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瞅瞅,您瞅瞅,这猪肉又涨钱了,买一斤排骨要十了多块!!”二姥姥从我门口蹒跚走过,对我说。红的,黄的,绿的,各色塑料袋四五个,有一截猪尾巴从左手的袋子里露出来,光溜溜,褪了毛,直指向门口的那棵老槐。 仅冲那根粉嘟嘟青着脸的猪尾巴,我也不能不对猪肉涨价发表点儿看法,否则二姥姥的喘病发作起来,能一口气儿咳嗽到天黑。 “不是说国家都动用储备肉了嘛,您放心,等不了几天又得回到五块钱买俩猪头的年月。” “呸,甭听蝲蝲蛄叫唤,前天九块,昨天买十一,今早起,十四块五。” “嗬,这么邪乎,那您不会吃大虾,大虾便宜,批发才九块钱一斤!!” “吃他奶奶个纂儿,放着好好的鸡鸭鱼肉不吃,吃海鲜,活糟啊!!” “你们年轻人没赶上,照这么涨下去,离吃草根树皮不远喽。” “二姥姥,您别泄气呀,有涨有落,猪肉涨钱,肯定有落钱的,咱吃别的。” “什么落?你瞅瞅现在的北京,老鸹都不落了,还指望它落?肺痨病遇到追命索――没缓了;鹤年堂的仁丹药――满完(丸)!走,大黄,跟我家走。” 二姥姥踢了她那条大狗一脚,大黄耸耸鼻子似乎也要发表几句见解正愣神想词儿,被老太太一踢,醒了,迈动插在肥身子上的细腿儿,一颠儿一颠儿扭着肥胖的屁股跟在二姥姥身后往家走。 “哟嗬,您可真有雅兴,大早晨起来的,啥也不干站在胡同里望天儿。”涛子端着一个透明的太空杯凑过来。 “这不是跟二姥姥说几句话嘛!” “那老坷拉丸,动不动就教训人,前几天嘿,我跟哥儿几个喝高了来不及跑厕所,在门口想把事儿办了,您猜怎么着,让老太太瞧了个满眼,这顿骂呀,扯着脖子骂,整个街筒子都听得见!” 吱喽,涛子喝了一口水,“黑更半夜的不睡觉站在胡同里看小伙子撒尿滋墙根儿,您说逗不逗。” 吱喽,涛子又喝了一口水,“嘿,哥,说点儿正经的,您䁖䁖我这茶叶,铁观音,现在哥们儿不喝花茶改喝铁观音了,我跟您说,这铁观音就是好,喝起来顺贴不燎嘴,您尝尝,您尝尝!!” “涛子,大清早不睡觉,瞎白话什么那?” “哟,老张大哥,瞧您装备的这么齐全,今儿又哪儿钓去呀,我看错了表,起猛了,头晕心燥,沏口水压压,你们聊,你们聊!!” “想妹妹想的呃泪花花流~~”涛子端着茶杯仄歪着身子走向胡同口。 竿、线、钩、轮、马扎,老张大哥全副武装推着自行车打我面前走过。 “您今儿休息?”我问。 “休息什么呀,厂子那块儿地皮让那帮孙子给捣鼓出去了,说是开发搞房地产,四十五岁以上的全部内退,四十五岁以下的待岗,发一半工资。在家呆着你嫂子整天磨叨我,烦,这不,你侄女今年高考,通知书下来了,考上了西安交大,一开学就得万八块钱,昨儿个跟老哥儿几个约好,青龙湖,连钓鱼带散心,再想想办法,咱们吃糠咽菜怎么凑合都成,把孩子的前程耽误喽,将来不是挨骂嘛!!” “他张叔,这么早,您这是要奔哪儿啊?” “王婶,没事儿钓鱼解闷儿,您这是~~?” “嗐,别提了,我们那个倒霉孩子又给我惹事儿啦,您说,嫌这边儿地儿小来了小伴儿耍腾不开,我让他住他舅舅那间房,反正我们老兄弟出国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嘿,这倒好,几天不见,不知从哪儿鼓捣出一个丫头来,他姥姥本来就不待见他――十七八的大小伙子学也不爱上,跟个丫头整天在屋里腻,弄把破吉他绷愣绷愣弹,耳朵上扎仨眼儿还嫌少,那丫头给他出主意,高低儿鼻子上又扎了一个。既然扎了眼儿,也不能空着,跟他姥姥要钱买鼻钉儿,老太太不给,横是说了他几句,他呀,搡了老太太一个大仰巴脚子,骨盆摔裂啦,送医院吧,医院也缺德,押金不够不给做手术,这不是,老太太哼哼嗳哟的在医院的过道里躺着呢,我回家拿存折赶紧上银行排队取钱去!!” “需要帮忙您说话啊,王婶!”我说。 “谢谢,谢谢大兄弟,你们说话,你们说话。”王婶没看我,甩下一句话,扭着发福的腰身头也不回往她住的院子里走,一撮儿灰白的头发在鬓角一颤一颤。 “得了兄弟,有功夫聊吧,要不那哥儿几个该等急了。”老张大哥骗腿儿骑上自行车丁零一声由近而远,消失在胡同拐角。 我转身要进院子,瞄见一个人一溜歪斜地走过来,定睛一看,是刘大爷。 “刘大爷,您这是怎么啦?” “没事儿,没事儿,小子。我刚从早点摊儿吃早点,碰上了隔壁儿胡同的老胡,就着豆腐脑喝了一口,老了,一个小二,成了这副德性。” “小子,我跟你说,这人哪,就得混,甭整天想着争气要强。拿老胡头说,年轻的时候可够多么能干,从他爷爷那辈儿就开买卖,半条胡同的房产都是人家的。公私合营,连买卖带房产全交了公,进厂子当师傅带徒弟,手把手,徒弟教会了,这师傅可就不值了钱。抄家斗人家,多少好玩意儿啊,烧的烧,砸的砸,头发丝儿都没剩下。改革了,盼着能站直喽喘口气儿过几天好日子吧,嘿嘿,假东西出来了,你做一件活四十多天,卖贱喽不成,总想着祖宗留下这点儿手艺不容易,起五更爬半夜的学会了,怎么也不能给祖师爷脸上抹黑,临了,假玩意儿满天飞,一样没人认,你不糟蹋,别人一样糟蹋。拆他住的那两间大房,才给了十几万,没辙呀,只够跑到燕郊买房子。燕郊啊,那可多么远,老胳膊老腿儿进趟城看看老朋友可够多么费劲。刚才,老哥儿俩一边喝酒一边哭。年轻的时候,扯着脖子一喊,隔着两条马路都能听见,谁家抹房糊顶棚,言语一声没个二话,可如今那,八十多岁糟老头子,胡同口儿石墩子上干坐着,人来人往,没人搭理。” “唉~~,小子记住喽,有钱没钱甭留好心眼儿,该吃吃,该喝喝,入嘴才是赚下的,只要自己个儿高兴,甭管别人~~” 少见则多怪,谁也不能都知都懂。从这一天又一天流水般的日子说起,快乐和忧愁都拎着大网如哼哈二将一样对站在河的两岸守望着,人呢,就是游在水里的鱼,既然是鱼,迟早都有大网兜头罩下来,是哪张网,你可说不清楚,就是说了也不算,这个或许就是贱民的宿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是水的事儿,跟鱼不挨边儿。谁年轻的时候都有美丽的梦,囫囵的给自己设计个奔头,幻想着某一天舟身上垂下一根青丝,只要自己努力,准能顺着这根青丝爬到船面上――从而躲开那两张大网。手心手背,只看一面,不成;再往深喽想,铁船都有锈透沉底儿的时候,不朽的东西或许有。 老舍先生在《不远千里而来》中有一句话: 巡警不打人,要巡警干什么?大家不挨打,谁挨打?、、、、、、 、、、、、、虽然只挨了一鞭,不大过瘾,可是打要大家分挨,未便一人包办。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