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四季的交替变化,为什刹海带来无限风光,只是当时年纪小,没有过多注意。但还记得一次,看到凛冽秋风中的河水被冲撞到石头岸上,激起一两尺高的浪花,砰砰有声,虽称不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但对久居城市的孩子来说也实在是震撼,引得我住足良久,以至耽误了回家吃午饭的钟点。 冬天的什刹海风光尤其迷人,只是一般人无心观赏就是了。今天想起当年的一些情形,实在是极有味道:呼啸的北风从空旷的冰面上狂掠而过,扫的河边的干枯树枝发出凄厉的啸声。急忙往家赶的路人行色匆匆,在昏暗的黄色路灯惨淡的光下紧缩了双肩,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躲进棉猴里,踏在残雪上的急促脚步吱吱响个不住。这样的场面,只要亲身经历过,就一定会有种“意会”的感觉。如果是下过雪后,树枝上被冻成冰渣的雪粉偶尔会随着呼啸的风打在人脸上,如洒来一片尖锐的沙粒,躲都躲不开。打在衣服上的雪渣,发出微微的不大却清脆的声音。有几次,我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疾步赶着回家,满脑子都是红通通的火炉、热乎乎的棒子渣粥、老腌咸菜和在炉盘上烤得外壳焦脆的馒头,倒也别有一种特殊的意境。 我对冬季什刹海印象最深的是打冰,按有清旧例,每到冬天要从三海破水捞冰,一米见方的冰块被送到许多冰窖储存起来以备夏季之用。冰窖包括供应大内的官冰窖、属于府第自用的府冰窖和为商号和为店铺市民服务的商民冰窖。工部规定,府第和商民冰窖在官冰窖藏冰不敷使用时可向宫廷售冰。民国后,官冰窖和府第冰窖或停或售或租。 据记载,有清一朝夏至之日皇帝启窖,至立秋日止,由内务府按照官职发给冰票,官员个人领取,民国初年仍沿旧制。民间也可以享用窖冰——当然你得有这样的条件。我有个同学家有个雕花镶银的碗厨,原来没怎么注意,前些时候他告诉我,那就是当年的冰箱(当时叫冰桶),现在已很值钱了。这同学的爷爷曾给溥心畬当管家,并将一子给小恭王做义子。改革开放后老爷子被什么人请了去,帮助某酒厂开发府里自酿的“某某某”酒,虽分文没给,但老头儿乐的屁颠儿屁颠儿的,我那同学至今说起来耿耿于怀。 在什刹海附近,有两个清、民年间最发达、营业最好冰窖——李广桥东宝泉冰窖和白米斜街西口冰窖,它们分别从后海和前海伐冰,专做各饭庄肉铺生意,一年四季随时开窖售冰,而积水潭附近则有专做那一带果局子生意的冰窖。今天前海和北海后门之间的小花园就是当年的冰窖之一,冬季这里以冰凿空,内装蜡烛为冰灯以为招揽。还有些小贩夏天里前来批发少量碎冰,沿街叫卖,供平民使用,谓之“冰核(音胡)儿”。和所有男孩子一样,小时候我最爱看的是打冰。由棉衣棉裤棉鞋棉帽全副武装起来的健壮汉子,足下毡靴(据说里面填着兀拉草),套着大棉巴掌的双手握尖利的冰镩子,在光滑的冰面上奔跑如飞,冰就在他们手下划成小块。几个汉子同时把冰镩子插入冰缝,然后一齐发力,近一米见方的冰块便从整块上切下来。块冰由传送带隆隆地装到挂斗卡车上运走。那时候,沿路两旁全是一尺多厚的碎冰,上下学故意在上面走,咯吱作响很有意思。胆子大的孩子经常趁打冰人无暇顾及跑到冰块上随水漂流,自称是划冰船。我因家长严令禁止,所以至今没有尝试过那种险象丛生却充满刺激的滋味。七十年代初期打冰的地点曾一度迁到后门桥,据说是避免影响后海首长的休息。再往后改用人造冰,打冰也就成为今天孩子们根本没听说过的事情了。 冬季坚冰因为天气原因有时会突然断裂,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白天几乎听不到,夜间却因静寂而震撼人心,甚至令人有几分恐惧。作家刘心武创了个词,叫“冰吼”,还专门撰文述之。我从小到大也没有听说过“冰吼”这说法——土著称为“炸冰”,但以这个字创的词形容独特的声音和意境,确算得上贴切。 什刹海还有一个宜冬的玩意就是冰车,是小孩子用木板和铁条做成的玩具,跪在上面——几乎全是男孩子,用两根铁钎子一戳,冰车就如飞一般前进了。稍微上点档次的用三角铁,角铁前端锉成锐角以利克服小的起伏,后端则锉出刹车用的直角槽。高速行驶中将屁股向后一压,即可迅速停车,那种伴着“呲”一声的制动感觉很是刺激。如果铁丝窝的打纸弹绷弓子和冰车组合,那就相当于火力和机动力结合的战车,只是没有防护能力,冰面上以这种战车进行对抗是激烈刺激的游戏。现在什刹海冬天也出租冰车,上面都装一个小板凳供人坐在上面,这样的形制在当年是为孩子们所不齿的,因为它滑不出速度,也体会不到刹车之乐。 古代的冰车形体要大得多,而且是作为交通工具使用的,叫冰床,乘坐冰床可以在三海和护城河畅通无阻地行驶,甚至可以沿着通惠河直抵通州县城。《明宫史》载:“阳德门外,冬至冰冻,可拉拖床,以木作平板……一人在前引拽,可拉二三人,行冰上如飞。”《燕京岁时记》云:“冬至以后,冰泽腹坚,则什刹海、护城河、二闸等处皆有冰床,一人拖之,其行甚速,长约五尺,宽约三尺,以木为之,脚有铁条,可坐三四人。雪晴日暖之际,如行玉壶中,亦快事也。”同时在禁苑三海——太液池、中海和南海也要举行滑冰比赛,名曰“大阅冰鞋”。有清皇帝还曾留下这样的诗:“太液冻坚冰,冰床胜画船。随风疑解缆,跌坐俨乘仙。镜面频回复,湖心任引牵。澄清真可鉴,致远达前川。” 除了冰车冰床之外还有冰鞋,不过不是今天使用的现代化器械,而是在鞋底装上铁条(北京人称“豆条”或“斗条”),玩耍的人说不出是娱乐还是比赛。据说有人为了展示神速与人打赌,居然可以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到通州买来大顺斋的糖火烧或东路锅烧!这属于玩速度的,所谓“流行冰上,如星驰电掣”。还有玩花样的,《燕京岁时记》说“冰鞋以铁为之,中有单条缚于鞋上,身起则行,不能暂止。技之巧者,如蜻蜓点水,紫燕穿波,殊可观也”。记得小时时常看见有人着新式冰鞋溜冰,其技之娴熟,形之美妙,叹为观止。改革开放前有冰刀的人不多,且冰上时常发生为争“婆子”或“拔份”的殴斗,因此大人不愿意让孩子到冰上去。我亲眼目睹过一次溜冰者数人落水、奋力抢救仍有死亡的事,也亲眼看过不止一次不同规模的殴打,因此对于冰敬而远之了。 什刹海最为惹人心醉的是夏季,我小的时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醉心什刹海夏季的只有游泳。附近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会游泳的,那时什刹海的河水尚属干净,扎猛子下去,有时候能看见鱼。每到夏天,大人们喜欢到河边凉快,或闲谈,或棋牌,或闭目养神,或凭栏远眺。孩子们更是以此为乐园,他们疯狂地喊叫嬉闹,丝毫没有暑热的感觉。当年,什刹海北岸最热闹的地方在劈柴厂一带。三夏时节,河岸人声鼎沸,远处听去不亚于吵蛤蟆坑(这种声音现在没有了,我刚搬家到望京时在北小河边还听到过)。水里象煮饺子,不过人们还是趋之若骛,至少可以使人在心理上感到凉快。要想游得痛快,就须往中心游,那里水深,有时候还会碰到水草,但人少。 我的童年有很多夏天的晚上就是在河边度过的,虽然家里管得严,但却也无法禁止游泳,不知不觉中竟也学会了弄水,便等不得大人许可,穿上游泳裤,一分钟之内就可以到达水中。稍大些,常到后海河边,几个同学一起做完作业,到水中游上一阵,其乐融融难以尽述。游泳大抵可以持续到立秋后,那时候再游,水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颇有一点刺骨的味道。至于破冰冬泳的,那时却不多见。我曾经在七几年的阳历三月下过一次水,我弟弟玩航模,不小心把遥控天线掉到河里。那时候岁数小,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一个猛子下去把天线杆摸了上来,倒也没觉得冷得受不了。 文革时期,每年七月十六日,要纪念毛泽东畅游长江,附近单位众多的工农兵学商人等,分为方队,推着浮在水面的领袖像和标语牌,喊着口号在什刹海游上一圈,引得附近万人空巷,过路的不免驻足,更有一大早就从家里拎着板凳等在水边的人。这活动在当时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但在文化生活枯燥的时代,却颇有人缘,每每是万头躜动,甚至学校还因此放过两节课的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