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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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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4 14:48: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窗子以外---林徽因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黑的
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的,在溪沿
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一个篮子,那两
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路,再过一刻,抽完一
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
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
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是玻
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
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区域的起伏
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动着的所在;
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
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
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着。

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缨,
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疯杈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开个两三
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卷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幽秀地开着扇
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什么送煤的来了,
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
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
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
“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
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
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
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能算太贵的
鞋袜,但这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资,
一定只有这价钱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车了,拉车的嘴里所讨的价
钱当然是要比例价高得多,难道你就傻子似地答应下来?不,不,三十二子,
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内行,你就该说,二十六子,
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争!

车开始辗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大门
紧紧地关着。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
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做做的;另一个,抓住还不能走路的小
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钱一斤,那你是听不见
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需乎知道的。在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
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笔伙食费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个数。难道你
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你真把你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
告诉他每一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大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立刻你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鼻子


蒙得紧紧的,心里不知怨谁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丽的稻麦却需
要粪来浇!怨乡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放在鼻前手车
上,推着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员不认真办事,如此脏臭不卫生的旧习不
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强烈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
够远,因此你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子,
这一带高高的墙是不通风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什么事;
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乡下人做买卖的吆喝诈取;多少个又是脸黄黄的可怜
虫,混半碗饭分给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戏?但
是如果里面真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为许多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
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也不
必参加那出戏;倚在栏杆上,你在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暇。但是如
果这里洋车夫问你在哪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卒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
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地,在
时间金钱的限制下采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在监督着店
里的伙计称秤。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两
个女人的认真的神气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关的货物。并且如果
称得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称
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两边的
争持是热烈的,必需的,大家声音都高一点;女人脸上呈块红色,头发披下
了一缕,又用手抓上去;伙计则维持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热烈的,必需的,在车马纷坛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车边冲出来两个人;
男的,女的,各各提起两脚快跑。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电车正在拐大
弯。那两个原就追着电车,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边追着,一边向电车上卖
票的说话。电车是不容易赶的,你在洋车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赶车的担
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可以在街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
宁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而必需计较和节省到洋
车同电车价钱上那相差的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采办一些什
么必需的货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进去一个,手
里都是持着包包裹裹,里边虽然不会全是他们当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当中
夹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则亦必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亮光的一个愉快!你
不是听见那人说么?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贵倒贵点,可是“真不赖”!
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脑袋,微笑充满
了他全个脸。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当然的归属于他享受,没有一
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
的,大胆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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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4 14:52:0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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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14: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没有闪一星星亮
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围生活程度一比较,严格
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
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徬徨不着边际。并且看了店
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它们多半是由那一国工厂里制造
出来的!奢侈是不能给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惧烦恼。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
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了,这沉闷没有生
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
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
礼拜也是值得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那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

    不错,许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到
那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你检查他们的行李,
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
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
界。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
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也没有什么,只
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
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栈逆旅的窗子,
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
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样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
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
饼和几颗莎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时好互相
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
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陕西过来作
生意的老头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气,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车的客人执着红粉包纸烟递到
汽车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挟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
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个客人替她要求
车夫,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地望着那村站,口里噜苏着这地方和上次如何
两样了。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验使得他有一种涵养,行
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世界是一样的,伦敦警察之所以特别和蔼,
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喧响,兰花烟气味早已消
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义”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
的满脸挂着麦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
院落里,来回看你所不经见的农具在日影下列着。院中一棵老槐、一丛鲜艳的杂花、一
条曲曲折折引水的沟渠,伙计和气地说闲话。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诉你,那里一年可出
五千多包的麦粉,每包的价钱约略两块多钱。又说这十几年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
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作他们避暑的别墅。惭愧的你说,你
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他脸上堆起微笑,让麦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认得,
原来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个外国牧师,待这村子极和气,乡下人和他还都有好感情。

    这真是难得了,并且好感的由来还有实证。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中出去探古寻胜,
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动不动就是宋辽的原物,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
看到一个铁铎,刻着万历年号,原来是万历赐这村里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
卖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钟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
打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的祖传宝物,决不能让它流落出境,
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铎还了他们,从此便在关帝庙神前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开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层
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听点底细,怎么明庆成王的后人会姓吕!这下子文章便长
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你是不会,也不愿,忘掉的。据说庆成王是永乐
的弟弟,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过就是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
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命他们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
排行的方法,使得他们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派子孙。

    这样一来你就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村来的,并且还
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少年是个皇裔贵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这村子一
定穷不了,但事实上则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家家户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堡垒——当时防
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亮;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
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了,虽然戏台还高巍巍的对着正殿。村子这几年穷
了,有一位王孙告诉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
了,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了三年多等,
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唱戏,得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
听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尽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鬼子东逛西逛,
跑到下面养有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用你不懂得的乡音招呼你吃菜,
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门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
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王孙的妈,前晚上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
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的。
                  (原载1934年9月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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