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雨雨说下岗 ——横窗瘦影 我去世的前妻出生在下岗胡同,我与她相识也与这条胡同有关,所以,对下岗胡同的记忆可谓刻骨铭心。 下岗胡同是条老胡同,老得可以追溯到元大都的北城墙。妻子家是这条胡同的老住户,老得总得有个三代至四代,早先妻子家在这条胡同的5号,位于胡同东,当然是指老门牌,后来又搬到了13号,位于胡同西,那便已经是新门牌了。总之,妻子的妈家没离开过下岗胡同,直到它绝大部分被拆除。而在我重写这篇文章时它已经彻底消失在推土车与塔吊的隆隆声之中了。 说起来下岗胡同不长,也就200来米吧,它南北走向,北尽头处西拐与小口袋胡同相接,而尚未尽头可东拐有条短巷通往二龙路街中段,短巷内只有路南一个门儿,新门牌排在2号;而下岗胡同的南口则位于二龙路与太平桥大街交汇的拐弯处。 当我还是个淘气的孩子时,就经常经过这条胡同,原因有三。 一是下岗南口偏东的高坡上有座很大的公共厕所,俗称“官茅房”,因位置特殊,高且醒目,在附近游走串胡同逢内急时,脑子里通常会提示可到此解决。早年间这处公厕间量儿很大,尽管设备寒酸简单,不设有遮挡的“单间雅座”,但却同时可容三十多人“大方便”,门东侧单设有很长的“小便”池,一度还设在了北墙后。有些特殊的是这处厕所男厕、女厕各占一半,比较平均,而不是像大多数公厕,长期秉承大男子主义的传统,男大女小。做为平等的另一特征是男女公厕共用一盏照明灯,它悬在隔断上方的小方洞里,男女兼顾。更有意思的是,历史上这处公厕男女方位曾经做过数次调换,有过男东女西,也有过男西女东。这样的调换难免会让有的群众被搞昏头,出现匆忙里进错门的事情,好在那会儿人们相对宽容,走错门儿了就赶紧红着脸仓惶出逃,倒没听说过有被当作“流氓”抓起来或被暴揍的重大事件。 二是因为下岗胡同近南口死胡同拐弯儿处有个临街无人看管的自来水龙头,它的管子比平常水管粗有一倍,水流极冲垂直向下,而地面的接水石槽子也极巨大,夏日玩耍热了,四脖子汗流的,可以在这儿冲头涮脚洗胳膊,再对着大粗水管子痛饮一番,让人极爽极爽。不过,下岗胡同附近七八个院子的居民过日子都指着这一处水管子,时间一长就有些不乐意了,嫌路过的人不花钱白使水,而且赶到做饭的当口,本地“正差儿”居民反倒抢不上水管子。为此曾组织过数次集体或联名抗议,街道上头大约是觉着抗议得有道理,便出了个“绝招儿”,在水龙头上安了个顶上有洞的铁匣子,并给匣子上了锁,附近各院儿都发了把铁叉子,可伸入匣内转开龙头上的花篮转轮开关。这下子麻烦可就大了,我们再路过时想喝水就没那么容易了,若是碰巧遇上好心肠儿的大爷大妈正打水还能蹭上几口,否则就极可能遭白眼或受呵斥。再后来经过多少年后,下岗中部的各院各家陆续接入了自来水,临街的这处公用水龙头也就被取消了。 三是下岗胡同是从民族饭店西侧向北进入周边胡同网络的关键要冲,也是寻求胡同刺激的必经之路。它从进口后即四通八达,东侧相接二龙路及中京畿道、新京畿道、东京畿道;北面有二龙路西巷、王爷佛堂、丁字胡同,可直达高华里贵门关辟才胡同;马路对面就是大、小沙果,可通往成方街;要想穿胡同去西单商场,既可走小磨盘经民丰过达智,也能走皮库胡同或大木仓;西城区委区政府、西城分局、法院,二龙路的老街道办和派出所、邮电医院、高教部都在方圆几百米内;出北口过了分局就是二龙路西巷,过西巷就是大跃进期间赫赫有名的“好省食堂”,紧挨着北面是家很大的副食商店,副食店对面是有名的玉山居饭馆,而下岗胡同南口本身也有家小饭馆,所以购买日用百货副食餐饮十分方便;就近的不说小学,就是中学也有好几所,太平桥中学、35中、师大女附中、二龙路中学、37中等等。碰到有个活动,约会个其他学校同学啥的,经常都要从此经过。 此外,下岗胡同南口还立着一面交通指示的大圆镜子,当时这可是个稀罕物,人照在镜子中有如哈哈镜般变了形,在镜子前撂蹦儿摸高也是让孩童时的我们快乐无比的游戏。 喜欢串胡同的孩子们都愿意选择那些深窄长,树木多且茂盛、环境整齐肃穆、院门院落造型怪异、建筑奇特的胡同行走,我当然也不例外。 下岗胡同并不具备深窄长的特点,如将北京的小胡同进行拟人化比喻,它只能算是个矮胖子,胡同短宽,两旁院落向内伸展幅度大,特别在胡同南还有条凹进去类似死胡同的一段,这个圐圙圈儿里包涵了六个门儿,其间15号院还有道穿堂门可通官房胡同,这是外人很难发现的秘密,此外太平桥大街244号的后门也开在这里,它的前门则可直通到太平桥大街。 下岗胡同的有趣之处还在于紧北头惟见高墙厚瓦,那是老西城公安分局的礼堂和食堂后墙,庄重肃穆,高大沉稳堪比二三层楼房,从下岗南口望去,一览无余,竟像是“此巷不通行”的样子,可偏偏小口袋胡同的东口就在这似乎一猛子扎到底,无路可通处开始向西延伸,越向西行则越行越宽,到了35中学校正门处就好像是到了口袋底。 更有意思的是,到了口袋底再好似无路时偏偏稍向南又连接上了东兴盛胡同,顺着35中南操场的大高墙可以拐到太平桥大街,而向北有条更窄得几乎错不过两辆自行车的小路将胡同也引向了太平桥大街,这个出口则正对着按院胡同口,可通往北京男八中。 还有件有趣的事儿是,35中在小口袋胡同中段建有一座过街楼,像廊桥,也像如今的立交桥,横跨在小口袋胡同上,将学校的南院和北院连接起来,不过由于是木制的老桥,使用者又多是年轻学生,上面一过人特别是课间操结束,同学们跑步回北院时就会咚咚乱响,吓得下面经过的行人不免要加快脚步。 再说说下岗胡同的街道院落吧,仅就我的印象所及,终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老帖子里曾有朋友问起过下岗胡同门牌院子的情况,当时确实没看到,现在回答自然已经太晚太晚了,还有用没用的也就只好望您见谅了。 在我的记忆里,下岗胡同应该共有15座院落,早年间不分单双号时,路东向北数是2号到7号,路西向南数是8号到16号。路东6个院子,路西9个院子,如此又出现了个奇怪现象,下岗胡同没有1号,15个门牌却出来了16号,为什么会没有1号呢?据老人们说,那个处于高岗上的公共厕所就是原来的1号。于是街坊邻居们通常打招呼时便会问:“您上哪儿了?”“去了趟一号儿。”“您这是奔哪儿呀?”“嗨,没事儿,我就是去趟一号儿。” 一号也就成了下岗胡同公厕的代号,老北京话里曾经将厕所统称为一号儿,是不是从这儿流传出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街巷门牌改革了,按单双号排列,就势也就取缔了“官茅房”一号的特殊地位。 下岗胡同南口外临太平桥大街的那处早起卖火烧油条豆浆馄饨,中午兼卖简单炒菜的小饭铺,前门应算在太平桥大街246号上,后门就算在了下岗胡同16号,印象里后门这个院里还有一二户人家,大约因此才另给了个下岗胡同的门牌。 下岗胡同路东的6座院子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全部拆迁改造了的,那是秉承着改革开放后第一股合资、合作建房的东风,由一方出地一方出钱对半分房,而建成的两栋高层楼房,在当时合资建房是极普遍的模式,可建成的高楼却在下岗胡同口骄傲矗立了很长时间,将夹在下岗胡同和二龙路中间的这座小岛全部推平吞并。 几十年极少变化的下岗胡同突然砍去了一半,建楼时路西的居民望着日渐增高的建筑,难免感慨万千,抑或在对老街坊们拆迁的羡慕欣喜之余还带有诸多的无奈自怨和自怜。 我的记忆里只对早就拆除的老2号、4 号、6号还有较深印象,当然还有妻子老家曾住过的老5号。 下岗胡同老2号是个大杂院,早先只有一溜北房,是排子房,但分作两段,西边一段好像是五间房,东边一段是四间,分别两条房脊,可西边房就比东边房大了不少。全院房屋虽质量差些但院落很宽敞。 南院墙外东南角便是大名鼎鼎领过大大风骚的“二龙路人民公社”最早的社址,整个西城区排号儿它也得算是最早成立的人民公社,它的正南院墙外就是地势高出平地许多的那座高岗上的大公厕,也可以说,它与它几乎并肩而立。也许源于此,或源于院子太狭小,公社后来便搬到屯绢胡同去办公了。 这“官茅房”呀,居高临下,人流不断,夏日里味道极是难闻。2号院南边原有棵高得比岗上公厕还高的臭椿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后来居民们又在院墙边种植了很大的一架葡萄,夏季飘香秋季果实累累。似乎是为了在美化环境的同时也权为遮挡视线和味道吧。唐山大地震后,院子里盖出了许多抗震棚,又逐渐转化成为小厨房甚至可住人的房屋,将院子空间蚕食殆尽。好在没过几年,这种脏乱差臭的环境与那座大公厕一并被新建成的高楼淹没在了基础槽坑下面。 下岗老3号是处私宅,三级石台阶,经常院门紧闭,听岳母说那是老车家,房主姓车叫车轼,是位民族资本家,但我从没进过那个院子,也不认识老车家的人。 下岗胡同老4号是座很不错的宅院,两进院子连同街门道全由高企的宽阔的游廊连通,虽然不是老北京标准的四合院,有些土洋结合的味道,可说得上小巧精致。特别是其中的小南院,宽敞的廊柱遮护着三间大北房,石阶下的院子小而紧凑,似乎植有两棵海棠并有些花花草草,闭上眼甚至能够感觉到对面院墙的照壁上还有砖雕的福字,照壁前石座上的山子石和一樽大鱼缸,或许还有房主人悠闲的身影。不过这只是我的想像而已,4号院早先也是私房院,院门总是紧闭,文革后成为公产,住户多了起来,院门不关了,院子里的陈设装饰被视为“封资修”的余毒也就被彻底铲除。 老5号是妻子家的原住处,相对普通,只是没有南房,故此院子显得很宽很大,后来因妻子家是军属,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参过军,出于照顾,调到了13号院。记得有一年,5号院的北房前塌了一个大坑,可能是因为挖地道后又下雨引起的,把全院人吓得够呛,附近邻居也都去看热闹,不过这时妻子家已经搬到了13号。 老6号是处单位宿舍,老人都叫它银行宿舍,记得此院有四五进院落,院内的建筑很不错,青砖墁地,大部分正房前都有低廊回护,院子宽敞整洁,西边院墙直到二龙路,而后建的住宅楼大约亦是以此处房产为基础与外单位进行的合建。 老7号例外,它开门在紧北头通往二龙路的小横胡同里,院门向北,院门不远处有个大变压器,这个大变压器大概是为保证西城公安分局用电的。反正7号院小房子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街巷门牌新排后,下岗胡同路东全变成了双号,从7号改为新2号南推直至12号。而新6号则应是老5号院。 路东说完,转过路西,北头第一所院子就是下岗胡同最大院落,老门牌8号新门牌的1号院。这儿原本没有门儿,它是从小口袋胡同里的35中分割出来后才开的门。在我上中学时它已经是一所中学了,叫做太平桥中学。校门前是个大上坡,进了校门又是个大下坡,一眼望去便是大操场。操场西北的二进院为教室课堂,全校学生都在这儿上课。另外更西北的纵深处还有栋被分割开的两层中式小楼,木隔板木楼梯,格局规整,古色古香。听老人们说,这里是原志成中学旧址,也就是后来的35中学的东教学区,据说电影《青春之歌》中的一些镜头也是在这儿拍摄的。 太平桥中学大约是在1963年从35中划出。依稀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太平桥中学还是新校,校内只有初中生,没有高中。 文革开始,大批学生上山下乡,太平桥中学大约是被撤并了,继它而来的是个解放军的汽车连,与太平湖汽油库同属一个队伍,操场变成了停车场,几十辆运送物资的解放牌大卡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校舍教室经过不断的翻改拆除便无复了往昔面貌,进出门的大坡被铲除,课堂改做了营房宿舍,院子更宽阔,地面更平整,逐渐变得更为符合兵营车队身份。 妻子家所住新13号院的北房后檐墙,紧临停车场,汽车来住的轰鸣震动,夜半的车灯和发动机的爆响,总会影响到居民的睡眠,好在那时居民们相当体谅宽容,从未与汽车连发生过矛盾和争执。 这样的困扰大约过了十年,1号院又开始进行彻底的翻建,青砖灰瓦的古校舍与大操场完全被水泥楼房取代,以肛肠科著称的二龙路医院包括住院部成为了下岗1号的新主人。 从下岗胡同东半全部拆建,二龙路医院迁入并不断地改扩建,所剩的居民院已经不多了,被淹没在高楼与道路间如孤岛,生活在小平房里的居民们因而产生诸多不便,特别是小圐圙圈儿里的7号9号11号13号15号等5个门的居民,也年年渴望着拆迁。但只因面积小,没人愿意啃这块“剩骨头”,居民们只能寄希望于二龙路医院或35中学再扩建时能将其并入其中。 下岗胡同在大家的企盼中等待着“下岗”。 终于,不断传来传去二十多年的“荒信儿”在去年(指2011年)总算落实下来,下岗胡同仅存的这小块地连同太平桥大街的一部分开始拆迁,居民们陆陆续续地迁往了郊区县,住房条件得到了极大改善,只不知他们是否还会对下岗胡同有着深深的眷恋。前不久,我特意到那里转了转,房子已经全拆掉,唯有临街矗立的院墙还在,用白石灰水画就的大圆圈和落座其中的“拆”字标志着下岗胡同的历史至此已划定句号。 说起下岗,难免还会让一些人记起了上岗胡同。 《京师坊巷誌》一书在提及“上冈”时选取了这样一段记载,它是这么说的:据“蝶梦园记,辛未壬申间,余在京师,赁屋西城阜成门内上冈,有通沟自北而南,至冈北而东。冈临沟,门多古槐,屋后小园不足十亩,而亭馆花木之盛,为城中佳境。松柏桑榆槐柳棠梨桃杏枣柰丁香茶蘼藤萝之属,交柯接荫,玲峰石井,嵚崎〈山上奇下〉其间。有一轩、一亭、一台,花晨月夕,不知门外有缁尘也。” 这里提到了《蝶梦园记》,而撰写《蝶梦园记》的老先生却是自诩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的阮元,这位一生官声卓著,撰书立论且精于金石考证的阮老先生字伯元,号芸台,别号雷塘庵主,晚年自号颐性老人。 他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生于扬州旧城府西门白瓦巷,道光二十九年(1849)卒于扬州小东门北选楼巷,终年86岁,谥号文达。 阮文达先生不仅有政绩有学问,还是个挺可爱的小老头,精于古玩鉴定,因而他选为寓居的园子按说也不会太俗气。 按照阮先生的记述,当年的上冈、下冈附近还真是环境优雅,景色怡人。他记述得比较清楚:住在临沟的水边,而通沟是从北向南而来,到他所住的上岗北便折向东去。不过老先生在此只居住年余时光而已,我不敢怀疑他老先生的褒赞是否有夸大之嫌(他列举的亭馆花木竟然有那么多种),终究他是二百多年前的人了,斗转星移,可参照的记载都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世事沧桑,其实就我所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上岗胡同其实尚还存在,只是已相当可怜了。仅有八、九米长,一东一西两个门,院子都很小,且非常非常简陋,被挤压在二龙路西口与中京畿道西口间窄窄的距离里。东院的北墙后还有个大大的垃圾站,也挤去了上岗的部分空间。而再过了没多久它也就被完全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个饭店,上岗胡同也成为了这家饭店的一部分。 如果按照《蝶梦园记》阮老先生的褒赞,“屋后小园不足十亩”,如加上空泛的联想,那么上岗胡同的范围或许可以再向南扩张很大一片,那它就存在于国家民委那高墙后的院落里面了,这是极有可能的。不过空想与事实总之相去甚远,不足为据。 另外还要提及一下的就是由此而及的一段文字,这是位网名叫做“艾拉肖楞”的老先生留下的,他这么说: 二龙路地区有三大高地:北闹市口高地(元土城城墙遗址)、太平湖北岸高地(醇亲王府迤东至鲍家街幼儿园)、象来街高地(豁口东北角,10路车从今国华商场护城河木桥至国会街站,来往须绕行高地东坡下)。三个高地都很高,居民住家也随之高企而居,眼观的只是胡同路面很陡,步行吃力。骑自行车到北闹市口上坡时,极感费力,10路车转过象来街需加大马力,直至1995年仍存这些高地。我(作者)所见到的二龙坑附近上岗、下岗、北闹市口、藤盘营胡同一线地势都很高,这里是(大?)都元旧城墙遗址。 这位老先生文章中对二龙路地区有着许多的记述和评论,可以视为珍贵的史料,不过老先生说的高兴,也会有些地方存在明显的错误,历史在传说和他人口述中出现讹误是难免的,能让我们完全理解,只是要经辨析后采用才好。 不过他上面的叙述我却是完全能认同的,因为这三块高地都是我亲眼所见所知的,而且我想,下岗地势的最高处大概就是南口外的“官茅房”了。 如有可能,在此谨向“艾拉肖楞”先生表示深深的谢意。 上岗、下岗以及老北京许多的胡同在城市现代化的建设中消失了,被市场经济的大潮淹没了,再过些年有些或许连名字都没人能记忆起来。 但是它终究存在过,存在过的东西还是应该被人们记住,特别是会存在于北京人的记忆之中。 (横窗瘦影原创于2012年12月12日, 2024年9月更名并重新整理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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