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叔和留声机 —————— 横窗瘦影 从小我就叫他德叔,父亲说德叔并不是我的亲叔叔,打亲戚上论有点儿远,可我们两家住得不远,走得也近。许是两位长辈投缘,很说得来之故吧。 小时我喜欢去德叔家串门,尽管机会不是很多,过礼拜时母亲要在家忙着她忙不完的活计,父亲便带上我们出去串门,由于近便,兴许出门就拐到了德叔家。到再大些,父母偶尔也会派我去德叔家传个话儿,送个东西什么的。印象里他家总有些在小孩子眼中非常稀奇的玩艺——德叔是个很喜欢玩儿也会玩儿的大男人。 德叔的样子十分慈爱,脸上总挂着善意的微笑,就是他最倒霉的时候,我也没记得他愁眉苦脸过。文革后期,有过一部名字为《决裂》的电影,影片中有个配角,叫孙子卿,由葛存壮老先生出演,电影中他在讲课时提到了“马尾巴的功能”,这句台词曾经成为那时的经典,让许多孩子难以忘记。而德叔外貌恰恰极像“孙老师”,于是附近的孩子们就送给德叔个外号,叫他“孙子卿”。说起来,这得怪德叔,他也爱随口给孩子们起外号,便有些上行下效的意思了。比如邻居姓满的人家,是回民,有个还没上学的男孩子,虎头虎脑的,很可爱,德叔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小双口儿,暗喻回字,孩子不知道,也能叫应,家里人明白怎么回事,免不得听到后笑个不了。如果他说,“每周一歌儿打东边过来了”,我们就能意识到德叔说的是邻居曹家那活泼爱唱的小姑娘。 德叔不像一般家长那样古板,很喜欢小孩儿,自己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可他对邻居、胡同以至街道周边的孩子们很是和蔼可亲,经常会站下与孩子们闲聊几句、送些小玩艺儿或讲些让孩子们开怀的小故事,在当时这样的大男人可真不多。 德叔家文革前住的是独门独院,街门通常紧闭,于是我们去串门时就拥有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孩子们在院内可以由着性儿的折腾,玩儿,我和小表妹表弟能尽兴地跳绳、拽包儿、弹球以至欻拐,他家院内搭着罩棚,下雨时最有意思,棚外滴滴嗒嗒淌水,地面哗啦啦流水,我们在雨中可以开水渠,搭小桥,放纸船,身上不会被打湿。院子南墙边还有块大山子石,石前有只两人都搂不过来的大鱼缸,金鱼在水里游,浮萍在水面漂,我们垫上个小板凳便可以自由地戏水喂鱼捞睡莲,这是我愿意去他家串门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德叔家有台老式的摇把儿留声机,它让我很是着迷,更让人着迷的是德叔还有好多好多,似乎数不清的老唱片。做为孩子的我一直没有弄清那些黑黢黢的胶木老唱片里怎么就能唱出那么好听的歌曲,最可恨的是漂亮的小表妹还要借机嘲笑我,用她那狡黠的大眼睛翻我,任由着她胡乱解说着唱头呀、唱针呀、喇叭呀、弦呀、声道呀、摇把呀等等等等能唱歌的原因,结果只是让我越听越糊涂。 大约是看出来我对留声机很着迷,也喜欢听老歌儿,我家再去串门时,德叔便将我交由小表妹在放唱机的里间屋招待,他们大人们则到别的房间去聊天。 表妹从小能歌善舞,受德叔熏陶,表妹对老歌也很熟稔,述说起来如数家珍,什么姚莉、李丽华、周璇、白光、白虹、龚秋霞、李香兰,她都知道,这让我不得不佩服她,有时就算受了愚弄也不敢生气。表妹告诉我,她家的唱片应有尽有,只要市面上出售的,甭管新歌老歌,德叔肯定会买回来。这还真不是吹牛,记得文革前印度电影《流浪者》才公开上映不久,而在她家的唱片中《拉兹之歌》、《丽达之歌》已经摆上了架子。为了显摆她也能成为歌唱家,她经常会随着唱机唱起来,间或还会拿个“范儿”。我得承认,她嗓音圆润甜美,歌儿唱得挺好听。还在幼儿园时表妹就能去电台录音,等到了在实验二小上学,她又是学校歌咏队的领唱,后来经学校保送还参加了景山少年宫的红领巾合唱团。 记得刚上小学的那年,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去德叔家串门,听父母亲悄悄说,德叔出事儿了。等我再长大些,才逐渐知道事情的原委。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由于我也不是特别“门儿清”,只能大概齐地叙述一下。 我管德叔的父亲应该叫三爷爷,老人家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过世,我根本无缘相见,据说三爷爷是世家,上辈儿或再上辈儿曾做过不小的官儿,许是道台什么的,家道殷实,很有些钱。满清末年或民国初,三爷爷也“赶潮流”,出洋去留学,学成后回国从医,家里给他娶了位佟姓旗人的女儿成了亲,就是三奶奶。成亲不久,三爷爷受好友之邀到南洋从医开诊所。由于医术精良,待人友善,而且慷慨大度,在当地居民及华侨中口碑极佳,诊所的收入也很是可观。海外二十年,三爷爷五十出头了,想着叶落归根,老人家才又回到北平。三爷爷共有子女八个,前六位都是千金,德叔排行第八,老儿子,老疙瘩,用北京话讲是“小垫窝儿”,不光三爷爷疼爱得不得了,就是上面的姐姐们也是对其倍加呵护。如今的孩子们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家中的老疙瘩受到一大群姐姐宠爱的感觉,那真是甜腻腻地不错眼珠地管制与纵容,因监护权引发的“战争”也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三爷爷回京后,除了大女儿二女儿出嫁外,为其他子女各购置了一处小院儿,都在西城界面上,给德叔的院子位于辟才三条,面积稍大些。三爷爷很精明,将未成家的孩子们都拢在老宅里,买下的房子则出租,除开诊所外还当上了吃瓦片的房产主,每年会有很大一笔进项。 这样条件下长大的德叔,基本上就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少爷坯子。受姐姐们影响,吹拉弹唱全都能拿得起来,只是他对京戏不甚感兴趣,而对流行歌曲却爱到了痴迷的程度。家里的第一台留声机就是他死缠活缠着三奶奶买下的,用他的话说:“好听的歌儿话匣子里有,可不能由着我性可劲儿地听,照这样我就算一天听八遍,谁也管不着。” 三爷爷很重视子女的教育,德叔的姐姐们好几位都毕业于女师大,随后大多供职于教育系统。德叔的小哥从小喜欢画画,后来师从于徐悲鸿先生,颇有些造诣,只是成也缘画败也画,文革中不幸过世了。而德叔小学就读于石驸马桥的文兴小学,中学就读于绒线胡同里的崇德中学,这也有个缘由儿,三爷爷信基督教,德叔也算是教徒,而崇德中学早先属教会学校,又离家近,所以为他选中了这所学校。倒霉的是德叔也不知怎么的,脑子一热,和几个同学驾着哄地加入了三青团,虽并没认真为三青团做过什么,就不了了之了,但这事儿竟然带累了他的多半生,也是他未曾料想到的。 北平沦陷的第四个年头上,三爷爷因病去世,姐姐们也大多出阁了,德大少这下可解脱了管束,用三奶奶的话说:干事儿有些不着调了。按说当年的德叔也是热血青年,又能说会道的,再不缺钱花,有了这些优势,做些出格儿的事在所难免。最让全家吃惊的是,赶到小鬼子投降后,德叔与好友竟偷偷跑到河北报考了华大三部。当时正缺人才,德叔顺顺当当被录取,经过系统地学习培训,毕业后立即被分配到已经解放了的大东北去开展宣教活动。 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月老做怪,在京城时不少大家闺秀提亲都被德叔拒绝,挑挑拣拣的不中意,偏偏在哈尔滨开始了自由恋爱,为此还将自己辟才的那所院子贱价出售,当做了爱情投资,两年后他带上自己的新娘子就是后来的德婶回到了北京。三奶奶疼儿子,虽说儿子“自由”了一下,将产业造了,可日子还得过,德婶有文化,毕业于陶行知师范,又漂亮懂礼数,什么都拿得起,挺孝顺,她老人家也就认了。德叔便又回到老宅定居,夫妻俩在北京分别找到了工作,德婶做小学教员,德叔则在建筑公司上班。 德叔解放前的经历大致如此。照理说,娶妻生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大多数人的生活就是这么过来的,德叔怎么会出事儿了呢?说起来大约还是与人的天性有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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