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时变成了大马路 小的时候,我生活的世界很小。以我姥姥家到我奶奶家之间,直线不到四百米的距离为对角线形成的一个长方形区域,几乎就是我生活的全部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又很大,因为这个长方形里囊括了我出生的医院、我居住的两所房子、我上过的两所小学和初中、我几乎所有的同学与玩伴、买东西的百货商场和副食店、以及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但是现在,这个世界几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岁月带来的成长与变化以外,这个我曾经感觉如此丰富、如此巨大的长方形本身也已经完全改换了模样——一条宽阔的、穿越整个北京城南的交通主干线从那里通过,它就象一条暴虐的巨龙,把经过的地方里所有的低矮建筑都夷为了柏油路面。然而,正是从前那些高高低低的台阶与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的小平房以及其中的悲欢离合,包含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这片地方所形成的气息。那时的春夏秋,每到傍晚下班的时间,十几条纵横交错的狭窄胡同立刻被提菜回家准备做饭的人们的身影所充满,倦鸟归巢的景象既匆忙又安详。接着,所有家庭的灯光似乎在同一时间亮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菜香和油烟的味道。吃饭的时间又短暂又安静,胡同里短时间的冷清过后,马上又会被出来纳凉、下棋的大人和玩耍的孩子们弄得热热闹闹。今天这样的场面再也寻找不到,晚上马路上除了冷冷清清的空气,就是钢铁汽车奔驰而过留下的汽油味道,谁会想到在这百米宽的路面上曾经布满了的,是几乎上千户人家所有的生活? 姥姥家的四层小居民楼在改造中幸免于难,它现在孤零零地站在大路旁,一声不吭地望着从前邻居们伫立的地方。马路的对面,就是我曾经就读过的第二所小学校。那时我从家门走出,需要经过在平房之间七拐八拐,穿过横竖排列的五条胡同与小巷,才能到达学校的大门。而现在只需走过一条长长的过街天桥就到了。我读过的第一所小学如今已经找不到了,在被拆之前,教室的房子我想最少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因为那里曾经是一座古老的寺庙。一年级的教室,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大雄宝殿,地面的方砖在我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被磨得凹凸不平,不小心地话走路都有可能崴到脚。方砖之间露出的缝隙里塞满了泥土。教室里一年四季都很阴凉,因而有泥土也不起灰尘,反而是鼻子里总能闻到一股古老的潮气。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人们将庙里的佛像统统搬走而把它变成了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至少我母亲那一辈时这里就已经是学校了,因为我的二姨也是在这里读完了她的小学。不知道这庙该不该算个文化保护建筑,反正如果它现在还在的话,应该正好位于马路的中央。不过采用最新科技修建的马路平整异常,别说崴脚了,连条缝都是没有的。 对角线另一端的奶奶家是个朝南的平房,小时候的我经常在床上靠着被摞看书,任凭阳光慵慵懒懒地照在自己身上,这应该算是儿时最安闲的回忆了。屋子的对面是个酱菜场,于是一年四季都能闻到各种咸菜、黄酱、甜面酱混在一起的味道,弄得我现在吃烤鸭都不沾甜面酱。每天放学后写完作业,我就从屋里冲出去,杀奔几十米之外的盆儿胡同,与一班小厮混在一起,捉蜻蜓、拍洋画儿、欺负比我们小的孩子同时也被比我们大的欺负,还跑到人家院里偷青枣吃。那时候时兴养蚕,几个同学家里都养了一桌子的蚕宝宝。蚕的食物供给也充足,方圆几百米之内有数棵桑树,爬树摘桑叶也是乐趣之一,到了秋天还能从树上打下紫红的桑葚,常常吃得第二天一早醒来舌头还是紫色的。去年的时候突发奇想,寻思着再养些蚕,寻找一下儿时的记忆。可是宽宽的柏油路上,哪儿找桑树去呢? 还有个建筑值得一说,因为当时修路拆迁之前,政府和市民曾经为如何处理它争论过好一阵子。我家的南边,在清朝时曾经有一所大牢,就是现在所谓的监狱。我家门前的小路,那是正是押解犯人的必经之路。路上有一处很陡的坡段,而就在那里伫立着一座牌楼。犯人从北往南前往监狱一定要从牌楼下经过,这个方向恰好是下坡,因为显然这时他的人生是走向谷底的。如果他走过牌楼之前抬头向上看,就会看到它的北侧正中写有两个大字——“金绳”。毫无疑问,这是告诉那犯法之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金绳缚身,插翅难逃。被这金绳捆住,只能安心在牢中呆着,不要动逃跑之念。当犯人走过牌楼,如果他还怀念从前清白一身的日子回头一望的话,那么牌楼南侧正中同样有两个大字——“觉岸”。那意思也再明显不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犯了罪)苦海无边,(然而)回头是岸。如能认罪伏法,在大牢里自省其身,重新再做个好人也并不是难事。我自从知道这个典故后,每次经过这个牌楼都要望一眼这四个含义深远的字,郑重其事地提醒自己将来做个好人。但到了拆迁的时候,尽管大家对这个牌楼拆与不拆、如何保存争论良久,甚至提出过精心拆除择地重建的方案,但到最后一刻,它还是被工人们粗暴地拆掉了,也再没听说在别处重建一说。教育了我的儿时十几年之久的一个警示就这样消失了,我甚至从来都忘了与它合一张影来留作纪念。 如今这片长方形的区域我已很少回去,一是祖辈的老人都已去世,二是一条空旷的马路已经令我儿时的伙伴们各奔东西,更重要的是,我不愿看到我曾经全部的世界现今已经消失无踪。 经济是纯粹理性的。在城市化的过程中,经济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了很多传统、风俗和它们所带来的美好记忆。欧洲早期的城市化过程中,也有一些知识分子站出来哀叹,传统和温馨没了。然而,最终仍然是经济的力量主宰了这一切进程。当然,也有例外,欧洲的一些小镇就曾经拒绝了沃尔玛和家乐福,拒绝了摩天楼和大马路。然而在一个经济发展为主导的中国,这样的拒绝只能是一种奢望。 忘记说了,这条马路南北延伸几公里,名叫“传媒大道”,据说今后会变成京城传媒业的集中所在,它必然会带来更多的投资和巨大的商机。可是纵然有再多的媒体,谁又会报道这里曾经的样子呢?只有我来说了。 1 [. {. R; C" T"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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