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退了休的清洁工人,却节衣缩食收藏了4万多册图书;他只有初中学历,却担当起“留住北京活的历史”的重任;他身居陋室,却结识了许多当代的文化鸿儒。季羡林称:“林海先生所从事之工作与其弘扬文化之热忱颇有距离,然而,林海先生竟能一身而二任之,真可以入畸人传矣” "畸人"魏林海 2006-11-22 中国青年报记者 刘元文并摄 “知道什么是‘棺材板儿’、‘调腰子’、‘小垫窝儿’吗?”年过半百的魏林海,一脸狡黠地提问。 见对方一脸茫然,他乐了,接着不紧不慢道来:“‘棺材板儿’是指切成片儿的腌萝卜;‘调腰子’则是形容一个人不正经;管家里最小的孩子叫‘小垫窝儿’,或者叫‘老胎’、‘老疙瘩’、‘小老家子儿’。” 魏林海说的都是老北京的京西土话。他说:“土话是活的历史,从中可以看到时代变迁。”而眼下让他废寝忘食的便是“留住这些活的历史”。 魏林海祖辈都是京西六郎庄的农民,事实上,他本人正是在这种“活的历史”中浸染大的。他痛心,上小学时正赶上“文革”,混到初中毕业便离开了校园。回到田里干活时,人家侃《三国》,他闻所未闻,觉得“特不自在”,从此,打心眼儿崇拜有文化的人。凡是看到带字的纸张和书籍他都收集,甚至连生产队用过的宣传小册子、毛主席语录,以及报上登的“元旦社论”,他都珍藏。 20岁那年,魏林海赶上招工成了海淀区清洁队的一名清洁员。一天,和同事聊天,有人说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不解,追问何意,对方不屑地瞥他一眼,生硬地答:“好话不说二遍”。 他暗暗发誓,决心用读书改变现状,但每月的工资都上交了父母,无钱买书。于是,每天上班前下班后,他就到运河捞水草,一分钱一斤卖给渔场。用捞水草的钱,他生平第一次买了属于自己的书——《汉语诗律学》、《昭明文选》、《乐府诗集》。 或许早年因为亏欠得太多,魏林海读书像玩命,仅《三国演义》一口气就读了四遍。有些书他看不懂,便报名参加了海淀业余大学的古典文学补习班。打听到哪有作家学者讲座,只要有空,他一场不落。 他家住北大附近,于是,这座著名学府的大课上,经常有一名清洁工混迹其中。什么中国哲学史、淮南子研究,他听得很是入迷,且一听就是七八年。他还参加过北大的道家与道教文化讲习班、冯友兰国际文化研讨会。 “只要路过北大我就想进去,”他嘿嘿一乐,“觉得里头特有灵气。” 当然,他没有学生的福气。当他们在课堂上听讲时,魏林海此时一般正在打扫公厕。但只要有闲暇,他便掏出书来默默背诵。“我能背下四五百首唐诗宋词,《古文观止》也能背上百篇”,他颇为得意地说,“《琵琶行》、《长恨歌》我背了半个月才背下来。” 他成了十足的“书痴”:“看见书就走不动”。书店的书买不起,他便到废品收购站以每公斤3.5元“淘”旧书。混熟了,收废品的收了旧书,首先给他留着。 每天下班后他直奔废品收购站,然后乐颠颠地满载而归,但偶尔他也会空着手回家。每逢这时,街坊邻居见了就会打趣地问:“今儿怎么空手呐?”魏林海也不急,不紧不慢解释:“按顾炎武的说法,这叫‘日有所得’。一天没弄着书,睡不踏实。” 几年前,魏林海入选北京首届家庭“藏书状元”行列,从此买书更一发不可收拾。家里几间小平房,被书塞得满满当当。他最大的乐趣是坐在书山中,随便翻翻这本,看看那本。 他家没有一件电器,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有人买书是憧憬书中的“颜如玉”,他不仅没见着“颜如玉”,连老婆也在忍无可忍之下,带着女儿与他分居了。 除去买书读书,魏林海还有一个爱好就是书法。据说也是为赌一口气:很多年前,他曾向同村一位略通书法的邻居请教。那人一听来情绪了,戏弄道:“笔墨纸砚伺候”。更有一位街坊,听说他想练字,嘲笑道:”哎哟唉,你要能写出个白纸黑字来,我就磕死在这儿!” 魏林海一赌气,买了柳公权、颜真卿、王羲之等历代名家的字帖,闷头练起字来。在中国书画研究院,他苦学10年,终于举办了个人书画展。在曹聚仁逝世29周年之际,他还应曹聚仁研究会之邀,写下近万字的百米长卷,纪念这位文化大师。 魏林海最难忘的是,2001年北京申奥投票那天,他把自己用19小时抄录的380首唐诗构成的208米长卷送到奥申委。“传说米芾能日书万字,呵呵,我也终于等来了这天。” 魏林海热衷“追星”,但他追得都是文化名人。国学大师季羡林、哲学家任继愈、书画泰斗启功、著名指挥家李德伦、诗人臧克家等名流他都一一拜访。“不是巴结,只感到特荣幸。”言及此处,他略为羞涩地说,“这是不是有点儿虚荣?” 他至今珍藏着启功为他题写的“自强不息”和臧克家为他题写的“凌霄羽毛原无力,坠地金石自有声”的条幅。但最让他沾沾自喜的是,季羡林评价他的文字:“林海先生所从事之工作与其弘扬文化之热忱颇有距离,然而,林海先生竟能一身而二任之,真可以入畸人传矣。” “我喜欢‘畸人’这称呼,这说明我与众不同。”魏林海说着呵呵笑了。 说起与季老的交往,他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香港回归那年,他与几位喜好书画的村民,在自家搞个书画展,想请名人题写条幅。最初找到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不料此人听说他是清洁工后一口回绝。他一气之下,直接找到季羡林先生。季老获知他的身份和来意后,非常客气,挥笔写下“六郎庄农民书画展”的横幅,并在赠他的书上写下“梅花香自苦寒来”。 与季羡林结识近10年,魏林海为季先生的学问和人格深深吸引。他节衣缩食破费上千元买了套24卷的《季羡林文集》。每年除夕,他都到季家拜年。季先生也常送他些阿胶和西洋参,让他带给父母。今年,他获悉季先生住院,便带着季先生爱吃的栗子去医院探望,不料护士没让他进去。 他悻悻地说:“我准备给季先生写封信,有些事想请教他。” 在书中浸染了这些年,魏林海发现土话里蕴含着一个地区人们的生活习惯、性格特征、迁徙过程等多种人文历史信息,于是,便萌生了收集土话的念头。 “我干这事儿是有缘由的。”魏林海说,“眼瞅着过去常说的俏皮、诙谐的老话儿正慢慢消失,我心疼。”他时时牢记赵朴初先生的话:“忘记乡音就等于忘记了回家的路。” 三年前从海淀区清洁队退休后,魏林海便开始揣着小本儿走街串巷收集京西土话。“老舍先生的小说中,写的大多是北京城里的土话,我整理的是城外的土话,这样能使北京土话更完整。” 他在京西的城镇乡村到处转悠,有时招一帮朋友坐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什么“妖蛾子”、“打了瓦了”、“别跟这儿递葛”等等,一口气能记下七八百条。 “干这事还真得上瘾。”魏林海说。经常夜里躺床上他也不闲着,搜肠刮肚从记忆中挖掘,有时半夜突然想起个词,立马爬起来记本儿上。 目前,他已“海选”了北京西郊晚清、民国时期土话17000多条。他的目标是收集两万条,整理后出本《京西土话》。可喜的是,这些土话现已被列入北京非物质文化遗产征集项目。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赵书痛心疾首地说:“北京作为文明古都,至今还没有自己的语言志。而且,从事研究和保护北京方言的工作,正处于一种令人担忧的状态。”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胡小伟也慨叹:“北京的土语正在消失,而且消失得速度比任何历史时期要快得多。”就此,他认为,魏林海所从事的工作很有价值。“哪怕以后我们不再使用这些语言了,但作为历史,作为语言研究的对象,这也是有意义的。” 京西土语的收集者现住海淀区六郎庄一个狭长的小院里,4间破烂的小平房,其中3间塞满了书,就连他自己蜗居的一间9平方米的陋室,也铺天盖地堆满书报和练书法的纸,转身都困难。 有一次,电视台记者上门给他录像,示意他穿唐装写土语。“甭说唐装,我连西装都没穿过。”魏林海指着裤子,“这是我在废品站买的,两块钱一条。嘿嘿,便宜吧。我的衣服、鞋都从废品站买的。” 唐装没有还可将就,可待记者进门一看,立刻火儿了,斥责道:“你家这么破,不能对海外报道。” 魏林海也不以为然。“我追求的是大自在。”他说,“像季羡林先生那样,对世事淡定自若。” 在收集土话的过程中,他还萌生了用土话写本小说的念头,“让人们在情节中感受老北京话的魅力”。他自称,喜欢法国小说家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并打算“用意识流的笔法”完成这部小说。“不过,”他说,“普鲁斯特是贵族情调,而我想写平民的原本生活。” 很快,六郎庄也将拆迁,就像行将消亡的土语一样。魏林海打算,等拿到拆迁费,就把4万多册图书搬到山里办个书院。 “有人说我生活在理想中。”他憨厚地笑道,“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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