度，只有同时拥有强大中央和富庶人民的时代，才称得上一定意义

上的盛世，而对于‘盛世’的定义，各个时代都存在着差异，这位同学，你我所说的‘盛

世’，恐怕存在概念上的分歧；至于公民民主的问题，如果一名公民拥有权利的因素要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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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名奴隶丧失权利为条件来保障，我实在看不到这样的‘民主’究竟伟大在什么地方，

在那个时代，将奴隶排除在社会范畴之外的社会不是完整的社会，那个所谓的‘公民’，

在整个社会范畴中，只是特权阶级的名称之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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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角眉梢微皱，每想到这一幕，傅芷蘅都会微笑：平时看去迂腐君子样的人，居然想到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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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数学概念讲解历史问题，分明欺负台下一众都是文科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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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将印象深深刻入心中的，是两年前“一二?九”运动中的那一幕：

冬日近午寒风依旧凛冽，一片口号与呵斥声里，白花花的粗大水龙将自己和几名同学冲倒

，通身瑟缩颤抖中，木棍劈面而来，自己紧紧闭上眼睛，听任木棍激起凄厉风声，却许久

没有落到身上，再睁眼时，便见伫立在身前的那个瘦削背影，与他肩头迸溅的血迹。
尽自瘦削，那个背影的双肩却是极宽。

背影疾转，四目相对，第一次那样注视他的脸，她耳边响起三日前燕大体育馆游行磋商最

终会议上的那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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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军警阻拦，由领队员出面说服，如遇殴击，领队员应坦然接受，死伤不避……”

……

小北房里煤球炉子已经灭了不少日子，正拆烟囱，弄得满教室都是炉灰，刘鸿达手执毛竹

戒尺，一边咳嗽一边来回巡视。

民国二年，他在南城虎坊桥迤西巢子巷路西劝学所接受集训，这是北洋政府试图用以改良

私塾教学方式而建立的准师范教育机构，受教育对象多是饱读诗书的老塾师，那时自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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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是诸多塾师里最年轻的一个，对笔算课程接受得远比其他塾师快得多，三个月的集训后

，多数塾师回到私塾还是按老路数教学生，自己则适度地接受了一些新式教育的内容，并

传授给学生，顺便把私塾的牌子换成了“私立初小”。
廿四年一瞬过去，眼见自己当年教过的学生里已经有叶魁这样的稳重人成长起来，还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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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任邮局的新式工作，刘鸿达自觉欣慰，他没有如那些前辈塾师般被充斥着西式学校的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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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教育界淘汰，反能以中式教育为根本教出人才，在这个时代，这是可恃以自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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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说“臭沟开，举子来”，这会儿不像明清时期那样开春通沟了，可学生也没落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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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了龙抬头，开学第一天就赶上拾掇炉子，满室咳嗽共读书声不绝于耳。

“天地玄黄，咳！宇宙洪荒，咳咳！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阿——嚏！”大学长王延平领

几个新来的学生念《千字文》，模仿着先生的步子踱到炉子旁边，正赶上工人卸下一截烟

囱，一大蓬炉灰落下来，他念着前四句一步走进去，弄了个满脸花，一个喷嚏鼻涕眼泪全

出来了。后面几个新生原本有点怕他，见他这副狼狈相，都捂着嘴笑起来。

刘鸿达无奈地摇摇头，挥手让这孩子出去洗脸，他也是没办法，私塾用的房子是租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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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便宜，所有花消都包在房租里，什么时候安炉子拆炉子得听房东的，冬天不到腊月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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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炉子，二月二房东理完发马上不给煤球了，一秋一春，自己和学生穿着棉袄在屋里走绺

儿，一边呵手一边背书，冻得连戒尺都举不起来，开春拆烟囱更遭罪，东家（家长）按月

交着束修，课程是一天耽误不得，就只能让圣人言辞混迹在令人齿酸的金属摩擦声里苟延

残喘。

“先生，您让我念我的《礼记》去吧，《王制》太难背了，我光教他们念《千字文》，自

己的东西背不下来，回头您又得打我手板了。”洗了脸，王延平抖着一头的炉灰走到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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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低声说。

“不念《礼记》了，今天学《三略》。”听着杂乱无章的读书声，刘鸿达叹口气，扶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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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
“先生，学校不是只教圣人之言，不教兵家的东西么？”王延平满脸惊慌，兵家文字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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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于私塾，刘鸿达突然要学生学这些，摆明了是要运动戒尺。他从九岁就跟着刘鸿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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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三年挨了无数打，除了学问见长，硬是给打出个铁掌，挨打是习惯了，可刘鸿达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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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他还是害怕。

 “国是颓败至此，圣人不得已而用凶器，你们都还未及冠，射御二艺无从学起，就学学机

谋罢，早晚有一天会用到。”刘鸿达眼存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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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将田，史编布卜曰：‘田于渭阳，将大得焉。非龙、非螭，非虎、非罴，兆得公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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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遣汝师，以之佐昌，施及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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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光线划过满室飞扬的炉灰，映着十六名摇头晃脑的学生，将刘鸿达的面目笼在一片恍

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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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的太阳下去得快，眨眼工夫就是黄昏了。
赶早吃了晚饭，叶魁支使着两个师弟刷了碗，把院子打扫干净了，仨人给师父道了晚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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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出门，院门咣当一关。
晚风凛到身上多少有点儿凉，古德耀进屋拿了件长袖褂子穿上，还回院里看天。

已经散尽一身光热的夕阳早没了清早的明媚和耀眼，更别说再刺人眼睛，点点下坠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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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红软软的，看去像个腌得很好的咸鸭蛋黄，还镏了一圈金边，上下左右腾着雾气，显得

恍惚，但是柔和温暖。
就是这样，撤下幌子，不再显得高不可攀的太阳，才真正让人觉得有那种安逸的温暖，随

之而来的黑夜也就不那么可怕，反而让人有点期待，那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还有桌边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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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笑脸……

鼻子里哼一声，古德耀回过神来，看天已经擦黑了，打个哈欠，进屋。
摆好酒菜，置两副杯筷，古德耀四下审视自己的屋子。
家徒四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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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起来也没穷掉了渣儿，主要的几件家具、煤球炉子都有，没有快散架的，最次也是

四成新，可教念书人一看，也就是个“家徒四壁”了，除了一本黄历，三本小纲鉴，一套

《跌打伤科》，几张当票，年画上写着“年年有余”、“招财进宝”，屋门门楣上一张福

字，院门门框上一副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福喜登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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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外，就再没张带字的纸了。

四十来年没养下个儿子来，也就把这几个徒弟当了自己的孩子，大徒弟叶魁虚岁刚满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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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他的时候还是个流鼻涕往袖子上抹的娃娃，自己那时也不过才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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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眼看着孩子长起来出息了，出师以后在邮政所送信送报纸，养活着老娘，闲时就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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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里给自己搭个架子帮把手，跤是一点没撂下，那份不露声色和与日俱进的沉稳坚毅，让

人觉着把事交给他办就是塌实放心，听人说现在正跟人对着象，可从没听他自己说过，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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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有事从来不瞒自己的，想来是谣传了，二徒弟林长庚是半路出家，原本是跟堂哥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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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韶学八卦掌的，古德韶带家人回山东老家以后，长庚就跟了自己，今年虚岁二十六，在

西山给一个富户人家当帐房先生，这孩子伶俐心细，主意多，办事利索周全，就是言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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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没个正形，小时侯看他还有那么点猴儿了吧唧，可多读了几本书就带得那份精气神

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人长起来也显得干净洒利，难怪今天早上见单悦明第一眼有点眼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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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敢情是把俩人的样子套到一块儿了，三徒弟李进余上月刚过了二十二岁生日，比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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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宝儿才大两岁，跟着自己打场子卖艺，小子还是愣头青的模样，远不如在军营里历练出

来的宝儿沉着，好在心眼实诚，是个好孩子，年纪又轻，还有的是历练的日子。

想着，古德耀嘴角泛上笑纹，这会儿院门外当当当的有人敲门。

“进来吧，门没销。”古德耀一笑进了屋，这王济友什么时候这么大规矩了，叫他来的，

进门还先敲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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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王小顺他老爹，而是早上刚搬到对门的单悦明，手里托一个大碗，

借光看去，碗里绿油油的。

单悦明上前一步，笑着给古德耀打了个小躬：“大爷，您还没歇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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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八件：八种点心搭配，老北平常用作送礼，常见的是翻毛饼、大卷酥、大油糕、蝴蝶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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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幅儿酥、鸡油饼、状元饼、七星典子
离嬉：开玩笑
汤儿事：三脚猫，糊弄事
三本小纲鉴：《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俗称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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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耀一愣，回过神来赶紧招呼：“悦明啊，来来赶紧进来。”
说着让进屋子，单悦明把大碗放到桌上，古德耀才看清楚，里面是满满一碗的香椿嫩叶，

油绿中泛着蜡色，一看就是新鲜的头掐货。
不大的屋子里突然放上了这么一大碗香椿，香味很快缭了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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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跟哈德门老宅子树上掐的，都洗干净了，我妈说拿过来给您尝个鲜儿。”单悦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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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说。
“呵，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街里街坊的客气什么。”古德耀高兴地一胡噜脑袋，“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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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大爷这儿有酒有菜，你也喝两盅，我去炸个香椿鱼来，坐呀，跟我这儿甭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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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出长庚扛来的冬麦新碾的一袋白面，碗里倒上面粉鸡蛋细盐清水，撒进切碎的香椿，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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匀了糊，热油起锅，薄薄地点上面糊，两个翻身已经喷香，金黄中嵌着细碎碧绿的香椿末

，看着桌上的花生米、拌杏仁、切开的酱猪爪，加上一大盘还在鼓着星点油泡的香椿鱼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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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滚馥，古德耀突然觉得自己好象没吃晚饭，可白天贴的那一锅棒子面饽饽明摆着是天还

没黑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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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单悦明有点拘谨，古德耀一笑，拿起锡拉酒壶给他斟上酒，单悦明赶忙起身，古德耀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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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左手把他按在椅子上，单悦明无奈，口中说“小子岂敢”，右手食中两指屈起，轻轻扣

着桌面。
“跟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高兴就成。”看他的礼数，古德耀算是满心喜欢上了眼前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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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举盅，“来，陪大爷先干了这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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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饮入喉，古德耀夹块猪爪啃着，单悦明食相斯文，但不矫情，夹了条香椿鱼进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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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口咀嚼间腮上筋肉棱角分明。
“来来再喝一盅。”古德耀话刚落音，单悦明已经抢先拿起酒壶，给古德耀斟满一盅，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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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也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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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耀嘴里嚼着猪爪，细细看着单悦明的脸，三七分的垂额发理得分毫不乱，两道浓眉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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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在眉骨上，鼻直口严，面色白皙，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不见硬茬。
是个学生的斯文派头，古德耀心里暗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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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明啊，平时在哪儿做事啊？”古德耀问。
“哦，大爷，我是燕京大学毕业的，留校担任行政助理，也兼一些历史和文字学的课程。

”单悦明放下筷子，认真回答。
古德耀霎时间觉得自己连带整个胡同的地位都高起来，毕竟这条胡同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

，何况还是个大学老师，在一般老百姓眼里，中学生已经是秀才了，大学生是翰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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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那跟孔圣人也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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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是燕大的才子啊，难怪，难怪。”古德耀心里动了动，脸上加了几分尊敬，不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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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地说，“前两个月地方上慰问国军，跟二十九军联谊的是你们学校吧？”
“是啊，我们校是和二十九军三十七师联谊，四年前喜峰口抗战，三十七师特务营可是第

一批接战的部队，全军人手一把红绸大刀，神出鬼没，杀得日本人人仰马翻，可三十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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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战死了千把条汉子，十七军在古北口打得也是非常顽强，一个师打残了，另一个师就补

上去，虽说……”单悦明停顿了一下，兴奋微微退却，“虽说后来冷口、古北口都被日军

打了下来，从冷口插到二十九军侧面，我们最终不得不退下来，可那毕竟是‘九?一八’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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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第一次大捷啊，‘一二?九’运动二十九军镇压过我们，我们也喊过要打倒他们，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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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实打实地打鬼子，还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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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也有我宝儿一份。”单悦明的话让古德耀心里挺熨贴。

月亮不知不觉升起来，虽还是个月牙，可清亮的光也照遍了整个北平城。

“可惜啊……”
“可惜什么？”
“才这么几年的时间，一个协定就把咱北平城的外围给卖了。”单悦明叹了口气，抬头望

着天上的月亮，月光拂着他的脸，“早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才听有人泄露出来，几

千几万的河山啊，从此就不是咱中国的天下了。”

古德耀听单悦明说着，也抬头看向那一牙弯弯的月亮。

“东三省不也早就丢了么……”
“悦明，东三省有亲戚吧？”
“没了，如今没了……不瞒大爷说，我二爷爷是奉天人，‘九?一八’以后，因为不愿意给

那个‘满洲国’的学校当奴才先生，教一群奴才学生，就在乡里的私塾内，当着孩子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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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活活儿让几个鬼子宪兵开枪打死了。”高粱烧酒有点冲，单悦明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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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气还是平平淡淡，古德耀看见他敞了敞衣襟，“二爷爷年轻时候原本也练过几天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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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抵不过子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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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悦明嘴角一翘，似笑非笑看着手里那个酒盅：“大爷，您知道给日本人举荐我二爷爷的

是谁？”
“还能是谁啊，汉奸呗。”古德耀随口答道，看单悦明有点高了，伸手拿了水壶去厨房做

开水，打算泡杯酽茶给他解解酒气。
“没错，还是个念书人呢。”
“我说什么来的。”

单悦明自斟一盅一口饮尽，放下酒盅，看自己的双手，一攥拳，细白的手上贲起青筋，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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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血液腾腾流滚。

“那念书人是他亲儿子，我管他叫堂叔。”

古德耀手一颤，水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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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单悦明回了家，开门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老太太作揖谢谢古德耀把孩子送回来

，然后絮絮叨叨地拉着半醒的单悦明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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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去，古德耀回身往家走，看见王济友穿条缅裆裤，缩着脖子着正推自家的门，

手里端着一小碗香椿。
“嘿，你呀，送礼也晚人家一步儿，吃勺把儿的命。”

“照这么说，小鬼子还真要打进北平城来了？”王济友搓着手，嘴里一小块猪爪筋皮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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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有滋味，没多会儿手暖和了，拿起酒盅递到嘴边。
“谁知道啊，眼下可不是咱的炮架在他们的城门口啊……我看早晚也得打……”古德耀拍

着大腿，笑得有点怪模怪样，“这老百姓啊，什么时候能过上安生日子啊。”
“年年难过年年过。”王济友嘬了半口酒，安慰他说。
“这回谁知道过不过得去……鬼子什么样，你知道？” 古德耀上下牙齿一错，做个砍头的

手势。
“大哥，……”王济友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酒盅掉到桌子上，“可他们也未准进城就杀人

啊。”
“瞧你那德性，至于吓成这样么。”古德耀眼里的光一闪而没，伸手把酒盅扶正，可酒已

经流了满桌，“未准杀人？你以为现如今的东三省是什么地方？蓬莱世界啊？这北平城就

算当年是国都，亡国奴难道说还能分个三六九等？况且说咱早就不叫北京了，咱叫北平啊

咱……”

“大哥，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王济友有点畏缩地看着古德耀。
“有什么话你说，你们爷儿俩一个废话多一个不敢说，也不知道顺子那小子你是怎么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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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怎么就那么多废话。”
“嗐，这不都是那当妈的惯的他么，我也没辙。”王济友压着嗓子，惟恐墙那边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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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说了，大哥，自打嫂子过世，您就没再娶一房，这都五年过去了，是不是也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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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耀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心，手心里一条蚯蚓似的疤痕横贯而过，食指到小指四个指头

二指节处也各有一道深浅不均的疤，一到阴天就发痒。
“算啦----”喝口茶清清嗓子，就便躲开这个题目，“都这早晚儿了，早点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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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王济友送出门，听那院里王家大奶奶一阵儿埋怨咒骂，古德耀站在院里看着地上一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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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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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映着水面，映出的却不止是从院子看去的这一小块天。

缅裆裤：此种裤子裤腰较肥，能从左右折合，然后向里一窝即可固定住，不用腰带，具体

操作……参照西式浴巾围法
吃勺把：吃剩菜的意思，大都用在玩笑中

天笑

四

一个是草莽豪杰力护兄长清白誉，一个是朝廷墨吏心贪堂下污浊银，一个是威凛凛八尺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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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天铁柱化圣，一个是猥琐琐三人宽碾麦磨盘成精，一个气炸心肺拳脚猛，一个吓破肝胆

躲闪忙，这顿揍，有分教：县尉前妄言怒义者，馆驿外马桩缚小人，解柳成鞭，解柳成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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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头甩，束掌为锤，束掌为锤盖脸砸，鞭至如云，鞭至如云风霜裂，锤落犹雨，锤落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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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摧，眼中拳，金光闪闪，眉受鞭，瑞气千条，这个怒冲冲放拳有出没收，那个气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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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眼白多黑少。

却说那张翼德一时义愤得展，打得心中畅快，便欲下重手杀了这不晓事人，钵大的拳头方

才举过头顶，忽听一声大喝：“贤弟且住！”，翼德转头去看，原是结义兄长玄德公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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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赶到。

这正是，为官莫贪俸外银，方保一世清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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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那督邮生死如何，明天，再讲！

惊醒木脆击案上，张九龄两道紧锁浓眉舒展开来，手捻着下巴上灰白的胡子，清癯的面庞

上筋肉松一松，笑意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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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座上听户轰然喝彩，张九龄的孙女张菁穿个碎花小袄下来挨座请赏，高座的听户有的赏两

个闲钱，三四层座的就慢慢退了。

西单清芸游艺社是个集各个曲艺形式于一处的地方，说相声的，唱大鼓的，只要交两个钱

，就可以占一席之地，倒也免去了在外设摊风吹雨打之苦。
这个地方的规矩和天桥不一样，观众听户们进门先拿钱买票，最后一天下来分成按角儿大

小和场子里人多少来算。

难得又是一个闲日子，冯立三好说歹说算是请动了师爷，师父和二师叔正好也来了，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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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就一道奔了西单。
这小子说是请师爷过来听个曲儿消消乏，其实是看这几天听大鼓的人不多，心里打算多拉

几个人给他姐叫好，关键是显得声势大点，前儿偷空来看他姐的时候，座上稀稀拉拉就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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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几个糟老头子，姐姐在台上唱着唱着都快哭出来了，这样人一多，叫好声响也能引过耳

朵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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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师爷他们安置好，听姐姐鼓声轻击骤起，他自己就溜到张九龄的场子听白书去了。

听书就怕听到扣子上，年长的人还能耐得住，冯立三一个刚十七的半大小子听到扣子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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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耳挠腮，可甭管怎么急，后边人家不说了，非等明天了，他也没辙，只好随着人群往外

溜，要不让那个小自己两岁的丫头逮着又是一顿训，大小是个汉子了，让个小丫头训得灰

头土脸的忒栽面儿了。。
“三儿，回来。”张菁一看见冯立三就有气，这小子没事就过来听白书，俩人发小长起来

的，倒也不用他给什么钱，可盗亦有道，听白书也该有个规矩，他每次连个好都不叫，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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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书听到这份儿上明摆着就是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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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立三苦了一下脸，转过头换成讪讪的笑。
“张先生好，您辛苦，哟，这不是小菁妹子么，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咱哥儿俩

又在这儿见面儿了。”冯立三嘿嘿笑着过来作揖。
“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张菁看他那个找啐样就手痒痒，抬起手又放下了，齐腰的大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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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甩，辫稍在冯立三脸上“抽”了一下，“木头一落你就开溜，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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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老街坊的情谊，叫声好是你的本分，你是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听白书还听得理直

气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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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菁，别这么跟你冯大哥说话。”张九龄走过来，笑着摸摸冯立三的头，“立三，没去

你姐姐那看看？”
“爷爷，您老护着他，北平大街上随便抓个二愣子问问，都知道您的书是一绝。”张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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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张九龄的胳膊撒娇，小嘴撅撅着，“可他打懂人话起就听您的书，每次听完拍屁股就走

，十来年了连个嗝都没打过。”
“得得得，满北平就我这么个二傻子还不成？张先生，后面怎么着了？您就偷偷儿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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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准不跟人说。”冯立三冲张菁学个鬼脸，粘着张九龄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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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咱走，不理小白眼狼。”张菁赌气，收起钱，抱着张九龄胳膊就往外拉。
张九龄无奈，被孙女拉着走出大厅，回头对冯立三说：“你找你二师叔要本三国，第二回

里就有。”
“哼，满世界人都知道三国段儿，就你一个睁眼瞎子。”张菁回头还个鬼脸，扭头拉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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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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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天已经黑下来了，祖孙俩走路都闭着嘴，免得喝了凉风，走到前门箭楼底下，风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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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张菁仰头看一眼箭楼，箭楼阁子里原本有灯，可这两天灯坏了，这会儿看上去黢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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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黑挺瘆人的，张菁心里有点发毛，不由得缩缩脖子。
“小菁啊，你也别老跟立三过不去。”张九龄以为她冷，从包里拿出个小斗篷，抖开，给

她裹到身上，“那孩子就是气性躁点，心还是挺热的，那回咱家窗户裂了，他串门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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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话没说回家就拿家伙木料来给修上了，从小有点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他也没忘了分你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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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有人欺负你也是他第一个上去跟人家动手，你怎么就老看他不顺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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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他该咱家的。”张菁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下去。
“呵，你这孩子。”张九龄笑着拍拍孙女的脸，也没再说什么，祖孙俩转了个弯，往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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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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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弥芳雾，桃蕊吐，寒霜早却，一片青山，远水风光曾留驻，看南国燕归、去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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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处，旧花凋残，蜂蝶难舞，怎不见夕阳路，泣诉，孤立江渚，又是一年春光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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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出师起，冯桂华唱了三年京韵大鼓，可从没见过一场这么多的听户，台下黑压压一片

人头，都站到厅外边去了，才唱第一句就得了个满堂彩，三个正段和两次返场过后，掌声

夹杂着“再来一段”的叫好声还是不依不饶，逼得她又返了一次场，可成段的岔曲都唱过

了，只好唱了这个朋友帮忙写的还不成段的新曲，勉强算是应付下来，下去卸妆的时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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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里边小褂都湿透了。

古德耀爷儿四个出了游艺社，随口聊着往家走。

“三儿这小子，越来越鸡贼了，说是让咱们听大鼓来，敢情是给他姐捧角儿来了。”林长

庚有点自嘲地笑着，他大概是头一回让人算计，还是让小辈给算计了。
叶魁看师父穿得不多，想把夹袄解下来给师父套上，手刚摸到扣子就让古德耀按住了。
“魁子，穿着你的，我不冷。”古德耀仰头望天，月亮早不知躲哪去了，满天星星就跟山

里的猴子一样称王称霸起来，比着个儿地放光。
那年，那个夜里，也是这样的天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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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三儿挺不错的，知道体恤人，今儿去的人有不少都是他叫去的，亮子、孙大头、钱

文瑞……瞅孙大头闭着眼睛摇头晃脑那德性，脖子后面那包都直泛光。”李进余掰指头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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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小子一下能叫起这么多人来，赶明儿就算造反也能有不少搭伴儿的了。”
“少胡说八道。”叶魁一点师弟，李进余乖乖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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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耀没理几个徒弟说什么，还自顾自走路，望天，指头抠着手心里那条蚯蚓似的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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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看不清路，接连几个路灯都有罩子没灯泡，单悦明借着点星光紧往家赶，手里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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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大教员证，防备着万一遇上巡警好拿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今天下午加课，讲六艺的产生和传承，有个学生非把“射”、“御”两项归到四艺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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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说不是儒生该研究的学问，单悦明学究气上来，花了三个小时将六艺的发源掰开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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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当今中国的弱势与历史上中原与外族间的征战联系起来，一路上溯到黄帝，总算讲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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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御”和对于在强敌环伺下的国家的“儒生”而言何为本何为末，直说得那个学

生心服口服，才发现拖了两个小时的堂，看看讲台下学生们一个个饿得青黄不定的脸，摸

摸肚子自己也饿了，赶紧宣布下课。

走得这么急，倒不是为饿，要为饿随便找个没打烊的铺子买个馒头包子什么的就得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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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是怕老母亲在家里惦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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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虎坊路，望窑台，走陶然亭，单悦明一边走一边浏览四面的景物，窑台高有几十丈，除

了几间不大的房供着北方真武大帝的神位，其他地方早被老百姓当了重阳节登高望远的去

处，陶然亭在光绪年间闹过“水怪”，于是这个原本清冷、压根就没亭子的地方就此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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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后来才有了诸多人文景观，也修了不少的亭子。

这个当口，就算看得清，单悦明也没心思欣赏景致，看一眼匆匆走过，直来到陶然亭南的

护城河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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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粼粼映着星光，眼前就快到家了，单悦明舒口气，听到河边的草丛里悉悉簌簌有东西

在动。
曾听人说护城河边经常有蛇出没，单悦明吓了一跳，连忙几步退开，躲到一棵树后，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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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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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里波动很大，不像是蛇的动静，也不像是兔子，单悦明心里奇怪，难道说是狼？这里

过了河就是城外了，北平郊区是有不太多的野狼，可它怎么过的河啊？桥上明明是有人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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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的。

不容他再想，草丛上乱草纷飞，单悦明睁大眼睛看去，背上汗毛马上立了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那里竟钻出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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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子：评书的悬念部分
栽面：丢人
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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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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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过，单悦明小心地抬起手摸摸有些发热的额头，紧了紧身子，尽量将身形整个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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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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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个人钻出草丛，各自从身上脱下一件衣服，卷卷扔进草丛，扯点乱草掩住出口，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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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踢，将土上的脚印打乱，然后向北走过来。

单悦明脑子一阵乱，要说怕，也不完全是，民国二十四年“一二?九”游行的时候，大刀皮

鞭木棍高压水流劈头盖脸砍砸下来，军警手里还提着枪，他胳膊和后背上各挨了一棍子，

也还是坚持下来了，在狱里蹲了一天一夜，警察的种种凶形恶像都见了，自己连个哆嗦都

没打过，他是有点糊涂，不明白这三个人是干什么的，要说是城外的贼，没必要这样进城

，现在不是护城河的枯水期，很明显他们是凫水过河来的，贼有贼智，何必受这路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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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混在人流里进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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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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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袍上擦擦手心里的汗，单悦明定了主意，弯腰捡起块石头，尽量减小动作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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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掉进护城河里，击起“咚”的一声。
那三个人倒是警醒，一人转头向护城河方向望了一眼，另外两人径直往单悦明掩身的这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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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看过来。

完了，没想到他们反应这么快，单悦明闭眼一咬牙，捡了根不长的树枝子掖在袖子里，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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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后走出来。

那三人见暗处走出一个人，便站在原地不动，不动声色地看着单悦明步步走近。

单悦明走出来多少有点狼狈，长衫前摆挂在树皮上撕了一道口子，差点绊他个跟头，好在

天黑，谁也看不清那随风荡起的衫摆是破的，当然也就看不清里面露出的裤子。
“呵，老几位走夜路啊，赶早儿回家吧，夜里过十二点就宵禁了，让警察逮着还得蹲一晚

上号子。”单悦明语音放得轻浮，学了旗人后裔纨绔子弟的声气。

三人中的一个回答：“小伙子一人走路啊，是去哪边？要是顺路一块儿走。”
说着三人就向单悦明走过来。

“哦，我往西走，您几位是往北去吧？赶紧走吧，天儿怪冷的。”单悦明上身绷着劲，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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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放开步子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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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答应一声，四人擦肩而过，对方一人突然探手锁向单悦明咽喉，另两人一左一右闪到

单悦明身后。
单悦明猛地错身弓腰，抖手甩出袖里的树枝，由下而上点上正面那人的下颌，手上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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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是插中了咽上颌下的软处，自己右肋却是一凉一痛，知道中刀了，顾不上掩伤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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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翻倒，滚出五步，眼镜掉在地上。

一身长袍滚得满是尘土，单悦明不敢耽搁，捂着右肋跳起来，伤处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只

得又弯下半个腰去，豆大的汗珠从太阳穴旁渗了出来，明知道肯定是流血了，仍是忍不住

抬手就着星光看了一眼，虽然看不清，还是能看出血流了不少，沾在手上的一路都淌进袖

子里去了。
听对面低声嘟囔一句，单悦明嘴角一颤，虽然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可是自己还是很容

易就能明白那是日语，当年在同文馆学英文，英文班和日文班之间只隔一道墙，一年的耳

濡目染毕竟没有白耗时间。

看对面一人捂着下巴，另两人像是在询问他怎么样。
王八蛋！单悦明活到二十三岁从没说过脏话，这会儿心里骂了一句，这胡大伟在保定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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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武堂学的这是什么拳，自己跟他学了两年，到如今居然连个人都伤不了，明天要是还能

活着回学校一定让校长撤了他体育教员的职，这样水平怎么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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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急促地问了两句，转头就向单悦明扑了过来，手里不知是匕首还是攮子，在漫天星

斗下竟然没有一点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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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悦明闭上眼，吐了口气，二爷爷，小子没本事，下辈子投胎弃文从武，肯定不会在日本

人面前给您丢这个人。
蓦地又想起刚才课上和学生争论“射”、“御”的问题，翻着点苦味，单悦明笑了，百无

一用是书生，果真……如此？

右手捂着伤处，左手攥拳，他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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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耀四人蹓蹓跶跶走过陶然亭，明天打算开回大场子，加上冯立三，爷儿五个同场上，

所以古德耀叫仨徒弟都回自己家睡觉，天亮一道去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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撂跤必备的三样衣物，褡裢、驼毛腰绳和螳螂肚靴子，叶魁和李进余还好说，从家出来的

时候就带上了，林长庚就麻烦了，他从西山东家那出来，青布长衫浆洗得衣襟笔挺下摆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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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开气上还挂着白面，寸头干净利落，脸上清细，短髭整齐，腰上没忘了拴个红木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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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帐房先生的打扮，就差戴个黑眼镜了，黑眉青目，笑起来鼻子都是挺直的，听大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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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座上卖瓜子的小丫头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他也孝顺，给师父拎来两篮清水杏，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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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核桃油，手里满满当当的，偏就忘了带吃饭家伙，师父家里倒是还有富余的，可是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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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比较瘦高，那套褡裢穿在身上跟披了半截被子面一样，风一过直晃荡，压根穿不得。
李进余心里话，明儿跤是不能让他上了，干脆让他改个怯口另开一场子打八卦游身掌卖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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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丸去得了。

李进余对这个二师兄是又佩服又讨厌，佩服的是他读过的书比大师兄和自己都多，主意也

多，看事看得透，讨厌的是他平时就没个正形，师父和大师兄他不敢撩拨，宝儿脾气又严

正，自己和三儿就成了专门供他耍笑的丑儿，三儿不常在师父跟前晃，算来算去还是自己

吃亏多，说也说不过他，打又打不赢他，辈分还比他小，这辈子让他吃死了都没法说出个

不字来，这份儿窝心。

叶魁看师父时不时看天，手里摩摩挲挲的，他是知道师父心事的，就想挑个话头给岔过去

：“师父，咱走快点儿，您穿得少，这天儿说热不热说冷不冷，阴阳不定的最容易受了寒

。”

古德耀叹口气，刚要冲他笑，耳边传来细微的厮打声。
李进余支起耳朵，弓身紧走几步转过弯去，正看到前面二十步外四人对立，两个人扬手，

另一个人摇摇晃晃站起身，好象受了伤的样子。
他从小就跟人打架，单挑惯了，最看不得几个打一个，这会儿也顾不得回头跟师父打个招

呼，垫步纵身杀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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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古德耀三人走过转弯，叶魁一把没揪住，李进余已经撩丫子冲过去了，怕他出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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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跟着上，被林长庚拦住：“有事弟子服其劳，大哥您跟师父扶一下那挨打的，问问是怎

么回事。”
林长庚说完抽身进了树下暗处，隐进身去。

李进余冲到几人身前，见两柄匕首就要落下来，一把推开站直了瞪眼等死的这个，相准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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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柄匕首，左丁字步立稳，上手抹他右腕扣紧，猛地右拧身，底手化掌后抹脖，左脚插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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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上，一个凤凰旋窝将他搂翻在地，夺下匕首，随后旋身虎尾腿撩上左边那人下阴，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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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挥臂手化掌下磕，李进余收腿弓身，偷步插到他身前，转身托臂抬起握着匕首的那只手

，回肘顶了他一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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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功架不怎么样，硬功倒不错，这么近的距离胸口挨了一重肘，倒地后翻身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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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居然没脱手，起手又是一刀刺出，李进余左闪身躲过冲胸口扎来的匕首，右后拧身

，两手扣他右腕一锁一扳，匕首脱手外这只手腕也脱了臼，再左肩扛他右臂，后背起身，

翻手一招张飞倒扛矛把他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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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再看刚刚被搂倒在地的那个右手支地要站起来，疾出一脚踢到他右腋窝下，一条右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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膊齐肩脱臼，那人痛叫一声，手一软又倒了下去，李进余恐怕他再动，猫腰一扭左胳膊把

他掀翻了身，任他挣扎也移不开半寸了。

平常李进余打架无论如何也要留三五分力，不会下这样的黑手，但自满清以来，官法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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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以动铁为凶，面对这两个拿着匕首在自己眼前晃的家伙也就没必要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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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斜刺里突然杀出个人，捂着下巴的那个一惊，马上抽出匕首也要扑上去。
李进余出手就奔另两个人去了，没在意到他，林长庚身在暗处，离他还有十来步远，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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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不上拦他，腿下加劲紧跑几步，身子前倾上拔，垫步，两腿狠蹬跳起，一个空翻，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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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身后舒展，稳稳落在那人身前四步处，硬是刹住了他的脚步。

林长庚一踢长衫前摆捞在手里，系上腰间，这才翘眉一笑：“往哪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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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刹住脚步，看看林长庚，倒不废话，死心眼地挥刀刺下。
林长庚却不同李进余的做派，上手就是八卦游身，穿桩走掌后撤步避开刀尖，左手搭上对

方右腕，见对方右脚左摆扫踢上腰，不退反进，改游身推山式，左转，左手由腕滑至上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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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推，右腿微缩外扫，足踵磕上对方左踝内缘，那人好象踩了西瓜皮一样，右腿还没踢到

林长庚，已经右侧倒摔在地上，左踝骨也断了。

八卦掌是直隶（今河北省）文安县董海川所创，董海川嘉庆十八年生人，光绪九年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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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七十载，创制了兼有变掌和行转游走步法的八卦掌，至清末，有刘派八卦掌与肖氏八

卦掌桩功等几个分支，刘派八卦掌掌法分老八掌、九宫掌和八卦散手掌，桩法分八桩八式

，其中尤以走桩为重，要求习者在三尺高的九宫木桩上以八卦步法游走如飞似履平地，次

习穿桩，下到地上，在九宫八卦桩阵内穿游来回练习身法，后习打桩，在穿桩的底子上分

拆掌法套路，以桩为人，习实战掌法。

林长庚前师古德韶是刘派八卦掌传人，他自然也习的是刘派掌法，后来随现在的师父古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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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学散手跤，他脑筋灵活，一来二去已经习惯把刘派八卦掌的一些手法和散手跤的摔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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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补充着用，刚才动手用的就是先掌后跤的打法。

古德耀进前，一看被李进余推倒的竟然是单悦明，赶紧叫叶魁一块儿扶他侧向躺好，手扶

到肋下，疼得单悦明一哆嗦，古德耀顾不上擦满手的血，赶紧撕了两只袖子连起来给他围

腰绷上伤。
“大爷，他.....他们是日本人！”没等古德耀问，单悦明指着那边动起手来的几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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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落音就昏过去了。
叶魁听说，没等师父发话就冲两个师弟喊：“留活口，下重手！”

林长庚和李进余都明白师兄的意思，“留活口”是正常的，毕竟他们是有毒不吃犯法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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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老百姓，有武艺在身也不能随便杀人，这是武德，也是规矩，更是维持正常生活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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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性子一向宽厚平和的师兄口出“下重手”这样的狠话，那不用多想，只有一个说法

，就是眼前的人欠揍。

不过他们没机会再下手了，三个倒在地上的日本人里会说中国话的那个听了叶魁的话，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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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两人吼了一声，三人各自舐齿，舌头在牙齿间转个圈，一咬牙，脖子猛地梗起，手脚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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搐一阵，身子松弛，再没了半点气息。

林长庚皱皱眉头，一脚踏在自己放倒的这个日本人脖子上，掰开他的牙看看，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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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跑到李进余那里蹲下去看过另两个人，看过忽觉恶心，尽力压下肠胃翻腾，翻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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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来：“师父，这仨人都咽气了。”

古德耀正在给单悦明包扎伤口，听了林长庚的话心里一惊，把单悦明交给叶魁扶着，急步

走过来。

丑儿：戏剧丑角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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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李进余，把那三个死鬼扔在道边等野狗啃就得了，反正南大洼隔三岔五就有个倒卧，

顶多哪个有善心的挖个浅坑给埋了，况且警察也不管这路事。
古德耀虽然急着把单悦明抬回去，可也觉得这样把三个死尸扔下不太合适，不是心疼他们

，只是感觉这个当口三个日本人进了城，恐怕是祸害北平城来了，不过是怎么个祸害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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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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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咱就到警察局报个案子！麻烦劲儿的。”李进余烦了，蹲下拔了根草在嘴里嚼。
林长庚正在望天想办法，听了他这话，一脚踹得他趴在地上：“你有闲钱伺候那帮混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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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怎么就不过过脑子？”
叶魁把李进余扶起来，一边给他掸土一边说：“到警察局去恐怕也说不清楚，回头再给咱

们安个什么杀人的罪名，那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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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跟宝儿说一下……”古德耀没心思琢磨这个，直接想到了韩宝在军队里当官，或许

能震住几个警察。

“不行啊师父，鬼子进城无非是抢东西杀人或者安内线，仨人能抢多少东西？杀人只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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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大官，这号废物杀燕大教务长都未准能杀得了。”听师父说单悦明是燕大教员，林长庚

顺口把燕大教务长给捎上了，听说那教务长是个姓司徒的美国人，反正单悦明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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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其也就是安内线了，国民政府连土地都能送给日本人，咱们几个小老百姓算什么，

把这事报到警察局和报到军队里一样，甭管是警察还是排长，都管不了，归了包归上边人

得知道，万一日本人一硬政府一软，咱可就脑袋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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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林长庚弯腰捡起日本人的三把匕首，掂掂，大概是在铸造的时候加了什么东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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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摇晃一点反光都没有，手指在刃口上试了试，倒是不错的家伙，可惜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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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一甩扔进护城河。又拣起单悦明掉在地上的眼镜，发觉没碎，一笑交给古德耀

“甭管怎么着了，先把悦明抬回去再说。”古德耀吩咐，“进余跑快点，去把陈老先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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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宅子里，就说有人让刀伤了，让怹带齐了药，快去！”
李进余一向听师父话，撒腿就跑。
“回来！”林长庚一把揪住这个愣头青师弟的脖领子，“师父，我去吧，这小子回头再说

秃噜了嘴，还有，您把他搭回他们家去，伤成这样不能不让他家里人知道，况且放咱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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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犯疑。”
古德耀一想也对，挥手让他赶紧去。
“进余背上他，到家先把身上土弄干净了，不拘什么伤药先给他用了止血，然后跟师父把

他抬到他们家去，跟他家里人就说是他遇上劫道的了，千万别说别的，大哥您跟这儿挖三

个坑，把这仨死狗埋进去，大概填一下土就成了，弄完赶紧回去，别让人看见。对了，连

师父在内，回家都把鞋换了，给他也换一双，那些鞋甭管脏不脏，找个地方藏上，等我回

来拾掇。”林长庚交代利索了，转身提气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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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余背起单悦明，古德耀在旁边护着，一路小跑往家赶。

叶魁捡两块大点的石头挖坑，好在天已经暖和了，冻土开化，膀上较力没多会儿就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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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坑，想想这边野狗多，万一让狗把死尸刨出来就麻烦了，又下力气把坑挖深了点，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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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死尸埋好，填土。
这片地方本来就是乱葬岗子，常有好心人把没主的倒卧埋到这里，穷人买不起棺材和好墓

地，也有不少人弄张席子把死了的家人埋在这儿。
看看跟别的乱葬坟头差不多少，叶魁擦了把汗，没敢耽搁，赶紧往家赶。

身后，几只一直在暗处避祸的野狗战战兢兢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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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家老太太早急坏了，开门一看孩子是趴着回来的，差点就一翻眼背过气去。
这还多亏古德耀先在家里把单悦明的衣裳换了，又给他敷上云南白药，喂了一粒白药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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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急救，要不那一身血摆上来，血在老太太眼前突突地冒，这一晚上可就有的忙活，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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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得先救老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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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单悦明安置在床上，按林长庚交代的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又是作揖又是打拱，可满眼

的泪止不住，说起来也是，本本分分的老百姓当着，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招惹上这

路是非，放谁身上都得委屈害怕。
古德耀不愿意让老太太忙着，叫三徒弟回家做水沏了壶酽茶带过来，那小子叼着块剩贴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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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回来，敢情是饿了，古德耀脸一虎，叫他回家吃去。
安慰着老太太，没多会儿陈老先生跟林长庚进门，又是换药又是针刀止血，折腾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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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没伤到脏腑，只是右肋肌肉被利刃割裂，擦伤了两根肋骨。
叶魁也回来了，进门先给换了壶新茶，古德耀跟陈老先生客气了几句，毕竟是大半夜把人

家叫起来的，怎么也得赔个不是。
临出门老太太拿了两块钱，老先生推辞半天收了一块，叶魁一路把他送回家，到门口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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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兜里拿了一块钱塞给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说出去。

看看伤也裹好了，血也止住了，爷儿四个都乏了，李进余半大小子最不耐困，不管不顾先

趴到桌子上，还没打上呼噜就让林长庚轰回家去。
老太太也有点没精神，可睡不下去，就那么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孩子，眼泪干在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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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

古德耀也睡不下去，反正天亮也出不了场子了，干脆在这儿守着，叶魁当然不会睡在师父

前头，去拧了两把热毛巾，递给师父和单老太太，然后自己也擦了把脸。
林长庚打个哈欠，跟师兄嘀咕几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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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见李进余倒在炕上呼噜打得正响，一只脚露在被子外面，口水流了半枕头。
林长庚看着他的睡相，像看自己一奶同胞的兄弟一样，眼里难得地柔和起来，弯腰把他的

脚放回被子里。
打开小柜，拿出师父他们换下的鞋，连自己的这双，找双剪子铰得稀烂，在窗边看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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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快亮了，把烂鞋拎到厨房，升火点起大灶，五双鞋全当柴禾扔进去，没多会儿，灶

上就冒起烟来。

天亮升灶做早点，街坊邻居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突然想到师父家哪来那么多鞋可换？琢磨来琢磨去也凑不够五双有面有帮的，看看自己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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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双是好的，不用猜，师兄那双肯定是烂的，没准还是预备着铰碎了纳新底子用的。
自己是足够机变灵活，可这都是露在外边的，师兄那份细心体贴，那份深沉精虑，恐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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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一辈子也学不来的吧……
林长庚眯起眼睛，站在院子里，看东边的天慢慢亮起来。

看着东边天慢慢亮起来，再转头看看师父坐在那一脸练站桩的神气，叶魁站也不是坐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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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师父的岁数倒还是精力旺的时候，可该歇也得歇，这么折腾一夜，身子骨也够瞧的。
正要说话，古德耀转过头来，叹了口气，说：“魁子，你在这儿守着，有什么事赶紧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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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我去跟三儿说一声，今天不开场子了，等悦明醒了你跟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这哪有让您跑的？我去。”叶魁转身就要回家拿衣裳，被古德耀按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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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子，听我的，你在这儿守着。”古德耀脸沉下来。
“可是……三儿住北城呢，您一晚上没睡，跑那么远非累坏了不可。”叶魁不是没见过师

父冲他黑脸，但心里还是多少有点不安生。
“你也一晚上没睡，还忙了半天，我在这儿坐了一晚上早歇过来了，你师父好歹也是练武

的，筋骨没那么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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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还是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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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让你守着你就守着，我说话你得听，我也不跑到北城去，就到天桥，三儿去了我

跟他说一声就成了。”古德耀不愿意把话说重了，可还是带了点教训的口气，“还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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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悦明醒了，你得记着把话接过来，别让他说漏了。”

“哎……那我跟您一块儿出去，我到街口给您雇一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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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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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悦明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躺在自家床上，先入眼的是母亲满脸的泪水，脑子里

还有点混沌，头已经被母亲抱在怀里。
“小柱儿啊你可活过来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也不想活了……”老太太吊着心肝在床

边守了半夜，一声不敢乱吭，惟恐哭走了孩子的魂，这会儿孩子醒过来了，总算松口气，

抱着他放开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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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悦明的头伏在母亲怀里，听着熟悉的心跳声，好象回到了吃奶哭闹的年岁。
闭眼回忆着，慢慢缓过神来，想要安抚母亲，右手刚抬到半腰高，钻心的疼让他差点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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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拼着身子一哆嗦，硬是把冲到嗓子上的痛叫压了下去，几乎瘫倒在床上。
待到耳边轰响慢慢低了下去，太阳穴旁跳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单悦明把头从母亲怀里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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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擦一把汗，有点虚地笑了：“妈……”
老太太摸着他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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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徐州战场上，华野十一纵二师独立五团政委单悦明对独立团战士们吼着：同志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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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战役就是要用我们的泥脚秆子追上国民党第七兵团的坦克和运兵车！我们是从游击

队发展起来的正规军，是走惯路的！不能怕累！累死就当睡着了！有死的我给你备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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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残的我给你抬担架！功劳簿上有你一笔！我知道咱们团有不少人是家里的独子，也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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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没满二十岁的半大小子，但是我要求你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汉子看！你们也都知道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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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政委没那么多大道理可讲，我就要求你们记住一句话，枪口顶在脑袋上，你面不改色，

那还不算汉子，只有做到满身是伤，看见爹娘在面前还能不哭，还能冲爹娘笑出来，那才

是真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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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他这一番动员，身边的独立团团长李进余摇摇头叹口气，笑了。

7 f3 Y, V% e- c% A2 k. E

南大洼：南城陶然亭以南护城河以北的区域旧称。
倒卧：路上或街上没人收的死尸野殍。
燕大教务长：司徒雷登，自1929年燕京大学在中国政府注册后，校长必须为中国人，司徒

雷登遂为教务长。
说秃噜嘴：说漏嘴。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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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不过升起三五分高，阳光已经洒满了北平城。

好不容易劝得老太太进了内间休息，单悦明才来得及向古德耀师徒四人道谢，爷儿四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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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话都不多，慨然受之，救了就是救了，没必要谦逊也没必要傲慢，人命事大，可救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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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这条命都是人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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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李进余做梦吃羊肉包子正吃得满嘴流油，屁股上却挨了林长庚一笤帚疙瘩，非让他起

来受单悦明一谢，这小子还不领情，进了单家大门还嘟哝着什么“又不是他救我，心里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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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就得了，救人是本分，不是人情，我这儿睡得好好的……”，结果又让林长庚踹了一脚

，叫他小点声。
单悦明听得好笑，笑过之后心里却是热烘烘的，他身上有伤不能行礼，寥寥几句算是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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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之恩，话虽少，这份情分却已经定得牢牢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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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伤的人多休息是正理，看他还是一脸倦色，古德耀自己也觉得有点没精神，劝他好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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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自己叫起三个徒弟回家，吃了买回来的烧饼油炸鬼，睡觉。

李进余到东屋里小床上接茬啃他的包子去，叶魁伺候着师父躺下，爷儿俩睡在一张大木板

床上，没一会儿鼾声轻响。
看看师父和师兄都睡熟了，林长庚从自己睡的床上--凉席上垫两层棉被一层狗皮褥子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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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铺--轻轻爬起来，脚尖着地一步一回头地走到门前，两指提着门把手，打开条缝，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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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外一闪，回手把门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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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院里张望了一下，好在笼子里那几只鸡都认识他，不至于乱叫，进厨房拿了根剩下的油

炸鬼在嘴里嚼着，林长庚眯眼瞟一下墙头，院墙七尺来高，上面是垛土和碎玻璃碴--防贼

7 s$ }9 r; j, \; m; V- e

用。
自从入了师父的门，还没跳过墙，小时候在老师父古德韶家练功，一住就是半个月，古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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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脾气严正，自己在师兄弟中又是最小的，虽然长辈都很爱护自己，可是没人跟自己玩，

不得已就经常爬墙出去和胡同里的小孩玩，被抓一次就打一次板子，后来学了轻功，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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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视大门如无物，即使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是跳墙而出，而且年长愈甚，直到三年前到了

现在的东家处管帐才逼自己改了这个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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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师父说老师父的父亲当年就是靠一身轻功一把单刀威扬冀中的，多年苦练下来，林长庚

自忖现在的轻功比老师爷当年也差不太多了，虽然到不了登萍渡水走鼓沾棉那样的功力，

但最起码也能在三分斜的墙面上横走三两个来回，至于说腾身飞檐当然更不在话下。
习八卦游身掌时，负沙走桩是一个重要的部分，取布袋盛沙封严，两腿胫骨侧各缚一袋，

依八卦步法走桩，布袋逐渐增大增厚，内装沙量也逐步增加，然后再肩头负沙，肋下挂沙

，两手提沙，三尺高的九宫桩上，空身掉下来也摔个头晕眼花，何况还带着一身的零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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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功夫不到力度不对就是一个狠栽，鼻青脸肿次数多了，想不练得身轻如燕也不行，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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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用沙不用石头是因为石头过于贴身，容易操持，沙的流动性强，想要不反被带动就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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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握步法、腿上力度乃至身形的和谐，绝非蛮力大或仅仅身有轻功就可以做到的，如此久

之，习者自然身法飘忽难侧，却绝不是常说的花哨好看，因为步法拘着，加上身形和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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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力，一进一退都有严格的法度，脚踏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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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炸鬼吃完，林长庚嘬嘬指头，香油味很浓，好的油炸鬼都是用干净的香油炸，出锅是枣

红色，只有用过很多天的油炸出的油炸鬼才是蛋黄色，吃起来味也就差远了。
做小买卖和练武一样，不精心，不下真功夫就拿不出手，刚开始的时候可能骗上三两个不

懂行的，时候长了人家就连啐都懒得啐了。

院门是不能指望了，合叶上有锈，一张就是吱啦一声，为了不让师父他们听到，只好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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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墙角有油壶，合叶上膏点油过一会儿再开关就没声音了，不过林长庚死活认定那油壶

是空的。

贴在门上听听门外胡同里没有人走动，林长庚走到离墙边约莫三步远的地方，前脚掌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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垫步，纵身，收腿抱膝，足跳起八尺有余，由墙上一越而过。
轻轻落在墙外，千层底鞋面上不过沾了点尘土，看胡同口有人拐过来，林长庚不慌不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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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身形，大步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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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还不太烈，照在身上暖暖和和，很容易使人变得慵懒，林长庚也是一夜没睡，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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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算帐熬惯了，何况走在路上时不时还有阵小风吹过来，总不至于一头倒在路边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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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杨树上一条条花穗垂下来，这个时候的杨花颜色很难说是碧或是翠，没有碧那么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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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翠那么嫩，只是很简单的青绿，简单得让人常常一不注意就错过去了，而再次注意的

时候，杨花已经苍老成褐黑色。

林长庚捻着一条花穗，心里盘算怎么了结昨天夜里的事。
仔细想想，其实昨天晚上的处置还是不够周全，师弟不说了，师父和师兄虽然历事多年，

但这样的事恐怕还没碰上过，能这么放心地高睡过去，实在是把事看得太轻了，毕竟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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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不是普通的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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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民国二二年宝儿在战斗结束后回家探亲时曾经提到过，日本军人的拼刺技术很高，如

果二十九军不是用镔铁大刀来克制而是同样用步枪刺刀和他们对拼的话，喜峰口一战谁胜

谁败还未必。其一汉阳造的枪身比三八大盖短，枪刺强度也比对方低，其二日本军人本身

的身体素质很强，而且一刺一挡都有着很实用的技巧。二十九军是崇尚冷兵器的，长年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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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才使得多数战士的膂力和身手能够在作战中保持敌我之间的势均力敌，如果换是其他装

备稍好的部队，不屑练武，在火力弱于对方的情况下不得不进行肉搏战，吃亏吃得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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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儿在激战中遇到过一个使用战刀，明显是接受过正规武术训练的日军少佐，虽然在相对

局促的混战环境中一般武术技巧不易发挥，但还是很容易看出来，不论出刀砍削还是拦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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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略都有着严格的法度。宝儿曾经数次想用大刀砍断对方的日本刀，却都被他软中带硬

地将刀势带开了，那时宝儿还没经自己指点过八卦门中的夜战八方刀，最后的胜着只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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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军中必修的“破锋八刀”结合散手跤中的绊法，刀里加腿将对方放倒，然后开膛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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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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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一般的日军军官都有不算低的武术底子，为什么昨天夜里那三个探子的功夫那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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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枪弹为主要武器的成队军人都需要拳脚和冷兵器功夫支持的话，暗地单独行事的探

子就更应该精研武艺了。
本来自己也为对方一直没亮过枪奇怪了好久，可细一想就明白了，枪声会引来巡警，如果

他们不是为了刺杀要人而只是作为日军内应，带枪实在有害无益，但会被单悦明这样没有

正式习过武的人轻易伤到的话，日军怎么会派他们这样的废物潜到城里当内应？而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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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手就明白对方的功夫只能算是四五流水平，远没有宝儿见过的那个日军军官那么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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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面前差可保命而已。

恐怕……摸进来的远不止这几个人……

想着，林长庚已经来到了护城河边前夜打斗的那一小块地方，据师兄所指，三个新坟赫然

在望，因为三个日本探子穿的都是老百姓的衣服，林长庚也就没嘱咐太多，让师兄草草埋

了他们了事。
看看四下没人，林长庚捡了根粗树枝子，飞快地刨开一个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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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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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车轮大的太阳在头上照着，林长庚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虽然是上午，护城河边上还是冷冷清清，河风不硬，阴阴地阵阵吹上岸，偶尔传出几声鸟

叫，却是老鸹叫得最欢。
换了别人，大概马上会想到是鬼是神，林长庚心里从来没有什么鬼神之类的念想，他很清

楚，尸体是被人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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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是装死，昨天夜里他已经仔细查过，那三个人是中毒死的，毒药应该就是藏在牙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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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尽管这个手段有点出人意料，但却是很实用的，何况装死也不可能装到被人埋到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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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露一点破绽。

虽然知道另两个坟头一准也被挖过，林长庚还是挨个扒开看过，确定是空的后，才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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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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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有着一点侥幸心思，以为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过去也就过去了，不用惊动警察，师

父这边和单悦明家皆大欢喜，看来自己还是太自作聪明了，日本人要是连失手都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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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怎么可能在几年的时间里从关外一路打到北平城门口来，把中国几千几万里的大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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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攫取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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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不知道昨天夜里的事有没有人看见，如果日军定下心要报复或者灭口的话，林长庚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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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对军事了解不多，却也深知这样一股势力想要收拾自己这么几个老百姓简直就是捻死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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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蚂蚁一样简单。

林长庚没直接回家，而是向着陶然亭北面走过去，他现在没法肯定自己有没有被人跟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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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马上回家，也不能马上跑到西面的宛平县去找宝儿商量，一旦被日本人发现他们和二

十九军有联系，日本人才不管你认识的是韩宝排长还是宋哲元将军，总之是一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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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这下算是惹上大事了，进余你不是天天嫌日子闷么，看你小子这回怎么应付。”
直走到菜市口的闹市，听着熟悉的熙攘嘈杂声，林长庚有点犯晕的脑子才缓醒过来，坏笑

着嘀咕了一句。

0 A t4 S* L# ]9 T

注：节五中八卦掌的练法是基本属实的，本节轻功的练法是我编的

天笑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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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口是个丁字路口，西街路北有个正兴德茶叶庄，旁边是几个小饭馆、点心铺、果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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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理发店，北街路西是女子中学，路南是南来顺，卖点小吃食。
这里原本是杀人的所在，旧名“柴市口”，元初文天祥就义，明末袁崇焕蒙冤受戕，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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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前清年间明正典刑也是在这个地方，老百姓虽说爱看热闹，可也迷信，都说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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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太多阴气重，加上又是南城边上，虽说是个小闹市，一般大人物是没人闲着往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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蹓跶的。改换民国以后，此地住户依旧是穷苦人家居多，住宅也以小三合院为主，京津两

地老百姓都讲“冬暖夏凉住北房”，这三合院比四合院就是少个南屋。一般来说此地能有

个三进的院子就算是大户人家了，可这“大户人家”没准还是吃瓦片过活的。另外住家中

搀杂着不少嘎杂子大茶壶之类人物，在达官贵人看来“南大洼没好人”还是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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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闹市，却也没法跟天桥和前门大街比，不过这里西去通着牛街北口，来往的回民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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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有些繁华景象。
几百年的汉回杂处，使得北平人很懂得互相尊重民族习惯，加上牛街又坐落着北平最有名

的一座清真礼拜寺，自来就是最受重视的清真教地区。
北平的汉族老百姓一向以“大教”自称，即儒教，而称清真教为“贵教”，尽管满清时期

清廷长期挑拨汉回关系，却并未能使得北平地区汉回居民之间出现实质的民族仇恨。

阳光仍是融融暖暖地晒着身上，时候已经近午，所谓春光明媚常用来形容南方的秀丽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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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堤柳岸花，其实在北平未必就找不到，多数闲人在找到的一瞬间眼中也会一亮，然后翻

个身又睡过去了。
林长庚被太阳晒得三步一哈欠，恨不得弄盆凉水泼个通透清醒一下，可巧抬头看见个座南

朝北的小茶馆，招牌上“庆林”二字非隶非楷，像是三岁孩子写的，招牌木质也是劣等。
“这谁把家里案板拿来挂上了？瞧这一笔猫抓蛛爬的曲曲弯儿，谁的手迹，跟进余的字差

不多好看。”林长庚想起当年第一次教师弟握毛笔的事，苦了一下脸，撩帘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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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茶馆分几类，一类是大茶馆，门脸大，茶份儿有铁叶、大方、龙井、红袍，最次的是

高末满天星，还设着红炉，自烤汉满点心--或者叫饽饽，另一类是棋书类茶馆，也有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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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喝着茶听曲艺段子或是下棋，去这类茶馆，还有是二荤馆，也卖茶座也买小菜，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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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茶还有酒，客人自带肉菜让柜上加工，算一荤，茶馆自制肉菜，又算一荤，所以叫二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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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是野茶馆，一般设在城乡交接处，进城出城的人想要歇脚解渴，去这类茶馆就好，

讲究也不多，少有好茶叶，主要就靠高末满天星赚零碎钱，枣树发芽的时候往往也会被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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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把嫩叶拿去晒干卖钱。

这“庆林”茶馆算是介乎大茶馆和野茶馆之间的，一共十张桌子，没大茶馆那么阔，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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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茶馆那么破，桌椅倒都是实心木头楔的。
客人不多，三五个稀稀拉拉坐着喝茶聊天，几位老人指着各自的鸟笼子比较着，笼子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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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是百灵是红子，唧唧喳喳倒也算是莺声燕语。
伙计见林长庚进来，招呼一声“茶座儿--”，引他坐上墙犄角靠窗的一个位子，林长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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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座上茶壶茶杯还算干净，要了一壶一毛一两的次等大红袍，一碟咸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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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点上齐，麻花是绿的，手指粗细长短，不知道面里揉了菠菜汁子还是什么，不过挺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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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四川怪味豆的意思，林长庚嚼口小麻花，等茶凉一点慢慢喝着。
喝茶是喝茶，他喝茶不为品香，为的是提神，好仔细想想当下这事怎么收拾。
换了进余，大概是个浑不论的架势，对他来说，嘎杂子小鬼子一律没什么可怕的，到他手

里都是挨打的货，要换成师父和师兄，考虑得当然会精细一点，不过恐怕也细不到哪去，

师父是典型的燕赵汉子，性子豪爽血气重，虽然经的事多，可做事还是习惯直来直去，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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怹想这类事等于是让武松坐吴用的位子，师兄倒是心细，可见了这类事肯定先吓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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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严重一百倍，没准第二天就撺掇着师父打好铺盖卷腾房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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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是一定要报上去的，否则要是因为自己一念之私弄得北平城落到日本人手里--林长庚苦

笑了一下，我一个帐房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别说别人，首先师父就饶不了自己。
其实说起来，日本人到底什么样子，北平人大都并不清楚，虽说这年头军阀走马灯来回换

，隔三岔五北平就换个旗子，可北平人也都学会了逆来顺受混日子，反正甭管谁占了这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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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宝地也不会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单单屠城玩儿，你让我挂旗我就挂旗，你让我上税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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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税，只要不耽误我过日子，我就不撅你枪杆子。至于被占的东北，那距离北平人太远了

，又是有“皇上”的地方--老百姓有几个人能想到孙总理当年发出“驱除鞑虏”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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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在于让大家明白，这个“皇上”并不是全体国人的“皇上”，而又有几个人知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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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现在东北其实叫“执政”呢，“九?一八”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该过的日子还是

得过，国民政府都没发兵过去，谁还能拉个队伍过去打鬼子？何况拉谁啊，从河南到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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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也就土匪还成队。

可自己这儿是有宝儿在队伍里，西北军不少士兵和东北军士兵有来往，关外时不时又有人

逃进关内来，东北到底让日本人整成了什么德性，上到师父下到小三儿心里都明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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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弄个“日满合作”让你的小子进学校，明天没准就扣你个“经济犯”的罪名下大牢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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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上烙铁，中国人在中国的地面上吃自己种的大米白面算犯法，上哪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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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全国都是兵荒马乱，林长庚也管不了那么多，对他来说，守好北平家门口这么一小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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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就算是尽人事了，可自从“华北自治”计划一出台，今天学生游行明天军警镇压，日

本人还没杀进来自己先闹个乌烟瘴气，他心里顶看不上学生游行，能有多大响动？平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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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孩子挨打蹲大狱，南京才不管你多少学校联合反对，除非你把脸一摩挲拿出千把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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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来跟国民政府干，要不就直接跟日本人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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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就想到了宝儿，那帮教员和学生一说爱国如何如何都群起激昂的，什么叫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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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着乌鸦鸦的军队，赤条条挥刀而上，这叫真爱国，有游行那点子力气怎么不参军去？
话又说回来了，单悦明也是个参加过游行的教员，可该动手的时候一点不含糊，压根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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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自己那三招两式的稀松功夫顶不顶用，半夜三更拿根树枝子就敢一打三，就说那树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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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点吧，也没见能硬过铁去，况且受了那么重的伤硬是连声疼都没喊过，人长得瘦削白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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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倒还真是条汉子。
什么是汉子？该自己挨的刀自己挨，不该别人挨的刀自己替人挨，有刀不在自己人面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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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码得有这三份仁义才算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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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这汤汤万里中原，少的就是这样的汉子，不然偌大一个东北也不至于丢，北平城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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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袒胸露腹地让人拿枪指着，自己也不用坐在这儿喝茶躲清净了吧。
话说回来，自己是不是这么条汉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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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庚喝着酽茶胡思乱想，怎么也没想出个既能把日本特务进城的消息报上去又能保住自

己这几个人的办法，心里正烦，忽见门帘一撩，一个头顶草帽满脸横肉的小子大摇大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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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
这人林长庚倒是认识，是专在南大洼一片混事的嘎杂子，大名黄彪，在家排行老二，都叫

他二彪子，有把子力气，会使铳子，会耍两下三皇炮锤，不过他师父也是偷来的功夫，到

他这不过凭一股狠劲吓唬老百姓罢了，在城南嘎杂子里算一号，这么多年架打下来，还从

来没掉个耳朵豁个鼻子，也算是不容易。

“老醯儿！来壶好茶！再来两碟子点心，二爷要吃早点！”推开伙计，黄彪把头上草帽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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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子上一拍，露出锃光瓦亮一个烟儿广煤脑袋，桌上还有一壶残茶，被他一掌震起掉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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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壶是粉粉碎，茶水流了满地，把旁边桌上的几位老人吓得一哆嗦，各各赶紧把鸟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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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罩子放下来，恐怕他看见鸟给抓出来拔毛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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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小买卖的最惹不起这帮嘎杂子，掌柜的是山西人，一溜小跑端上壶大红袍，又拿了一碟

槽子糕一碟萨其马，然后赔着笑脸问：“彪二爷，您今天不去虎坊路吃羊杂碎啦？”
“小杏儿说吃羊杂碎不文明，告诉你说，二爷打今儿起要当文明人，喝茶吃点心，听洋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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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海电影。”黄彪一甩脸，掌柜的迎上一脸吐沫星子还不敢擦，“文明了。”
两人一个晋韵绵软悠缓鼻音重，一个燕腔崩口咂舌吃字多，听着倒也挺有意思，说完各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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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位，掌柜的放下心来，找把笤帚扫地上的碎壶，黄彪拿起块萨其马，一口茶水一口点心

吃得满地掉渣。

林长庚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萨其马那么粘牙的点心都能吃得满地掉渣，还文明？这小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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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不定又是哪个饭馆的女招待，要不就是杨梅竹斜街的住户。

黄彪大概是起得晚了，这近午时候才吃早饭，饿得眼都发绿，狼吞虎咽吃了两碟点心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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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壶茶，心满意足打个饱嗝，舔着粘在牙上的点心渣，一条大舌头来回进出，挤眉弄眼一

脸怪物相。
林长庚看得恶心，简直恨不得抓起茶壶砸到他脑袋上，一想茶还没喝完，索性放他一马。

黄彪龇牙咧嘴扫干净了满口渣子，站起身伸个懒腰，伸到半截不动，眼神定在窗外女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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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那个方向，挤起一块横肉笑得恶心。
林长庚转头看过，斜对过女子中学正下课，女孩子三三两两从学校里走出来。

黄彪抓草帽起身，眼神还没收回来，掌柜的只求他不找茬砸馆子就万幸了，哪还敢管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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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只赔着笑招呼一声。
黄彪也不理他，急急忙忙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身后有人叫他。

“二彪子，吃饱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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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彪听有人敢叫他诨名，满脸横肉马上拢到一起，转头就要破口大骂，可头刚转过去就瘪

了。
林长庚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似笑非笑喝着茶，看也不看他。

“诶诶……林二哥这不是，您怎么有空上这儿解闷儿来了？”横惯了的肉想转笑脸还不大

容易，黄彪一脸横肉都僵了，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先甭说我，你吃饱喝足了就想蹽丫子，日子久了这茶馆还不让你那两颗大牙吃垮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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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庚放下茶杯，下巴冲柜上一挑，“去，给人拿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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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彪不敢跟林长庚顶，黑着脸叫了一声：“掌柜的，算帐！”
掌柜的看黄彪满脸不自在，又摸不准林长庚是什么来历，赶紧过来打圆场：“彪二爷，咱

们有交情，不急，五月节一块算，一块算。”
这话有学问，既划下赊帐的时限（寻常店铺赊帐都是以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为界限），

不驳林长庚的面子，不会显得黄彪白吃白喝不要脸，又没当面让黄彪交钱得罪了这位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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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掌柜的这么多年买卖没白做，要换个伙计出来，说句“不用给，我候着了”，没准

就说砸了。

“您甭怕他，吃饭给钱这是规矩，以后我常来您这儿喝茶，没事。”林长庚横了黄彪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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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跟掌柜的说，点明了不许黄彪转过头来再回这茶馆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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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也不敢再说什么，给黄彪打了个对折，黄彪摸出二十子儿（一毛钱换四十六个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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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桌上，林长庚看他眼不离女子中学，又想往外跑，哼了一声把他叫住。
“出门往南走，回家去，没事少瞎转悠。”

黄彪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偏偏连脸都不敢板，他是秃头，一板脸青筋就绽出来了，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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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让林长庚打一顿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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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一口气讪着脸跟林长庚打个招呼，黄彪也不多说，急匆匆走出去，他倒也听话，一步三

回头地冲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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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庚肚里笑着，这小子自从前年在南樱桃园路口因为欺负女孩子让进余打了一顿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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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自己和进余的面比见他亲爹还恭敬，让他打狗不敢抓鸡，用进余的话说就是“没有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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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谁横听谁的，耍起这种嘎杂子来心里不用有一点愧疚，师兄常和自己说小人得罪

不得，可自己耍了他这么几年也没见他能有什么不能得罪的地方，不论动脑子还是动手。
不那么困了，心里也松坦了不少，林长庚把最后一个小麻花扔进嘴里，舒展一下背脊，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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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之余又多给了五个子儿的小费。

“多礼五大枚~”收钱的伙计喊一声，茶点钱交到柜上，小费撒进一个竹筒里。
“谢谢您啦！”
柜上桌旁伙计们的齐声回答中，林长庚看看掌柜的那一脸不自在，一笑，走出茶馆。

谨谢兄长老骥提供关于旧京菜市口的资料，避免了小子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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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吃瓦片：老北平管靠出租房屋的租金生活的人叫吃瓦片的
高末：细碎的茶叶末，穷人上茶馆喝不起好茶，甚至喝不起茶叶，只能喝这类扫罐子撮出

来的碎末，茶叶品种不定
满天星：高末冲了热水以后，在茶壶里上下飘飞，好象满天繁星一样
浑不论：什么都不在乎，“论”音“吝”
槽子糕：鸡蛋糕
杨梅竹斜街：旧京妓院聚集地
蹽丫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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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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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近了黄昏，单悦明是追着满屋新出笼屉的馒头味儿醒的，睁开眼就看母亲张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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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地布菜上桌，他小心地梗了一下脖子，发觉不会牵带上其他肌肉才扬起头看向桌子，母

子连心，他刚睁开眼老太太就发觉了，赶紧把菜放下走过来。

“柱儿啊，腰上疼得还厉害么？”老太太侧坐在炕上，把孩子略扬起的头揽在怀里，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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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他脖子下面已经被压得不成型的枕头，上午那一脸的担惊受怕差不离已经烟消云散，

一头银丝分毫不乱地拢在脑后绾了个髻，只是眼皮还有点淤，显是哭过以后一时没消了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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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没事了，药挺管用的。”单悦明想都没想直接就答，答完躺下，觉出嘴里有点干，

后才发觉枕头布面早已经让汗溻透了，腰上还是火烧似的疼，不过比前夜里是好多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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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穴也不那么跳着了。
“躺好喽，别动，妈给你盛碗小米粥。”老太太转身去盛粥，嘴里还念叨着，“陈大夫的

药还真挺管用，这么重的伤，一天下来也就是低烧，你这孩子，明明烧得没多厉害，梦话

还是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把妈吓得直念菩萨。”
“啊……妈，我说什么了？”单悦明脸红了一下，心里又有点忐忑，别是把前夜的事都喊

出来了。
“还能说什么啊，一会儿念叨着什么‘别想往城里去’，一会儿念叨什么‘别过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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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六姨’？你哪来的六姨？”老太太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眉头皱到一

块儿，“先吃饭，吃完饭你躺下，咱娘儿俩得好好说道说道，谁教你骂街的？”
单悦明一下闹了个大红脸，大概是梦里也没忘了骂胡大伟，让母亲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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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天子脚下，什么三朝故都，老人讲话那叫“胡吣”，北平人真正讲究的是一个礼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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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人家绝不允许晚辈出言不逊，长辈也大都尽量以身作则，做小买卖的，开大铺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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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讲一个“礼”字，到哪都一口炉灰渣子张嘴就骂街的那都是街头混事的嘎杂子小地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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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十几年风气开化了，不少年轻人“自由”了点，立马把规矩忘了，楞还有敢跟长辈直腰

子瞪眼张嘴骂街的，换二十几年前早送官打个忤逆不孝枷号三日游街了，最起码也得在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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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牌位前面跪上一天不给饭吃，现在倒好，国民政府不大管这路事，反而鼓励这个自由那

个自由，弄得世风污浊了不少，打老辈人来说，心里是不赞成这个的。
这两年倒是讲究“提倡新生活，恢复旧道德”了，可是积重难返，新的东西没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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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已经打破了，想恢复谈何容易。
单家四代书香传家，当然更在意这个，要不是单悦明伤得像个烂倭瓜，老太太早拿笤帚疙

瘩调教他一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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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单悦明咽了口吐沫，心里琢磨着是跟母亲讪个脸还是麻利儿地认错。
“不说这个，先吃饭。”老太太拿白瓷碗盛了一碗小米粥，侧坐上炕，把枕头立起来，让

孩子稍坐起来一点靠上，拿个生铁勺一勺一勺喂着。
“妈，这回是古大爷把我给救了，咱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单悦明让母亲把话给堵了，有

点窘，赶紧打个岔。
“古大爷那儿不是一个谢谢就应付了，那是咱家的恩人，以后你得把怹当亲大爷敬着，这

回要不是人家……”老太太一边喂着他一边念叨，说着说着又流起眼泪来，单悦明嘴里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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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着，左手抓了枕边一块手巾探过去要给母亲擦泪，胳膊抬到一半就觉着牵到了右肋，怎

么也伸不过去，待要再努劲，老太太已经把手巾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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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油润润的小米粥一入口，马上不见了刚才的那份干渴，单悦明噙着一嘴粥看母亲的脸，

一天一夜下来，老太太脸上皱纹好象又多了不少，头发本来就是白的也没法再白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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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不如平常油光水亮的爽眼，看样子也没顾上抹头油，抬头纹松着，眼犄角有点儿散，

熬夜本来就伤身子，何况这么大岁数了。

单悦明心里有点酸，想劝母亲去休息，自己把着碗喝就得了，奈何自己现在连空碗都端不

住，回头把粥扣一身还得是老太太拾掇。

老太太是三十头上得的儿子，这岁数上养活孩子多少有点晚，单悦明打小秉赋就弱，上了

学跟着跑步锻炼身体，身子骨多少有点起色，当上燕大教员以后又跟同僚胡大伟学了点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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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杂八的把势，胡大伟是从保定陆军讲武堂结业，后来被燕大聘为体育教员，论起武术，

他自己也不是科班出身，倒正好教同样不是科班出身、一点基本功都没有的单悦明，从行

伍里出来的胡大伟自然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套“丘八拳”学下来，单悦明别的本事长进不

大，就是学会骂人了，好在骂来骂去就那么几个词，糟践人的话没学会，也亏得他们家老

爷子早过世了，要不为一句“王八蛋”大概就能打掉他满嘴牙。

一碗粥喂完，单悦明身上暖融融的，也有了点气力，头上又见了汗，老太太拿手巾给他擦

了，离炕去又盛上小半碗粥，把馒头撕碎了泡在粥里，再往里拨点芹菜肉末，回过头来眼

眶又红上一圈。
“好好儿地过日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就惹上这样的祸。”
“嗐，妈，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您别哭您别哭。”单悦明最怕看的两样，一个是摩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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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前后披俩门帘招摇过市，一个就是母亲的眼泪，前者是一看见就由胃到嘴连着干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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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直接想起黑肉杠上的猪囊膪，后者是实打实地心里不好受，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少让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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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心担心糟心，算是个好孩子了，现在看来这个“好孩子”离“汉子”还差了不少。

“都这样儿了还好好儿的？你看看腰上那条口子，陈大夫说要是再深点就拉到肾上了，真

要那样往后可怎么娶媳妇啊……”老太太搅着粥说，反正独门独院，跟自己的孩子说点掏

心话也不怕别人听了去。
“妈，人都有俩肾，少一个不打紧。”单悦明拿出点小儿顽劣口气半真半假地逗母亲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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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这个岁数在旧时早该是披红挂彩入过洞房了，母亲为这事没少张罗，可惜没可心的，

虽说自己一向孝顺，可这么多年大学上着，当然对包办的婚姻有反感，不过他也看不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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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嘴里喊着“性开放”、“恋爱自由”而放手胡搞的同辈人，身为受过新式教育的大学毕

业生，他很清楚西方传来的对男女之间关系的新式思维--所谓“开放”--于自己这个岁数

的年轻人有多大的诱惑，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某些生理冲动是难免的，但骨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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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深深烙进了孔儒道德--不是程朱理教--的他一贯恪守自己的原则，对于性，不逃避也

不放肆，仅仅是“非婚不为”而已，在他看来，这是对女性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即使被人笑成“迂腐”、“伪道学”也决不改变。

“胡说八道。”老太太抹着眼睛笑了，伸手把一勺和着菜的热粥递到他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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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响起探问和敲门声：“您好，请问家里有人么。”
把粥喂到儿子嘴里，老太太放下碗，扶单悦明坐好，起身去开门。

一身半袖阴丹士林竹布褂已洗作月白色，印度绸黑裙衬在下面，长筒袜裹住微露在外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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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长发上结了一朵绢花，通身清雅素淡，傅芷蘅左持鲜花右提蛋糕立在门外，一见老太

太马上笑盈盈问候：“伯母您好，我叫傅芷蘅，是单老师的……”
老太太想儿媳妇想迷糊了，这段时间来看望儿子的人虽然不少，可大都是男性，除了古家

师徒几人，也就是他的男同事和男学生，难得有这么个漂亮姑娘来探病，耳朵里只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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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单老师的”，还没容傅芷蘅说出后面的“学生”两字，就满口不迭地回答“好好”，径

直把她让进院子。
来前傅芷蘅还在犹豫究竟要如何称呼老人，若只论年庚，单悦明可以算是自己的兄长，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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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间又有一份师生关系，如此推及他的母亲，自己就该叫师太或师祖母，可实在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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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称呼，于是一横心，决定和单悦明平辈论交，师生名分权作摆设了。

由院门至屋门走不过三五步路，老太太已经问了好几个问题，“吃了晚饭没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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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了”、“和单老师认识多久了”、“家里有什么亲人”、“订婚了么”……傅芷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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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落落大方一一回答，只是听得单悦明在屋里耳根发热，急忙咽下嘴里的粥，满心寻思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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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哪里认识一个姓傅的女子，莫非是胡大伟闲极无聊找人来耍笑？

门帘一挑，傅芷蘅随老太太进了屋里，四目相对，傅芷蘅眸子里一亮，随即显出担心，单

悦明则是满眼迷茫，虽然能认出这个女孩是本校学生，他却已经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悦明，这位傅姑娘来看你了。”不过短短半分钟，老太太容光焕发，搬过椅子让傅芷蘅

坐下，由内室柜里拿出茶叶，转去西屋厨房做水。
“单老师您好，我是新闻系的傅芷蘅。”倒是女儿家伶俐，明白眼前书呆子在这方面的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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钝，虽然心里有些小小不快，傅芷蘅还是主动为他解了尴尬，“您身体好些了么？”
“啊，傅同学你好，请坐，我不便起来，你请自便，谢谢你来看我。”记起新闻系才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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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号，单悦明靠在枕头上略略颔首，露出笑容，“已经恢复一点了。”
“悦明，这位傅姑娘是你们学校的同学？”端着一盘炒瓜子进屋，听到二人的“师生问答

”，老太太才明白这个女孩的身份，稍有点失望。
“妈，这是我们校新闻系四年级的傅同学，同届连续三年的女状元。”
“啊……你们坐，我出去买点水果。”
“伯母请不要忙了，您和单老师还没吃饭吧？我今天来得冒昧了，因为之前之后学校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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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只好在这个时间来探望老师。您先吃饭吧，单老师既然脱离危险了，我就先回去了。

”闻着一屋的饭菜味道，暗暗埋怨自己为什么选了这个时间登门，傅芷蘅站起身，指指桌

上的鲜花和蛋糕，目光还是集中在单悦明被衣服笼住的右侧腰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请老师收下，学校方面胡老师帮您请了假，请您安心养伤就好。”
“傅姑娘吃饭了么？别急着走，不嫌弃就坐下一块儿吃吧，我再加个菜。”好不容易有个

机会，老太太岂能轻易放过，赶紧拉着傅芷蘅又坐下。
“傅同学一起吃饭吧，别客气了，你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回学校，

先吃个便饭，等我痊愈了再专门谢你。”看到母亲的行止，单悦明有点好笑，也有点自责

，且他也想了解一下学校的近况和外面的局势，便同母亲一起挽留傅芷蘅。
三推两推推辞不掉，傅芷蘅只好又坐了下来，老太太去炒了个韭菜鸡蛋，拌了一个香椿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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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三人吃起饭来。
直到这时，单悦明才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留人吃饭不是问题，但面对自己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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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学生——同时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让母亲喂自己吃饭，面子上实在是难看得很。
正满心懊恼，犹豫着要不要推说饱了，却见傅芷蘅笑着小声对母亲说了句什么，看母亲稍

一犹疑推让，旋即变了满脸高兴，傅芷蘅接过老太太手里的碗，坐到床边，舀一勺粥，略

吹一吹，悠悠递到自己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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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着一口粥，单悦明脑间一片空白，只凝住了那张清秀白皙的笑脸和萦绕在那只玉样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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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上的一缕红线。

……

古家院子里，爷儿几个早早吃了晚饭，歇过半晌，正在摔熟对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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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余动手自来是三青子路数，行过礼，站上高架，上来就是上步大拿挽，拇指内四指外

，上手抢手抓握林长庚大领，进胯，这一欺身就到了林长庚面前，下一式长腰变脸若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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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身，再紧底手支，就能把林长庚撂倒在地上。林长庚对自己这个师弟的路数当然清楚得

很，李进余刚一进胯马上就还个握腕抱，底手抓握他左腕，上手抱他右臂搓手上搀，底手

背后推，一抬左脚踢他左腘，李进余被林长庚抓实了左腕，疾右背步转身，仗着膂力强，

硬是把右臂从林长庚的上手里挣了出来，反手锁喉，林长庚上手成掌使个秋千力，崩开李

进余锁喉的底手，卸去他的推劲，然后栽腕手别，上手抢底手反握他右腕下栽，进背入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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膝下一顶他屁股，同时撤开上手，李进余刚脱开腕就被拱了个趔趄，摇摇晃晃就冲大门直

撞过去了，他身子沉，千斤坠练得还没三分火候，根本定不住自己的势头，眼看那扇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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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要毁在他脑袋上，林长庚三个垫步跳到他身前，上手按他右肩，底手一托那刺儿头脑

袋一旋一抹把他反转了身，止住了那野猪一样的冲劲。

冲劲被卸开，李进余背对大门一屁股坐在地上。

古德耀摇摇头，走过去左手抓住他脖领子，一挺臂就把那一百六十多斤的身子拎了起来，

等他站直了才松开手。

“师父……”李进余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唤上一声，睨眼偷偷看看师父的脸，确定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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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不高兴的神气，这放下心来，刚想拿碗水喝，一碗白开水已经递到眼前，再抬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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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见大师兄那张从来都方方正正的脸乐呵呵摆在眼前。

“师父，您看怎么样？”林长庚打个哈欠，抿了口水，望着古德耀问道。
“你觉着呢？就说进余。”古德耀没回答，反问道。

“进余比头半个月强了不少，虽说这次我全是用跤，一点掌法没有，不过他那招大拿挽倒

真有点火候了，上回还抢不到我大领，这次已经能抢着了，就是还不够快，但凡再快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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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绕不住他。”林长庚捻着下巴上那几绺新长出来还没刮的胡子，眯缝着眼掂排。
“招式是比过去强了，可是第一手就错了，进余，过来。”古德耀一点手叫三徒弟。
李进余耷拉个脑袋乖乖走过来。
“我教你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你身型敦实，拙劲还没全练掉，不能随便用缩小绵软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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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你师兄正相反，他灵活，擒拿是他的拿手戏，你非跟他比打闪纫针，结果绕个没完

没了，那还有不让他扔出去的？”古德耀倒也没太生气，就是一字一句地教训，“这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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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他不用八卦掌，你就该用散手对付，虽说你腿功也不如他，可总能多应付几个来回，

怎么也比让他绕个晕头转向强吧？”
“是，师父。”李进余低头小声回答。

“师父，我是不是应该上来就用对脸绊子掉脸绊子？我下盘比进余稳，上手拉拽底手挣捅

应该就能撂倒他了。”林长庚看李进余挨完训了，恐怕师父转头就呲儿自己，赶紧给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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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了碗水。
“你倒明白，刚才练的时候怎么不用？”古德耀接过水，哼了一声，“上手以后反应倒挺

快，栽腕手别是正面进肩入胯，你给改了进背入胯了。”
“呵，师父，我这不是想试试他手上功是进是退了么。”林长庚讪着脸嘿嘿笑。
“那我问你，他要是用得和落你怎么应付？”古德耀喝了口水。
“踹他脸。”林长庚想也不想直接答个缺了八辈德的招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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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等古德耀说话，李进余先气坏了：“咱俩有茬儿有黵儿啊你踹我脸？师父您听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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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什么？”
和武术界其他派别一样，撂跤最讲究的也是礼节，对练之前都得行礼，练完以后还得行礼

，江湖上比武也大都不准撩阴打脸，除非是有仇，林长庚张嘴就要踹人脸，还是踹自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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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也难怪李进余跟他急。

古德耀看看林长庚，看看李进余，合上眼，再睁开，转头对叶魁说：“魁子，去把案板菜

刀拿来，还有那一小掐洗好的韭菜。”
叶魁答应着进厨房把东西拿出来，摆在石榴树下的桌子上，看看师父。
古德耀一扬下巴：“你把韭菜切成细末。”
叶魁心里有点纳闷，师父这是要干吗啊？晚上饭都吃完了，切韭菜干吗？但他从来也没悖

逆过师父的意思，问也没问，把韭菜归齐放在案板上，左手把着，右手刀前尖定在板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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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刃向左旋，当当当当铡下去，转眼一小掐韭菜就成了一堆碎齑。
叶魁把刀放下，搓搓手，看着师父：“师父，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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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长庚、进余，你们俩看出什么没有？”古德耀面无表情转向另两个徒弟，“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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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刚才切韭菜，和撂跤有什么关联没有？”

李进余直接傻眼，心说今儿师父是怎么了？怎么打起哑谜来了？不就是切个韭菜么？跟撂

跤能有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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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魁回想着自己切韭菜的手法，刀前尖着案，后刃左旋，很快明白了个大概，试探着问：

“师父，是不是下盘和上身……”
看古德耀神色上没什么表示，叶魁只好接着说：“切韭菜的时候刀前尖扎在案板上不动，

后刃来回动，刀前尖就是下盘，后刃是上身，下盘要稳，上身要灵动，撂跤的时候才能只

摔别人不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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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余心里一亮，很有点敬服地看着大师兄，虽说知道大师兄的功底是三个师兄弟里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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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总让人忘了他是谁，这会儿才算是见真章，这份儿悟性真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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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自己就想不到呢？
于是把脸扬向二师兄，打算挤对挤对他，你不是聪明么，怎么人家答出来你没答出来？
李进余的眼光掠过师父的脸，定了一下，他发现师父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样子，再转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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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耳朵已经传进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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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明白了。”林长庚两手插在一起，两个拇指来回绕着圈转起来，脸上还是没正

形的笑样，“您是让我们扔了那点子规矩，要是再碰上昨儿夜里那路兔崽子，就跟砍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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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一样直接甩开膀子出阴招下狠手，越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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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德耀皱起眉头看着他那一身的毛病，然后再也绷不住筋，展开了一脸笑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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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八拳：“丘八”是把“兵”字拆开，本身是对行伍中人的一种蔑称。所谓丘八拳，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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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士兵都会，没有一定之规，基本就是乱七八糟的打法，有武术的套路，也有地痞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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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架的招式，唯一共通的地方就是实用性，难看归难看，因为有战场上的实践，实用性确

实很强，多是杀人的招数
前后披俩门帘：旗袍两边开气开到腋下，把腰身大腿都露出来，一条旗袍就像是两张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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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在一起的样子
高架：所谓“高者为熊，矮者为虎”，高架为两腿微屈，矮架为两腿深屈，重心下沉
上手、底手：都是跤界术语，分别指代对练时的左手、右手
搓手：向前方和上方托的动作
掂排：琢磨
打闪纫针：闪电掠过的一刹那能把线穿进针眼里，形容动作快
得合落：也叫小得合，前腿单膝跪地，小腿外旋夹剪对方左腿（异名腿），上体前倾，头

触对方侧腹，上手捆掏对方右腿，底手前推
有茬儿有黵儿：有仇，多用在问句里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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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桥是块宝地，北接珠市口，南连南纬路，西去福长街，东走金鱼池，蒙元时是“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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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南郊，明朝嘉靖年间朝廷在周遍增筑外城，时代变迁，这里慢慢形成了外城的核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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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皇帝由紫禁城去往天坛和先农坛拜祭，必经此地，原是有一架单孔高拱汉白玉石桥，连

通中轴线与龙须沟，桥下水域类于沼泽，本有河道，慢慢并入龙须沟，之后以桥洞为界分

了东西，西沟西去虎坊桥，东沟东向天坛以北，走红桥，至营房，一路入南护城河，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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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西沟改为暗走，东沟则是其后共和国建立一周年时改为暗走，这是后话。
因为是皇帝走的，所以这座桥叫“天桥”，平时用木栅栏圈着，只能皇帝一人走，来往官

民走两侧的木桥，谁敢扒木栅栏自然有守卫——前明所谓“锦衣卫”、满清所谓“戈什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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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把他拉到一边儿切开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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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清光绪三十二年，清廷整修正阳门到永定门的马路，把路上原有的石条撤去，改成了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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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马路，天桥也拆改成矮桥，民国二十八年，为了方便有轨电车的行驶，市府将天桥桥身

改平，两侧栏杆倒还保留着，民国三十三年，为了拓展正阳门至永定门的马路宽度，把栏

杆全拆了，自此“天桥”的桥不复存在，但老百姓还是管这个地界叫“天桥”。

此时的天桥，商家与艺人并在，四下里小吃摊点杂货铺子毕集，茶楼戏馆游艺社卖艺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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鳞次栉比，眼下正是春夏相交的好季节，游人自然也是满坑满谷。

跤场倚西墙，古德耀师徒五人撂地摔活跤，他在天桥有名气，所以刚上地已经围拢上十来

个人，撂跤又被称为“武相声”，卖艺者想要招揽观众，必须由场子里的伙计说上一段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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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人吸引过来，叶魁光着膀子，林长庚穿套褡裢，俩人正圆粘。
“天也不早人也不少，诶，那位爷问了，你们是干什么的。您上眼，我们爷儿几个是撂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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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林长庚一展褡裢，嘬着牙花子看师兄，满脸吊儿郎当的神气。
“不错。”叶魁稳重，专给师弟捧哏。
“撂跤是个有历史的功夫，话说咱中国人的祖宗轩辕黄帝，当年在涿鹿大战蚩尤，蚩尤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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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个兄弟，个个铜头铁臂，喜欢角抵，这个角抵就是顶牛一样的撂跤姿势，这是撂跤

的老祖宗，到现在河北还有这种角抵玩意儿，叫‘蚩尤戏’。论到现在跤行的祖师爷，我

们拜的是大宋朝精忠岳元帅。”
“那是，宋朝管撂跤叫‘相扑’，《水浒传》里燕青就靠相扑把擎天柱打得八面见线，当

年大宋岳武穆率岳家军驻守雁门关抵御北蕃，岳家枪、岳家散手和岳家相扑合到一处，杀

退了何止百万金兵！至今留下四字——‘雁门跤风’！”
“好！”百姓自古敬的就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听到这里场外诸人轰然叫好。
“拜过祖师爷，咱说说撂跤用的这套行头，褡裢、驼毛腰绳、螳螂肚靴子，褡裢是撂跤的

时候搭手用的，不穿这身，摔死不论，驼毛腰绳系住衣裳，省得散了，螳螂肚靴子，前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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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着，这在过去都是满清善扑营给爱新觉罗家表演用的家什，我们爷儿几个今儿撂的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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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跤，汉跤为主，原本不打算用这个。”林长庚笑嘻嘻作势要解腰绳。
“那你就把它脱了吧。”叶魁跟着敲锣边。
“可是我也是半个念书人，文武圣人都收了我这个门徒，《论语》和《岳家散手》跟我们

家书架子上是接壁儿，念书人有念书人的样子，这一场子外面大姑娘小媳妇的，我不好意

思跟您似的光着膀子。”林长庚坏笑着看叶魁露出来的肚脐眼。
“甭废话了你，赶紧说正经的。”叶魁一瞪他，伸手往上提提裤子，脚尖一挑，把摊在地

上的褡裢勾上来，转身形套上。
“是勒——”林长庚找个台阶收了解腰绳的手势，“撂跤讲究的是同天贯日，欺拿象横，

踢抽盘肘卧，抽辙闪拧空，蹦拱排滑套，把拿里倒勾，大绊子三十六，小绊子赛牛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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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您听着，我练着，您看着，公人洽公，私商言商，无公无商的，您乐意看上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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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帮衬，闲话少叙，说撂就撂！徒弟呢？”

“来了来了来了。”李进余头顶羊角小辫，打西北墙根小跑过来，假意脚下一出溜摔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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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引出围观人群的一阵笑声。

“让老少爷们儿看笑话了，半大小子毛毛躁躁，这是想媳妇想的半夜睡不着，早上起不来

，这会儿犯迷糊呢，看几跤摔过他就有神儿了。”林长庚四面作个罗圈揖，口称“您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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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点儿”，冲古德耀躬身一拱手，“师父，您给看着点儿。”，古德耀坐在条凳上笑着点

头说：“来个理惺的。”，林长庚嘴里称是，一滑步来在李进余跟前，李进余鲤鱼打挺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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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跳起，两人互相行礼，李进余乜斜着眼咬牙低声问：“对词儿哪儿有这句？你才想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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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就不许我现挂了？我知道你想的什么，过二年岁数够了，让师父给你说门儿亲

，娶俩羊肉包子。”林长庚嘿嘿笑。

李进余本来就是二杆子脾气，经不住挑拨，一生气也把师父那句“来个理惺的”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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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好高架上步，出手使个大拿弹踢，上手揪林长庚右小袖，底手揪他上领，猛向左下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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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旁人就会反向用力，被他左脚外撩右脚里侧，扭身一亮便会侧倒下去，林长庚自然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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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当，见他两手下按，就那两手去势一个云里拧身原地旋子，两人已是背脸，李进余两臂

相绞被套在褡裢上，林长庚回臂经他右肩抓他的后带，左疾转躬背，将李进余一百六十斤

的身子凌空大背而过，摔在地上。
到底也是多年的功夫，李进余反应不慢，倒地前一瞬两腿稍屈，背上绷紧，下巴死死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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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后背在地皮上一搓滑过，配合着林长庚一背的去势，平平稳稳躺倒在地，一点没伤

着。
这两式干脆利索，尤其林长庚云里拧身动作潇洒爽利，场子外响起叫好声连带噼里啪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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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鼓掌，古德耀则是一皱眉，理惺摔成掐尖，还差点掐火龙了，三徒弟这脾气总也改不了

，二徒弟又没完没了地拿他师弟离嬉着玩，这是让他头疼的事。
叶魁看看师父脸色，赶紧冲场子里喊了句“进余出托”，又给古德耀倒上碗茶，“师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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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手”，他老早就劝过师父，这俩人好闹，进余也不大服他二师兄，早晚有一天打急了

伤了俩人感情。
可是古德耀不在意这个，两个徒弟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虽说打闹了多少年，不过他心里

有数，闹归闹，这俩人一辈子也动不了真脾气。
李进余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跟林长庚互相行礼，站到一旁。古德耀来到场心开杵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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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一指林长庚：“各位南来北往的朋友上眼，我们这位伙计刚才这一跤叫反夹臂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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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跤法里算破招，专破上步大拿。您看着他瘦瘦高高，膂力可是不小，能把那么奘的一个

大小伙子利利索索背过去，这一跤没有六七个春秋儿练不下来。”
又一指李进余：“再说这位小伙计，您甭看他让他师兄撂地上了，可就他那倒地的姿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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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讲究。撂跤讲究先学挨摔后学摔人，反夹臂入是大式子，换个练得不精的，直接就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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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下让人种到地上了。他这一倒，立马弯腿紧背收颌含胸，背擦地皮走，就跟玩闹孩子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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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滚一样，无非弄脏个衣裳，半根儿汗毛也伤不着，这是多少年摔打出来的真功夫。”
接着向场外众人作个罗圈揖：“这小哥儿俩不容易，每天早上鸡没叫就起来练功，桩、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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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腕一样不缺，场上一刻钟，底下十年功，这天儿也热了，一跤掼完立马儿见汗，您

瞅着练完了，疼呵疼呵这哥儿俩，回头跟各位求钱，各位不至于甩袖子就走吧？”
“各位都承关老爷保佑，没走的。”叶魁依旧负责量活。
“那就得，您别走。”古德耀一拱手，“说求钱不说要钱，因为我们这是请您帮衬，我们

这饭钱菜钱都是靠您赏的，知您给钱这是人情，要是手头不便给，您站这儿叫个好儿，给

我这小场子助个声势，也是您疼呵我们爷儿几个，过会儿练罢了您要是非走，那是您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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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交我们这个朋友。闲话少说以撂当先！”
叶魁一声高喊：“撂！”
按规矩第二跤是惺加尖，行过礼，李进余换了散手打法，出脚蹬林长庚迎面骨，林长庚摆

腿卸去他的腿劲，上步回臂背步搂脖，李进余藏头缩颈让过，脚下一错避开他的绊子，两

人正是前后背脸，李进余上手拉林长庚后带，右脚入他后裆后掣步去勾右腿，林长庚邪招

多，后掣步猛地右转身，驼毛绳上不知抹的什么油，居然在李进余手里滑了半圈，等他反

应过来俩人已是对脸，林长庚抓他腕子一扭，李进余掣臂松开林长庚腰带，俩人后退，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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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周围观众反应的时间，林长庚一个小哈欠打过，一照眼复又出手。
照跤行买卖规矩，前面招来式往都是掐尖真功夫，这会儿就得用理惺跤了，不然打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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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余右脚弹踢左手抹脖，林长庚左侧身让过抹脖一掌，盘腕掐上他左臂肘窝，进身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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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入怀，底手抓住他后带，左脚背步，左转，右腿入裆后撩，上手下拉底手抓后带上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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捯臂勾子把李进余放倒在地上。
李进余腾身跳起，挤眼皱鼻作出一副被摔晕了的样子，胡噜一把脸甩甩脑袋，林长庚挤对

他：“咱这场子里没草料，可不带甩食的啊。”场外观众一阵哄笑。
看李进余的脸色就快使出王八拳来了，身上倒还有章有法。左架站好，进身底手抓林长庚

大领，疾躬身，上手穿过林长庚下裆，小臂缠右大腿根，左腿抵林长庚右腿后，一颗刺儿

头顶林长庚胸口，猛一使劲，正把穿裆靠，把林长庚掀翻在地。去势没定住，自己差点也

坐地上，倒是林长庚倒地后手在他后背上使个寸劲一弹，把他托了回去。
场外掌声并叫好声把场子拢了起来，师兄弟二人跳起，古德耀和叶魁走到场心，师徒四人

一同喊：“求钱了各位！”分头去接观众拿出来的零钱。
李进余一边作揖道谢一边接钱，左接五个子儿右接三个子儿，接到第七个人，发觉那五个

小子儿比别人的干净，太阳一照直反光，抬头见一位穿长衫的花甲老人额头川字纹张开，

颌下长髯半尺，戴着一副老花镜，笑容满面看着他，正是收养韩宝的刘鸿达老先生。
“刘老先生？您上天桥溜达来啦。”李进余是个直肠子，一见是至熟的长辈，马上右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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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里扒拉，就打算把那五个子儿退给人家，这人死轴子，非找出那五个锃亮的，低头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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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半天。刘鸿达手一推，低声说：“傻孩子，你要是把钱退给我，别人看在眼里，那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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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钱也收不着了，得着吧。”
那边古德耀和叶魁已经走过来，叶魁对刘鸿达是一揖到地，口称“先生”，古德耀则乐呵

呵冲刘鸿达一拱手：“刘先生，给您道好啊，谢您帮衬。”刘鸿达笑着回礼：“早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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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叶魁，甭客气，你们这儿买卖不错？”“托您福，挺好，您这是上哪？”“跟这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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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我那开蒙学塾里几个学生用的毛笔都秃了，孩子家里吃饭穿衣裳不宽裕，我给他们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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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笔墨回去练字使。最近宝儿没来信儿吧？”“没有，您那儿也没有？队伍里大概其挺忙

的。”“那没事了，你们忙，我再转转。”“您走好，回头我到您家里拜望，宝儿要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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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我让魁子给您捎去。”“甭送甭送。”
目送刘鸿达远去，李进余把钱拢到啃包里，低声问：“师父，咱不能要刘先生钱吧？”“

那肯定。”古德耀支使着叶魁把他坐的条凳立到一边墙上，随口答道。“那我给他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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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余一紧腰带就要追过去。林长庚抓他后脖领子往后脑弹了一指头：“这儿撂地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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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哪儿去，瞅你刚才那个木劲儿，非当时把钱退给人家，也不怕坏了买卖，就不会过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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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人买点儿东西送去么？”
叶魁看他们俩玩闹，笑着摇摇头，躬身去搬条凳，鼻子里忽然闻到一阵甜香。
街口树上大片大片洁白柔素的槐花已经半开，几个穿短褂的秃小子站在树下，仰头对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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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花朵指指点点，显是压不住嘴馋。
眼看要到五月节了。
……
天气过午，已经热了，往院子外边随便哪棵杨树上扔块砖头都能砸下个把季鸟儿来，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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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门帘滤去热风，在屋里倒还不算难受。吃过饭，老太太刷了碗筷进里屋躺着了，单悦明

一人靠在床头端着本商务印书馆版王桐龄的《东洋史》，边看边叹气。
小心伸欠一下，身上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单悦明扔下书，小心地活动着身体往床下蹭，

到茶几上倒了杯水喝。
这两天单悦明正郁闷，自从上次在河边碰上那几个日本人，自己好象就一路倒着霉，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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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伤在家歇一个多月不说，教员证也丢了。
那天晚上打成热窑，估摸着是掉地上了，自己受伤昏过去，古大爷他们爷儿几个打人的打

人救人的救人，也都没注意，过后再回原地踅摸，怎么也找不着了。
正烦，听院门一阵响，慢慢走过去开了门，外面站着满脸笑容的林长庚，手里提拉着两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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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远斋的酸梅汤。
“林二哥？这大热天儿的别跟外边站着，您赶紧进来。”单悦明赶紧把门打开让林长庚进

院，“您来就来呗，还买东西……”
“小点声小点声，大妈歇着呢？别吵着老太太。”林长庚看单悦明走路还是有点一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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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搀住他，绕开房檐底下闲置的煤球炉子，俩人进了屋子。
把手里拎的两瓶信远斋酸梅汤放到桌上，林长庚扶单悦明坐下，上下打量打量，看到他红

润的脸色，满意地一点头：“行，挺好，悦明，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承您惦记，好得差不多了。”
单悦明张罗着要起身给他做水沏茶，林长庚把他按在椅子上，打开一瓶酸梅汤，由茶几拿

俩杯子倒上，金黄色的酸梅汤自瓶口流淌进白瓷杯里，瓶口和杯口之间腾腾泛着冰凉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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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好，瓶口处挂了一层稠亮的汤汁——这是用料货真价实、用工严谨认真的招牌。
“就为不让你麻烦我才买的，天热，咱这岁数不用老喝热茶。”
“您这上我们家来，还让您……”面对年岁相近，却明显比自己从容洒脱得多的林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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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悦明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咱兄弟论这个。上礼拜大妈不还叫我们爷儿几个来吃饭来的么。”林长庚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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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过一杯酸梅汤。
嘬着冰凉沁心的酸梅汤，俩人一时没话，林长庚打量起单家外屋。陈设简单，刷得四白落

地的墙，北面是床，西面是书架，上面尽是文史类的书，有线装本，也有西式版本，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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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茶几，东面半壁靠着一个桌子，桌前摆一个竹椅子，上面还有几张纸和一支笔，另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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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打通成里屋的门，垂着一挂竹帘子，从外屋看，里屋明显大得多。
单悦明慢悠悠喝了半杯，开口问道：“二哥，今天没去天桥啊？”
“去了，中午就回来了，不知道怎么的，今儿上午这么多闲人逛天桥，一上午杵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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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调侃儿了，一上午钱就下来不少。”林长庚解释。
“那挺好，早点练完早点回来歇着了。”单悦明摸摸下巴，几根没来得及刮的胡子挺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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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伸向床上那本《东洋史》，想看，觉得客人在不合适，拿起来又放下了。
林长庚嘴角一翘：“悦明，眼下这光景了天桥人还这么多，是不是觉得暖风曛得游人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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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单悦明一愣，他和林长庚本来不算熟，不是那次事情被人家救了，恐怕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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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也拉不上关系，听林长庚直截了当把他心事说出来，多少有点尴尬。
“没事没事，随口一问。”林长庚把杯子放下，手指在杯口转圈划着，这人身上毛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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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说话的时候老得有点小动作，“听说头几年北平各大学的反日游行你都参加了？”
“差不多吧，我是燕大学生自治会的干事，民国二十四年‘一二?九’运动、去年一月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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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队、三月底抬棺、五月底拥护二十九军抗战、六月上旬反对日本向华北增兵、双十二

声援绥远抗战……”单悦明掰着指头算。
“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六号那次你没参加？”林长庚问。
“没有，九号那天游行，让警察打了两棍子，跟狱里住了一天一夜，回家就发烧了，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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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没赶上参加十六号的。”单悦明叹气。
“你觉得……”林长庚皱眉，“……这么游行，有用么？”
“您说什么？”
“军队是打仗的，政府是给军队送武器钱粮的，古今一例，学生从来就只是上学的，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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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没关系。学生游行，对于打仗来说，有意义么？”
“怎么就没意义？”单悦明倔劲上来了，他和同事同学都是受过西式教育的，其梦想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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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一个不仅国富而且民强的公民社会，最听不下去的就是贬低学生爱国热情的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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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打仗不光是政府和军队的事，同样是老百姓的事。明末顾炎武说‘有亡国，有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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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亡国’是亡一个朝代，经济、政治、军事都换了新的人去控制，这是原来的

政府和军队没了，‘亡天下’亡的是一个民族的一切，让它完全被外来的民族奴役。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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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几项，最大的损失是这个民族的文明和精神消失了，是这块土地上百姓的民心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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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打仗光是政府和军队的事，老百姓再也不关心国家的死活，这个国家可就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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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可是民心什么时候用得上过？” 林长庚眯缝着眼看单悦明，“就算民心可用，你们的游

行，也没挡住‘华北自治’这一套手段。自古以来，秀才叩阙，好象没见有能成事的。”
“二哥读过不少史书啊。自古秀才叩阙不能成事，因为他们不能发动人民，而且常常不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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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我们游行的时候也分过左右，有的提出只喊‘抗日’，有的提‘反蒋抗日’，后来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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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喊抗日的那些人里有一部分就没参加游行，但那只是一小部分人。而且为了最大限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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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结各方面力量，我们的传单上最终还是只反对华北自治，没有攻击政府。”单悦明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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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庚的目光，向上推推眼镜，“至于说能不能成事，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号，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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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肥原贤二搞‘华北自治’通牒的最后一天，秦市长、宋长官和当时的天津肖市长请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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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大学五十多位学者教授在中南海居仁堂开座谈会，各位老师一致反对自治，要求宋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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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危局。这个，就是所谓成事吧。”
“可是这是‘一二?九’之前的事啊，不是你们游行的成绩，何况之后‘一二?九’，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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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的二十九军就去镇压你们了。”林长庚问话刁钻，一句点出单悦明话里前后时间的漏洞

。
“二哥，您不知道……”单悦明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 “……那年游行，我们经过东交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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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同学们想要进去到日本使馆门口示威，在北口让二十九军的部队堵住了，大家都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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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喊着口号往里挤。眼看部队拦不住大家，一个年轻军官突然直挺挺跪下，说：‘同学

们，日本使馆就在那里边，大家从那走过去，万一日本使馆的人出来挑事，大家和他们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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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市政府可保不住你们啊.....秦市长让同学们去景山南门集合，他有话跟大伙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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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儿听市长的劝，留得青山在，留……留得……’，话没说完，他眼里就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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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是市政府耍的花样？”林长庚鼻子里一嗤。
“我也这么想过。”单悦明肃然看着他，“事后才听老师说，东交民巷使馆区有各国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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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更的规矩，那年正轮到日本值更。鬼子得到我们游行的消息，已经在使馆区高处架起机

关枪，等我们进去就要扫射，秦市长为了不让我们作无谓牺牲，才命令二十九军抬出来水

龙拦了去路……”
单悦明嗓子哑了一瞬，拿起杯子喝一口，接着说：“那个军官看实在劝不住大伙儿，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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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开自己衣裳，看见他露出来的上半身，前排的同学都愣了……”
“他上身大大小小三十多处疤，有刀砍的，有刺刀扎的，有烧伤的，还有牙咬的……”
“看那个军官样子和我差不多大，他冲我们说：‘大伙儿看看我身后这些弟兄，他们身上

都有这样的疤瘌，这是民国二二年喜峰口那一仗留下的，大伙儿要是还信得过我们这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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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鬼子的老兵，就听我们一句劝……’”
“他身后边二十几个穿军装的汉子全都一把撕开军装，露出满身的伤疤，一边流眼泪，一

边喊着‘韩排’伸手要把他拉起来……”
“那是二十九军的将士，民国二二年他们是为国家流了血的，那么冷的天，光着膀子，手

里攥着水龙跪在地上求大家，水龙里滴出来的水在他小腿下面洇了一片，身后二十多个汉

子都赤膊站在冷风里，看着他们满身的伤疤，我身边几个女同学当时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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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儿……”
林长庚嘴唇翕合念起这个名字，手指轻轻扣着桌子，眼神弥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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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呢.....”

上地：开跤场
理惺：摔假跤，动作大都漂亮而吸引人，但属于二人配合的对练表演
掐尖：摔真跤
掐火龙了：摔急了
出托：配合摔假跤
惺加尖：真假跤结合，比真跤好看，比假跤见功夫，一般要双方都是高手才能表演
季鸟儿：一种蝉的北平方言俗名
啃包：跤行撂地时放钱的兜子

天笑

十一
“清水嘞~杏儿嘞~蘸了蜜的不酸嘞~醒春解困又宽肠嘞~”
院外贩卖清水杏的吆喝传进安东奈言的耳朵，这样的声音回荡在一座仿唐日式庭院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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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点怪异，却是他一向喜欢的。这种还没成熟的杏子蘸上饴糖，吃起来可以连杏核一起

嚼碎，那样青青的色泽和脆嫩多汁的口感，常常使他回忆起儿时夏日，把双脚放进东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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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野那片竹林间的溪水中拍击水花的感觉。
“代美，去买一些来。”
“是，夫君。”
吩咐了妻子，看那一袭素色和服拂过院里的石灯笼与净手钵启门出去，不由想到二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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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个春天，在京都樱花节上第一次见她时，那个梳圆发髻着红领衬衣的小姑娘，由漫天

粉白落英间款款走来的样子。
“是端午节了啊……”
只顾迷恋那个身影，直到拈起碟子里用栎树叶包的糯米豆馅粽子，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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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奈言才蓦地想到今天是节日，举目望去，门上插着几叶菖蒲剑，一红一黑两面鲤鱼旗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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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在院中。
日本的端午节日习俗源自中国，原本也是按照阴阳合璧的农历计节，从明治维新开始才一

律改了西历，不过此时他身在中国，也就回归农历传统来过了。
回望正厅墙上那幅书法——“杜鹃不鸣则使之鸣”，目光落下，凝注在安置架上的长刀和

胁差处，安东奈言略压住意马心猿，起身关闭推拉门，坐下审视机关部送来的那个燕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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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教员证。
身为“华北驻屯军”驻北平特务机关部资深特务，从昭和十一年二月末开始，安东奈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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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中。与驻屯军那些年轻军官不同，对于国内过激的少壮派，尤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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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军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参谋们，他是相当不以为然的。这并不是说他不赞成南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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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略——很明显，北进战略目前决不可行，日本与苏联之间在军事上的战略差距实在太大

，即使在明治三十八年，拥有那样的优势，日本也未能实质进入西伯利亚，而盟友德意两

国也尚未开始它们在军事上的东进战略——而是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来看，固然中国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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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作好全面反抗的准备，但军部显然也同样没有作好全面进攻和占领中国的准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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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事变带来了举国狂热，用中国话说，这算是“干戈倒执”，没有理智成熟的政治家

来领导的日本正在一步步踏入泥潭。
军部那些饭桶居然还想要让爱新觉罗?溥仪入关，在形式上主持华北政局，他们不知道现在

关内中国学者学生眼里最大的汉奸是谁么？这些天真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想当然？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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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驻华北日军正在中南海怀仁堂宴请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的团以上军官。那样以跋扈

叫嚣引人注目为目的的游戏，作为一名特务，他是历来不会被邀请参加的，那只会暴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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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份，而即使不是特务，他也不屑参加，于他的工作和个人兴趣而言，那没有丝毫实际

意义。
身为一名中下层军人，他没有战略决策权，只能听从命令，尽自己的力量为日本争取更多

的利益，以抵消可能出现的损失。作为少数能够看清战略局势的日本军人，他的紧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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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由此而来。
安东奈言最近实在有些郁闷，五月初（注，此处为西历五月，盖因明治维新后，日本通用

西历）遵照驻北平特务机关部松井太久郎大佐的命令，派村上骏去接应潜入北平的两名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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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三人却莫名其妙地死在护城河南段。那两名特务没什么，村上骏则是他多年来悉心培

养的后辈，精通华北各地汉语方言和中国北方文化。
前年六月二十六日，村上骏纠集一百多名日本浪人和中国汉奸由天津乘火车到丰台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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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石友三的叛军会合，想要乘钢甲车冲进北平城，占领中南海，在居仁堂宣布所谓“‘

华北国’建立”，以期制造形式上的另一个伪满洲国。
虽然这一企图因为东北军驻北平缪澂流部队的严密防范而未能得逞，却也体现了村上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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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泛交游和组织能力，之后十月的“香河事件”、天津的“华北自治请愿”，都靠着他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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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一批日本浪人穿上中国衣服在大街上摇旗呐喊，协助驻屯军将华北各省的军政长官们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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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逼入穷巷。
把村上骏放在中国的人群里，只要改掉名字，就不会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是日本人，这样的

人才，居然无声无息死在荒郊野外。如果不是松井大佐忽然紧急调来两个新手，那两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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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汉语水平又不足的话，就可以让他们在白天堂而皇之通过大桥而不需要泅水过河，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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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至于赔上了村上君的生命？这是使安东奈言恼火得想要杀人的事，可他又不能跑到东交

民巷台基厂二条特务机关部去斩松井大佐一刀。
所以他现在只想弄清楚一件事：村上骏是死在了哪一方的手里？那几个不识时务的半岛人

的手是伸不了这么长的，他们至多在“满洲国”闹闹罢了。那么是军统？中共？还是王亚

樵？这个叫“单悦明”的中国教师，又是什么人？
蓦地寒光一闪，那柄胁差出鞘，八云肌华丽的纹理在阳光下旋出道道光圈，行云流水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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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员证，将“单悦明”三字纵横劈碎。
“先祖英魂碧蹄馆一战成佛，昔年文禄?庆长之役功业未竟，后辈代为补完！”
阳光一暗，加藤代美推开绘有千鹤图案的木格樟纸门，手托一碟饴糖和洗净的小青杏，由

如樱花般漫天飘散的纸片间微笑着走了过来。
……
端午是个大节，中国三大团圆节，元宵、端午、中秋，自有明一代至今，即被北方民间与

官方视为至重的节日，这三天里，在外的游子客商都要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以为吉祥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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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而另一方面，北平各家店铺或以放帐为生的人们也都在端午、中秋和年关前结帐。所谓“

帐不过节”，欠年关帐有救命茶馆可混，欠端午帐和中秋帐虽说没有欠年关帐那么催命，

也是让人走路不能不低头的尴尬事，这个时候在街上往往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诶诶诶，兄弟，往这儿瞅，哥哥给你道好儿了，过节好。”
“哟……大哥，我这两天脖子落枕，顾着走路没看见您，您过节好。”
“好。我说兄弟这落枕落得挺是时候啊，去年八月十四你也落过一回，腊月二十八那天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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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在吉庆茶馆里瞅见你了，你那顿饺子得窝着脖子吃下去。我说咱这帐不能再拖了吧

？”
“大哥，您瞅我这一家子六七张嘴，都等米下锅呢，您再容我几天，好歹把这节过去。”
“哪月你不这么说啊？容你几天，一容就让你滑到下个月去了，就五块钱你算算你给我拖

了几个月了，这么大人了说话办事不能老这么没溜儿吧？”
“您容我十天，就十天，到时候我让您大侄子给您送家去。”
“得了吧你，就你们家那小子，一顿吃十二个馒头，专捡人家炖肉的日子串门，还是你自

己来吧。那什么，弟妹不是要生了么，你嫂子给她做了套新褥子，料子透气不长褥疮，你

跟我回家拿去，你嫂子还有点儿话嘱咐她，你听不得，叫你闺女一块儿过来好传话。”
“哎哎哎，我谢谢哥哥了，谢谢您疼我……”
要帐送礼两不相干，一码归一码，诸如此类，听上去琐屑，却是市井间至为亲切常见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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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
“赛过李子嘞~大樱桃喂~”，胡同口响起卖樱桃桑葚的吆喝。
古德耀就好听吆喝，夏天是卖樱桃的，春天是“茵陈青嘞~泡酒喝~除湿驱邪~还祛热~”，

秋天是“柿子诶~南瓜大的嘞~不涩的嘞~涩了还有——管换的诶~”，冬天则是“水萝卜赛

梨了啊~”，各季时鲜不同，吆喝起来也就有鲜明的节气特色。
“进余，去买点儿……”往几扇门上插着菖蒲剑和艾虎，古德耀正要叫三徒弟去买点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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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来，却见二徒弟趿拉一双蒲鞋，扇着扇子往院里走，身后三徒弟左手提着一个蒙蓝布

的篮子，右手往嘴里扔了个什么东西。
“小子见吃不要命，师父，您过节好。”
林长庚瞪了师弟一眼，收折扇往后腰一插，笑着冲古德耀一作揖，又回头数落：“我告诉

你敢打我手里抢东西的你是头一个。”
“你拿这什么破桑葚儿，怎么那么酸呢？”李进余跟师兄对着瞪眼，顺便往地上“呸”了

一口，北平人往往把“葚”念作“任”，目的是配合儿化音，听起来显得油滑不少。
“废话，半篮子黑的你不吃，非拣那几个红的，我拿的那都是树熟儿，没焯路。”林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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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看院门上贴的钟馗像，眉头一皱，“师父，您买雄黄了么，我琢磨着今儿该给进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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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门上画一‘王’字儿，要不一入夏他老招苍蝇。”
“那就得给你脑门上画一‘八’字儿，省得一年到头你都招小丫头。”李进余还嘴。
听着两个孩子斗嘴，古德耀展开满脸笑纹，过节么，图的是个热闹，有热闹的家才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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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庚，你师兄在家呢？”吩咐了三徒弟去洗樱桃和桑葚，古德耀从屋里端出一盘粽子，

一盘五毒饼，一小碟白糖，还有几样小吃食和酒，跟二徒弟一起在院里摆桌子。
“是，我刚才打西山东家那儿回来，先去了趟大哥家给大妈带好儿，就便送点儿樱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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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那三堂供都放上去了，弄得一屋子香火味儿，他们娘儿俩一块儿过节呢，说晚上带三儿

一块儿过来看您。”
“嗯……宝儿……回不来吧？”听他没提韩宝，古德耀手上剥着一个小枣粽子试探着问。
林长庚放下椅子，吸口凉风接着叹气：“师父，头五月大哥就去了趟宛平城，宝儿他们军

营那儿大门紧闭，哨岗上的兵说打四月起就不让随便出入了，只字不准进片纸不许出，不

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禁，他想往里捎点果子衣裳都不成。”
看师父手一僵，指头杵进粽子里去了，林长庚赶紧转头冲西屋厨房嚷：“进余你那是洗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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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还是种樱桃呢，太阳都奔西去了。”
闪过师弟扔来的笤帚，再看向师父，见他面上已经恢复常态，正若无其事地布置酒盅，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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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手上还粘着江米。
听院外有人敲门，林长庚抓起笤帚放到旮旯，打开门，见王济友穿件小褂正抹脸上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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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王小顺让手里满满一盘粽子烫得龇牙咧嘴。
“哟，王叔儿，您过节好，小顺也来啦，过节好，快进来。”林长庚冲王济友一揖到地。
“长庚啊，过节好，你师父呢？”王济友笑着冲他点点头，一步踏进院，转头支使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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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粽子给你林二哥，给大爷道好儿。”
“大爷、二哥过节好。”王小顺正巴不得赶紧把那盘烫手的粽子扔到随便哪个倒霉鬼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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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老爹的话如闻纶音，急急转手，扭身给古德耀作个大揖，起身已经变了嬉皮笑脸。
“来啦，过节好。”古德耀放下酒盅，搓着手上粘的江米迎过来。
“大哥过节好，这是您弟妹包的粽子，有豆馅的有小枣的，揉了不少糖木樨，先搁着晾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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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哥哥家里也没个包粽子的，买的稻香村的粽子，待会儿顺子给你妈拿一盘去。”
李进余难得有个充大辈儿的机会，听院里热闹早耐不住自家性子，打厨房蹦出来先冲王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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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作揖道好，转脸就去胡噜王小顺的脑袋：“顺子来啦，咱哥儿俩有日子没见了。”
“三哥……过节好……”王小顺勉强挤出个笑脸，他一直有点怕李进余，这家伙浑拙闷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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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玩笑没溜儿，手底下没分寸，老拿跟林长庚斗手的法子冲自己比划。同样一拳过来，

林长庚侧个身就躲开了，挨一下也未必有什么事，换自己肯定得就地十八滚，跟中了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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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一样躺着蹬半天腿。最可恨的是他这还不是坏心眼，纯粹是打招呼，想告状都没地方

告去。
惟恐李进余一高兴又惹出事来，林长庚赶紧把他支使回厨房去端水果，爷儿几个坐在院子

里，把中午吃剩的熬黄花鱼和对虾热热端出来，喝着酒聊天。
由瓶里把茵陈酒倒进瓷盅，乳白色衬着一盅湛青碧绿，品红樱桃与或白或紫的饱满桑葚铺

摆在青麻叶子上，中间点缀几粒山豆子，看去就觉清泠爽眼。
“一天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抿口茵陈酒，王济友挠挠脖子后面的包，一脸苦

相念叨着。
“怎么了你？”古德耀听惯了他发牢骚，也不看他，夹起一块五毒饼，仔细审视上面那只

用胭脂印的蛤蟆，半天才填进嘴里，轻轻一咬，蛤蟆马上四分五裂。
“活儿越来越少啊。前一段都说小日本要打进来，满城都是搬家的，这小兔崽子也帮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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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伸手一点正跟李进余比嗑瓜子的王小顺，王济友啐了一口，“忙得我恨不能长了三

头六臂。这会儿倒好，该跑的跑差不多了，剩下老百姓也没地方搬，又天天闲得身上直痒

痒。”
“你赁个车不一样干么，反正都是跑腿儿。”见李进余要提拉王小顺耳朵，古德耀喝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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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冲王济友说。
“您说得容易，一来天天一睁眼就有车份儿压着，二来隔行如隔山，我这行儿讲究躬腰抬

头，颠不颠全在脚深浅，车行讲究左前右后，一把儿长一把儿短，座儿上一大活人，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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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颠还得照应车，让我拉车，到地方儿一高兴准得打天秤。”
“说到头儿还是懒，饿你十天半个月，就算借钱你也赁去了。”
“大哥……”王济友看看几个孩子在另一桌玩笑聊着，压低声说，“一条街（丰台正阳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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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现在满是日本人了，兴隆胡同一胡同都是日本的大烟馆、白面馆和窑子，咱中国的

窑子都让他们挤对到晋阳胡同去了，跟咱们的土地上，鬼子能进咱们的窑子睡咱们的婊子

，咱们不能进他们的窑子睡他们婊子，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事儿你倒门儿清啊？”古德耀嘴角一动，似笑非笑看着他，“看你有点儿路见不平的

意思，怎么着？还打算给中国窑子拔创？”。
“大哥您甭挤对我啊，我是那天给人窝夹几案路过那儿看见的，甭管中国的外国的，我可

从来没逛过，日本娘们儿刷那一脸大白看着就恶心。”王济友两手急摇，脸都白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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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您弟妹听见……”
“师父，照王叔儿这么说，咱丰台这片儿玄了。”林长庚过来插上句话。
“一时打不起来吧？”古德耀皱眉，“那么多他们的铺子呢，打起来不全毁了？何况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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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军不是老演习么，鬼子应该不敢轻举妄动吧。”
“难说，真要打进了城，他们赚的钱就不是开窑子卖大烟白面儿这一点儿半点儿了…… ”

林长庚十指虚拨，作打算盘状， “去年‘九?一八’纪念那天，铁道那边二十九军就跟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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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打起来了，鬼子还把咱这儿通城里的电话线给弄断了。二十一号那天二十九军把营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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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让鬼子住进去，到现在想着还窝心呢，现在鬼子的枪就指着咱鼻子尖，再打，就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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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护城河进城了。至于说演习……没听外面人说么，那叫‘烧饼夹肉’，要是掉过个儿来

，咱们到他们家门口放枪放炮，我倒还不理会。”
“长庚，你可别吓唬我啊。”王济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你叔儿一家大小可都在丰台这

儿住，这可是身家性命的大事。”
“王叔儿，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您。”林长庚罕有地没有讪脸，很认真地回答，“当年

汉武帝刘彻就是靠这手儿把匈奴玩儿死的，一边打仗一边往前线附近迁自己的老百姓，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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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开买卖供应军需，连带气对面的老百姓。有自己的老百姓支持，军队打起来有后盾。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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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还拿大烟白面儿毁咱们的人，这手儿比刘彻阴多了。”
“怎么说也是咱人多啊，咱就不能气他们么。”王济友倒有自知之明，没说“打他们”。
“咱怎么气他们，拿钱砸？咱钱没人家多。赌气对着开窑子还是比着卖大烟白面儿？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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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北平窑子少？况且您见过日本人抽大烟白面儿的么？弄了不都是害自己？”林长庚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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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
“那……那那还真得腾房搬家了？”王济友吸口凉气。
“去看着点儿他们俩，一会儿又伤个胳膊腿儿的。” 用下巴点点另一桌上猫抓耗子一样的

李进余和王小顺，古德耀发话了， “搬家不难，找房子麻烦，这不是小事，得掂排掂排。

”
分开已经搅成一团的李进余和王小顺，一人赏个脑锛儿，林长庚由盘里摸了个樱桃含在嘴

里，点着桌面琢磨。
……
一本《合校水经注》看完，又对照着看了半本《水经注引得》，备好下周的教案，已经是

下午两点半。看看母亲还在里屋睡着，单悦明轻手轻脚下床，到院里洗眼睛。
一杯隔夜茶，半杯洗眼，把另半杯喷在一盆文竹茎下，听到身后院门响，转身看门开处探

进一头长发。
傅芷蘅甫进门就笑起来——单悦明唇上短髭坠着几滴深褐色的茶水，因见有人来却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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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便迷糊着两眼去摸索眼镜，又不敢挪大步，一点一点往窗台处蹭，好象提线木偶一样

。
踏前一步扶住那摇摇晃晃的身体，伸手抹去唇边的水迹，取过眼镜为他戴好，傅芷蘅端详

起单悦明的脸。
被看得不好意思，单悦明忙招呼她进屋。
傅芷蘅手指虚竖在唇上，狡黠一笑，反拉他出了门
“下周我就要回去开课了，最近学校情况怎么样了？”第一次和女孩子逛街，单悦明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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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该说什么，索性问些自己熟悉的事。
“平津形势越发不乐观，各校老师和同学都不太有心思上课。”由南向北踱着，傅芷蘅打

个阳伞，伞面却在东侧，于遮阳毫无用处，那是为了能看到单悦明的脸。
“要作提前准备。”单悦明点头，“北平一旦沦陷，各校参加过反日游行的老师和同学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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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危险。”
“沦陷？”傅芷蘅睁大眼睛，“我们的游行已经取得了社会各界的支持，北平又是北方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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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重镇，日本人不会不顾舆论卤莽行事，二十九军十万大军也不可能坐视不管的，退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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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一旦开战，中央肯定会遣军北上支援。”
“没那么简单。”单悦明叹口气，“我们的每一步行为都是被动的，这点不光是我们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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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事上也是一样，二十九军的每次演习都是针对日军的演习仓促进行的，几乎没有先发

制人的时候，攻守之势早就定下了。”
“单老师……”傅芷蘅低下头，不再看他，“这个观点不像你的观点了。”
“这是一个邻居告诉我的，他说，自古以来秀才叩阙不能成事，这是百试不爽的。他的想

法不完全正确，但我们过去的想法，也算不上完全正确。”单悦明看看她被阳光晒得略现

红晕的脸，一笑，“依你看，我的观点应该是什么样的？”
“应该和大家类似，大家都认为日本没有能力占领北平，之前和二十九军的几场战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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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都没有占到大的优势。”
“一两场战斗的胜败不能决定整个局势如何，二十九军在一部分战斗中占了优势，但整体

战略上，日军在一步步推进，你看往西南去不过十几里的正阳街上，那简直就已经是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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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天下了。”
“你以前不是这么悲观的……”傅芷蘅咬嘴唇。
“这不是悲观。”单悦明认真地看着她，“游行和舆论，是要以实力为后盾的，它能延缓

事件发生，但无法阻止事件发生。我们的激进在宣传方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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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一面是可以鼓舞人民的斗志，敦促政府和军队坚持抗战，不好的一面，是会带给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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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片面的印象，让很多人认为只靠简单的游行和几场小的战斗就可以保护北平乃至整个

国家不落入敌手。这点，你这个新闻系的才女应该很清楚罢。比如，去年在绥远，傅作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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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所部与伪军的那次作战，且不论那一次确实是相当成功的战例——这已经让你们那些

前辈笔杆子们分析得很透彻了——单说敌方部队明明是以伪军为主体的，可是官方怎么就

会说出‘所败之敌为佩伪内蒙军标志之关东军’这种无稽的话来？在目前的形势下，夸大

战果和饮鸩止渴没有任何区别，那只适合解决一时之难，从民国二十年到现在，这场战争

已经断断续续打了六年，华北外围早就让日军占得差不多了，即使我们从今天开始全力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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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它也不会那么快结束，这样浮夸的风气只会给我们带来苦果，那是需要更多的人靠流

血牺牲去补偿的。”
想起中央社每每发起战报就激昂慷慨毫无顾忌的口吻，傅芷蘅的目光黯淡下来。
“那么，北平的沦陷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长出一口气，投向天空的目光蓦然凌厉，单悦明腮上现出棱

角，“所以我们必须开始为长期抗战作准备了。”
“燕大应该还好吧，毕竟是美国人开的学校，日本人应该有所顾忌。”
“不好说，现在我还看不清未来的形势。”单悦明摇摇头，“可以确认的是只要美国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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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互相宣战，燕大就是暂时安全的。但那也要看校长的决定，如果他决定燕大撤到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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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留下来，还是一起撤退呢……”
“除了上战场，我就只会教书。”他无奈地一笑。
“留下来会有留下来的工作，撤到后方也有撤到后方的工作。”傅芷蘅注视着单悦明的脸

，拿出手绢去擦划过他鬓角的汗迹。
后退一步，避开傅芷蘅的手，单悦明看向他方，淡淡地说：“我是你的老师。”
傅芷蘅嘴角一撇，踏前一大步，捉着单悦明的胳膊，抬手擦掉那道汗迹。
“只要是为了抗战，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坚定地说。
午后日光已不复灼人，在陶然亭略略绕上几圈，转而回返，傅芷蘅的阳伞也彻底没了用处

。收起伞，她由随身包里取出一个香荷包。
“今天端午，给你绣了个荷包，戴上罢。”
浅粉荷包作望月形状，阳面依纳锦工艺绣上一丛修竹，阴面则以堆绫手法绽开一朵兰花，

内容白芷、川芎、芩草、排草、山奈诸类粉末，阳光下，一缕清正香气升腾入鼻。
手托荷包，单悦明愣愣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儿时每至端午，母亲常为自己绣这香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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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却都是走兽飞禽类惹孩子喜欢的形状图案。
兰竹各自代表什么，他很清楚。
“以后年年都给你绣一个，直到抗战胜利。”傅芷蘅拿过荷包，给他佩上腰间，再理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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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
“如果你或我不在北平了呢？”
“那我就寄给你，再不行就留着，见面再交给你。”
“如果……我牺牲了呢？”
傅芷蘅猛地抬头，深深凝望他的眼睛：“那我就代你活到抗战胜利的那天，亲眼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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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日本军队赶出中国，然后在你牺牲的那一天，去陪你。”
心里一抖，单悦明不由自主探臂抓住傅芷蘅的纤手，紧紧握在手心。
艰涩地抬起另一只手，小心触碰那瓷玉般的脸颊，将面前女子揽入怀里，单悦明轻轻抚摸

她的长发。
“别说傻话，别说傻话……”
傅芷蘅闭合双目，偎在单悦明的怀抱中，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剧烈的心舂，去听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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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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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阳历六月末的北平，暴雨和烈日在天上轮值，往往一场大雨过后立时接上灼人的阳光，之

间没有半分过渡的余地，这种天气下时时闹个小病也就是常见的了。
过了午，由街口药铺抓几服药，冯立三强压肚饿往家走。这两天冯桂华外感风热，嗓音失

润，清芸游艺社的水牌子上连着快一礼拜没她名字了。冯立三心疼姐姐，倒是乐意借机会

让她多歇两天，可是做姐姐的不愿意让兄弟养着，姐儿俩就开始较劲，一个死活不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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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回游艺社，一个认准了要让病人在家休养。为给姐姐保养，冯立三趸了一堆鸡蛋红糖

挂面放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姐要坐月子了，气得冯桂华天天在屋里比划鼓架子，一者

让街坊邻居知道自己身子正常，二者为泄愤，当成是在敲这个犟驴弟弟的头。
软磨硬泡两天半，以不吃饭要挟，才得一句应。冯立三抓了药，高高兴兴去张九龄家借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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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北平规矩借药锅不难，还药锅难，因为还回去的锅必然是用过的，隐寓带回了病气，

这是大忌讳。所以还时一定要在锅里放些米或鸡蛋等类食物，也不能说“还锅来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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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还米/鸡蛋来了”，以示病气尽消，皆大欢喜。
自打父母离世，姐儿俩就相依为命过日子，俗语长姐比母，虚岁不过二十的冯桂华没来得

及出嫁先当了五年娘，把个放屁崩坑撒尿和泥的孩子拉扯成了五尺高的汉子，冯立三对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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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却敬大于畏，大概是因为姐对他多少有点溺爱。
冯桂华一病，先把冯立三急得猴屁股着了火，其实不是大毛病，无非低烧加痰重难咳，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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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清热化痰的药就治好了。这孩子不懂医，非要跑到城郊钓来几条鲫鱼熬汤，还把姐姐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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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苦衲的鞋底磨破了。亏得张菁跟着张九龄过来串门，眼看那碗加了胡椒面的奶色热汤

就要灌进正在昏沉的冯桂华嘴里，小丫头大踏步上前就是一辫子，把那糊涂小子打了个激

灵，才没惹祸。
惟恐这家伙再办楞事，张菁当即应承每天给冯桂华熬药，可是白天要和张九龄一起去游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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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只好管晚上那顿，日间还是让冯立三自己熬。
上午大雨的积水被太阳一蒸，满街雾气沼沼，过目处房屋树木都变了形，让人有走在笼屉

里的感觉，加上肚子又空，冯立三眼前有点恍惚。
恍惚间发觉前面张家门口有几个身影，内中一个看去眼熟，粗辫细腰，削肩长腿，一件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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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短褂裹在隐约凸凹的身体上，好象是张菁，她似乎在闪躲几个男人的纠缠，其中一个高

个儿挡在她身后门前，一个矮壮的挡在她右侧，另一个秃头一手揪着她领子，一手向她脸

上摸去。
指掌骨节一响，冯立三把手里药包扔到胡同西侧房檐下，解了小褂甩掉，随手从地上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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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头青砖，箭步一努，冲上前去。
“你大爷的！”北平打架规矩，动手前先骂句脏话壮自己气势，冯立三虽说没他三师叔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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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多，倒也还算内行，见对方三人个个块儿都不小，掂量下自己的功夫，选了这个办法。
趁他们还没回过神，扬手一砖拍在最奘的那个秃子脑袋上，一声痛叫，那秃子捂着脑袋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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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下去，冯立三动如影魅，由另两人的拳脚间穿过。忙里偷闲看了张菁一眼，她立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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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发怔，那个闪躲反抗的姿势没变，见这个平时一向风风火火的丫头眼里居然有了泪光

，衣领也散了一角，冯立三心里一颤后怒，压下原本打算喊街坊邻居的念头，借前冲余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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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手锁左侧高个的左腕，上手抱臂，右后背步，矮身入裆，左腿一抽一挂束住对方左腿，

这招借手抱臂别用得极精准，要是平常马上就能把对方放倒，奈何肚子太饿，对方力气又

大，式不奏效，咬牙瞋目回肘一撞，那家伙正和他较劲，肚子吃这一撞直接翻了白眼，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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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三身上一松，径直裹手撩腿将他放倒，本来打算在软肋上补一脚，心思稍转右踝疾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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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一脚踹在裤裆上。
那家伙一声惨叫，身子弓起，两手紧紧捂裆，夏天衣服薄，转眼已经有血从指缝流出来。
正觉解气，忽然脑后来风，冯立三侧头避开，不防腘上挨了一脚，单膝接地还没来得及倒

下，后脖领子让人抓住一转，和那个矮壮家伙脸对脸，噼里啪啦挨了四个嘴巴，肚子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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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重重一拳，一口血喷出来，自己都不知道是嘴角破了还是脏腑受伤。
“三儿！”
听到张菁的惊叫，冯立三明明正头晕目眩，嘴角反倒一翘，力由踵生，一脚蹬在打自己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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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那个矮个的小肚子上，蹬得他松了手一阵趔趄后退，自己身子后仰，反手去扶地，却摔

倒在一片柔软中。
“来人啊——流氓杀人啦——快来人啊——”
刚才让三个流氓堵在门口进退不得的时候，张菁也没想到要喊街坊邻居，毕竟好人家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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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旦被流氓纠缠，虽说不是自己的错，也难免引来闲言闲语，可是一见冯立三口喷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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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张菁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矜持，猛扑过去推开正要站起来的秃头，却腿脚一软跪坐在地

上，刚好把倒下的冯立三抱在怀里，不等定神，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正是午觉辰光，青壮年男人大都在外奔事谋饭，一条胡同只剩老人女人和孩子倒也罢了，

可是还有几个闲人正在家躲太阳冲盹儿，午觉让人搅了是最恼火的事，于是纷纷开门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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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吵得自己睡不成觉。
黄彪捂着满是血的秃头，颤巍巍站起身来。他今天实在是倒霉，上午下雨凉快，吃了午饭

睡不着，带俩手下跑趟北城溜达溜达，没想一过午马上晌晴白日，把仨人晒得跟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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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看见个尖果，盘儿靓条儿顺，虽说嫩了点，也能解解暑气，正要下手往旮旯里拽

，不知道哪杀出来个半大程咬金把事儿搅了。点子还挺扎手，十几岁的小玩闹居然上来就

重伤了自己这边俩大人，看老三的光景，下半辈子大概废了，戏个果戏得手底下弟兄断子

绝孙，越想越窝火，心一横摸出把攮子，再不管头上伤口，也不顾身边人越聚越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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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跳扑上，向着冯立三怀里就刺。
“我操你妈！你个狗娘养的给我放下家伙！”两句天津口音的大骂震响在胡同口，气势远

甚刚才冯立三那句，硬是把黄彪的手定在了半空。
三名身穿短袖黑白制服的巡警从胡同口跑过来，领头的巡长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边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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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腰里往外拔手枪，气喘吁吁间还不忘用一嘴天津口音骂骂咧咧：“你妈！光天化日朗朗

乾坤，还敢拿刀子扎人？老子一枪崩了你个王八羔子！”
叱骂间三名巡警已到了近前，两名巡警先下了黄彪的刀，抹肩头拢二臂给他上了铐子，胖

巡长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接着又是一脚把他踢倒，看两个巡警把另一个矮胖嘎杂子按在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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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铐起来，心里一松，全然不顾身边还有一个倒在地上捂着命根子乱滚的，收起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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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到屋檐下面荫凉里扶着膝盖开始喘气。
“你妈，你妈，八十里地没人烟儿你个狼掏的……孙遥，去把街口那医馆学徒叫一个来，

看这顺（二声）人XX折了没有。”过半分钟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胖巡长抹抹汗，直起腰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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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见那高个在地上疼得都快咽气了，才吩咐手下去找医生，自己转向冯立三和张菁，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冯立三趁他喘气的时间调了调息，脸上挨的几巴掌没什么，肚子上那一拳有点伤了胃，倒

也不是太大问题，就在张菁的搀扶下站起来，这个巡长叫章弛，是负责这片的，跟他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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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还算方便。
“章二叔，劳动您了，烦您先把人散散。”
章弛摘下帽子扇风，支使两个巡警驱散看热闹的人群： “看嘛看？有事没见你们管。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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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养得起老婆孩子的养老婆孩子去，养不起老婆孩子的让老婆孩子养着去，走！”
“三儿，挨打了吧？我早就说过你那两下子不顶事儿，叔儿给你找个大夫来？”章弛问没

两句，见黄彪趴在地上乱蹬，又踢了他一脚，“你妈给我老实呆着！跑我这儿撒野来了？

打孩子了你还？”
黄彪一阵哼哼，再不敢动了，这不是南城，他跟管这片儿的警察不熟，北平嘎杂子规矩是

“光棍不斗势力”，该缩脖就得缩脖。
章弛踢了一脚就不想再踢了，不是他心软，在北平当警察久了，有点怀念以往在天津跟混

混打交道的日子，那帮楞子比北平嘎杂子横多了，当年袁世凯驻天津的时候狠狠杀了一批

，可是都震不住他们，横的打起来过瘾，打这连还嘴都不敢还的忒没意思。
“小伤没事，二叔……”冯立三正琢磨怎么说能把事了了，又不会给张菁招来闲话，却被

章弛打断。
“得了，甭言语，叔儿知道了。”章弛管了十多年的小偷小摸口角花案，老警油子了，一

看几人神态就明白个八九分，他爱听张九龄的书，对张菁一直都有长辈的关爱心思，“大

侄女先进院去，叔儿跟三儿说这事儿。”
张菁刚刚安下心，还要执拗，突然看到冯立三对自己皱眉，心里猛一抖，居然乖乖开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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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去了，把门关上才发觉反常：自己怎么会突然怕起这个从不着调的家伙来……
听冯立三说个大概，章弛点点头，叫手下把黄彪和矮壮流氓的手铐转过来铐到前面，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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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搭上那个高个同伙——他已经昏了过去，一起回警局去了。
冯立三活动活动身体，发觉没大碍，忽想起姐姐还一人在家躺着，捡了药包和小褂赶紧往

回跑，进院看到灶上坐着药锅，暗骂自己误事，忙转向姐姐屋，却听到里面细细的对话声

音，推门进去，见一拢发髻晃动，张菁背对自己正给姐姐喂药，听到声音转过头，午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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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由窗外射入，映得那张小脸有些成熟妩媚，眉开鬓散间，她安静地对自己一笑。
冯立三急忙揉眼晃头，再睁眼时，见她已转回了头，脑后摇摆的，却还是那条粗长的辫子

。
……
一灯如豆，难得清凉的夜风拖动昏黄光线不住伏倒挺立，映着老太太尽是皱纹的脸，在墙

上投下运针如飞的影子。
“搬家？”手里缝着衣服，老太太头也不抬问道，“搬哪儿去？刚打哈德门搬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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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个清净，这又搬，再搬该掉护城河里了。”
“妈，上回是图清净往城边搬，这次是为避祸往城里搬。”单悦明手上收拾教案，小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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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着，“日本人已经逼到墙根底下了，打起来咱这一片的房子肯定都平了。”
“我知道日本人到这儿了，可是哪年哪月没人到北平折腾啊，当年张大帅占下北平，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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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兵那么凶，天天嚷着要拿枪‘突突’人，其实也没把北平人怎么着，日子不还照样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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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咬着线头齿间一错断线，在线端打个结，放下缝好的衣服。
“日本人是外族，和张作霖不一样。”
“我知道日本人是外族，可是当初蒙元满清不也是外族么，你爸在世的时候老给我讲什么

‘胡运不百年’，辛亥年建了民国新朝廷，那满人不一样成了中国人？日本人来中国，买

东西给钱娶媳妇登记，他也总得讲理吧。”
“这个……”单悦明发觉不知道该怎么给母亲讲解目前的形势。
“行了，你说搬就搬罢。”老太太倒转针鼻搔搔头，“搬回老宅子就是稍微闹点儿，倒也

没什么大不了的，亏了还没把房租出去。”
“那咱这儿的房……”
“先搁着罢，真要照你说的那样，租出去不是害了人家么，住没两天就吃炮子儿。回头看

看没事儿再找住户，反正咱家还不愁吃饭。”
“诶，那我明儿就收拾，找个车来。”
“悦明，傅姑娘什么时候还来咱家啊？”
“啊？”单悦明正盘算如何搬家，闻言一愣，随即脸红起来，忙掩向暗处，“哦，她最近

课程挺紧的。”
“你们这些孩子啊……”老太太叹着气收起针线篓，“也不知道打什么年月兴起自由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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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我们年轻那会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不好的有父母给定，哪像你这会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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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人心急心松，白让当妈的惦记着，自己就是不着急。”
“妈，好些事没办完呢，结婚不着急。”单悦明嘀咕一句，又开始对母亲讪脸。
“你甭嘀咕，我听见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老太太瞪眼，“当初本来算着己酉年

吉利，打算生你，结果正赶上辛亥年改朝换代，你爸念叨着这句话硬拖了我四年，生把你

养成个牛脾气，爷儿俩一个德性，就不知道作老人的着急。”
“呵呵，要不我是我爸的儿子呢。”单悦明倒是头回听说自己出生前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刚好又能转移话题，便来了兴趣，“可是我记得我爸一辈子都是老师啊，没听说他参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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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
“辛亥前后几年，你爸一直暗地里给革命党筹钱粮，北京城——那时候咱这儿还叫北京呢

——北京城走马灯似的换人坐镇，你爸是一直没断了跟南边的联系。丁巳年张勋甩辫子回

来，点着名要抓革命党，我连求带劝才把他拉到郊区你姥姥家躲了半个月，得亏姓张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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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吃货，俩礼拜不到就滚蛋了，要不他跟你姥姥家非憋出病来不可。”
“那民国统一以后，我爸怎么没在政府里工作呢？”
“他是暗线，本来打算北伐军到了再亮身份，可是丁卯年……”老太太困了，打个哈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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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再说，“……那年春天，他告诉我以后要塌塌实实当教书先生，再也不管别的了。”
“嗯……”单悦明面沉似水，他自然知道在民国十五年的那个春天，上海发生了什么事。
“得了，不说这个了，早点去吧，明儿你还得上课呢……诶？不对……”老太太往床上铺

好凉席，转头看单悦明抱着教案正开门，突然反应过来，“你这孩子，我问你傅姑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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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来呢，怎么让你给滑过去了？回来回来，说完再走。”
“妈您早歇着，我回学校了。”无顾母亲唤，单悦明反手关门，站在院里长出一口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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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窗台上有包花生米，顺手拿了塞进兜里。
夏夜绵长炎热，单悦明解开前襟衣裳，由缸里抄一把水撩到胸口上，出了院子。
丝丝凉气由心口升腾起来，带走不少没用的念头，单悦明在街上慢慢踱着。他一向喜欢在

夜里散步，工作后忙起来就基本没时间了。
自四月初遇袭至今，单悦明还没得空闲这样放松一下，伤处刚刚痊愈，就开始与燕大学生

生活辅导委员会的师长学生商讨下一步工作计划。依照教务长司徒雷登由美国政府得来的

情报，并根据单悦明对时局的阐述和分析，学校假设未来沦陷后，中国教育机构尽数撤离

北平，即使有留下的，必然也只能根据侵略军的要求进行如东北三省般的奴化教育，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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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燕京大学就该成为北平乃至整个河北范围内学术界的一座碉堡，倚靠美国资本背景在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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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维持政治和学术独立性，暗中保护抗日学者学生，继续为中国的抗战事业提供各方面必

要的人才和信息资源。
目标既定，各方就位司职，端午过后，傅芷蘅就着手组织系里同学进一步筛选各地局势新

闻和战报，改变之前的行文习惯，去芜存菁，剔除浮夸内容，以“警醒人民”为主要目的

撰稿，以备《燕京新闻》组稿，并在街头巷尾的宣传单上加标警示词句。
至于胡大伟，他已经向学校辞职，紧急前往南苑兵营军事训练团就任学生兵教官，与他同

去的，还有各系十几名男学生。
直到此时，单悦明才发现在具体工作方面，自己确然百无一用：他可以就局势进行细致深

刻的分析，却不能提供有效的解决办法；他可以组织各类游行活动，可面对军警的驱赶和

殴打，他并不能保护更多的人；他也可以在危难中挺身前驱，但那完全无助于解除危难。
也曾经试图和傅芷蘅讨论这个问题，他想要知道，作为一个自视文不成武不就的教师，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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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有什么方面可以使得对方如此注意，那丫头却只是微笑着注视他的眼睛，不作任何回复

。
在和林长庚进行那次交谈之前，与多数学者学生一样，单悦明对于学术界抗战游行活动的

作用非常有信心，而即使是在那次交谈之后，这样的信心也并没有完全消失。
但无论如何积极于一切能够完成和完成不了的工作，他却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无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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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时代给自己定位。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究竟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前线或后方，甚至是沦陷区，能做什么，被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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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看作什么，都是他不得不对自己进行质疑的。
基于多年来的学术研究经历，他可以和各个大学的学者学生就学术问题进行合作研究和辩

论，那是他恃以为乐的工作和休闲方式，而又因为本也是出身市井，他同样可以自然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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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古德耀师徒的生活环境里，和他们交流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这一点使他区别于当年北

伐战争时期，那些参与对农工进行政治思想宣传和动员的学者学生。
彼时那些没承受过任何家庭负担、没亲身经历过任何人间苦楚的天之骄子曾试图很理想化

地将自己对于革命的憧憬灌输给没有接受过太多文化教育的工人，但工人们大都没心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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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那些高深的革命理论，他们更关心的是怎么多拿点工资养活家小。对那时的多数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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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说，对资本家的斗争是维持和提高生活水平的手段，而决不是目的，双方的价值观与

动机完全不同，加之那些大学生所使用的语言实在太过书面化，是以早期的宣传工作几乎

全部失败了。
如他听前辈们说过的，当自诩革命领导者的学者学生们发觉无法与被他们寄予了深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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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工人阶级沟通时，他们中的很多人对革命的前途都有过迷惘。不能在工作中摆正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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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也不能找到适合的工作路线，往往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单悦明则不同于那些惯居象牙塔的前辈，自幼在胡同里长大的他，对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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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熟稔，他悉知那些畏缩与卤莽的根源，也明白他们会为什么而果敢和顽强，这对他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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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毫无困难，因为他本就是其中一员。
但在这个时候，他却遇到了与前辈相同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做成什么，

因为他对他的敌人，没有丝毫具体的了解。
不了解，就无法作出妥善的应对，而即使再不了解，他也要去应对。
自那次遇袭后，梦里偶尔也会有所惊悸，作为普通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还是深深扎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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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他可以迎恐惧而上，但恐惧本身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以大义节操来消除的。而这

份恐惧，若与他的焦虑相比，却是微不足道。
在与林长庚的交谈中，他得知那三具日本特务的死尸都已经被人盗走，也就是说，潜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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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的日本特务，决非仅仅只有那三人，对这一点，他既明白也无可奈何。列强在中国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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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的情报人员，这是公开的秘密，国力衰败的耻辱，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师能够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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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的，即使只是面对目前冲在最前方的日本，他也无能为力。他所担忧的是：首先，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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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特务的活动会给北平带来什么具体的影响，其次，与之有过接触的人——自己和古德耀

师徒以及各自的家人，是不是已经被列入了日本特务机关的相关名单。
单悦明也曾想过与政府驻北平的情报部门进行沟通，但一无渠道，二无资格，且他对于情

报部门本也没有好印象，并不乐于与之接触，于是就耽搁下来。可眼见局势逐步恶化，无

论有没有好印象，事关国与家的生死存亡，还是必须接触，只是放弃了以个人身份接触的

打算，而改由学校出面，这样做事就方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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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修寒儒室，向主带剑身……”
侧去巷里传过吟诵声音，打断思量，他停了脚步，静立听着。
“……执棋解更漏，拭刃期司晨。
悲歌行古道，雪掩两足痕。踏萍江湖过，一笑风波分。
为昔幽燕志，为今四海春。为天诸盈昃，为世故国人。
盍可披发辱？几曾左衽奔？拾缰原上眺，跃众出篱门。
勿戏不平事，莫起《后庭》吟。惟意解难属，惟化任侠瞋。
既作此生许，无忘晨与昏。但余一日惫，荷月枕松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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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诵声落，后背蓦地被撞了一下，转身见是一个头上梳着冲天杵的小孩，正惊慌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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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墙根下几个小孩笑得幸灾乐祸，见他望来便一哄而散。
单悦明微笑蹲身，拍拍那孩子的头，由兜里摸出一小把花生米放到他手里，那孩子见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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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怒，便不害怕，害羞地冲他一笑，一语不发跑开了。
胸前水汽散尽，单悦明自觉心思已经澄明了很多，本想去探那诗的来处，一转念，还是向

学校方向走去。
一路静静看街巷间人们熙攘来往，看孩子们追逐嬉闹，看长长的城墙壁上茅草横生，看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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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路灯下簇集成群的蚊蚋被远方飘来的夜来香味道驱散又聚合，轻轻闭合双眼，深吸一口

气，单悦明第一次发觉，自己拼死维护这座古老城市乃至这个古老国家的原因，并不仅仅

出自一个学者的责任感，更是缘于对她多年来深入心髓的眷恋。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末，夜色下的北平市区，依旧如往常般喧闹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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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燕京大学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是司徒雷登为了协调受战火影响家庭生活条件和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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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离开北平参加抗战的学生的各类事务而提议成立的，成立时间是1940年，但为便于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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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在小说里将它成立的时间提前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