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皮蒜
和朋友小酌,朋友妻子贤惠,端出一盘腊八蒜,通体翠绿,一粒一粒躺在白磁盘里,惹人爱怜!
我是爱蒜的,最爱那种小头的紫皮蒜,白白胖胖的几个小小子,穿了紫衣,裹了白袍,围着一根玉柱团团而坐,既调皮,又严肃。大头白皮的那种总觉得有些愣愣磕磕,不太聪明。
小的时候,一进腊月便整日盼着大人买蒜回来,吃罢饭,全家人围坐一起,剥,饱含水分的蒜粒,和田玉一般洁白,光润;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瓶;几分钱买一大瓶醋;混在一起,用塑料布封好,置在火炉边,柜角上。每日早起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醋中的蒜变绿了没有。到了年三十夜里,屋外飘着雪花,屋里热气腾腾煮熟了饺子,等老人象征性的先吃过一两个以后,把泡了盈月的腊八蒜打开,拿干净的筷子搛出,一粒一粒――如当初蓄入的那么用心,大人没注意,保不齐某粒特招人爱的直接就入了口,脆生生,甜中带酸,一点儿不辣。等到饺子端上来,几勺腊八醋,几滴香油,热热的饺子往凉凉的醋里一蘸,吃去吧。醋呢,以酸为主,可不是酸得刺鼻,中间夹杂着蒜辣,不是辛辣,是一种绵软得多的辣。饺子的馅儿也要配合好――白菜剁碎,剁的时候放少许盐,剁好后,挤出一些水分;生肉馅儿,提前煸炒,放黄酱,小火炒至出油,晾凉;再来那么一绺韭菜,不要多只一绺。打着滚的吃,美死!!饺子就是吴国太,腊八醋是赵云,腊八蒜是乔玄,香油是吴尚香,满可以唱一出全本的龙凤呈祥。刘备是谁呐??谁吃谁是。到了第二天,接着唱――剩饺子用油煎过,黄澄澄,边儿脆馅儿香,没牙口的老人吃也没关系,多在醋里泡一会儿,就成。这样的日子要是天天能过,岂不给个皇帝都不干??
我不想当皇帝,可当了皇帝有当了皇帝的好处。假若有一天真是不幸当上了,也不必过于悲观。把营造处或者军机处撤了,凭空让那些大人们东奔西跑的那么辛苦,我于心不忍!!当然,该上班上班,该穿工作服穿工作服――挂着朝珠,顶戴花翎,大家伙盘腿坐在一起剥蒜,不也是也挺庄严,不也是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嘛??顶好再盘一铺大炕,随时烧着,可不要太热,太热就成了发豆芽;弄一口大缸也必要,我看太和殿边儿上那几个大缸就不错,不过一定要好好刷刷,八国联军进北京的时候,把缸上边儿镀的金子都用刺刀刮了去,可没刮干净,一条子一道的,泡起腊八蒜来要是有化学反应蒜不绿,也不好。
蒜呐,是个好东西,好在哪儿呢?就说吃吧。以前北京市面上有一种蒜肠――胡萝卜粗细,很长,白色的,油不是很大,淀粉不少,不易切成特薄的片儿,可这正好应了北京人平常吃食的豪爽。热烙饼一卷,烙饼的油香气被蒜肠的蒜香气一烘托,那叫一个香,我敢说,除了用烙饼卷手指头吃以外,天底下这种吃法顶级,汉堡包、鸡肉卷儿要是想追上,不再练上三十五十年的根本没戏。还有糖蒜,涮羊肉是北京吃食的一个代表吧,到了北京,不吃上一顿正经的涮羊肉,要是敢跟人家说来过北京,保不齐准挨一顿揍。别看涮羊肉牛,假若没有糖蒜,试试――白嘴吃上二十斤羊肉,一样不能领略北京的神采。还有蒜酱――把蒜捣碎活上黄酱,抹什么吃不香?炸酱面牛不牛,不就蒜,一准儿少吃两大碗。还有炸灌肠,还有杂碎汤、拌茄泥、、、、、、就连京南霸州的驴肉火烧离了大蒜一天也不成!!
感冒了,喝上一碗热面汤来两瓣大蒜,通身是汗,捂上大被子睡去,第二天身子轻松不少,准的;长口疮,含一口大蒜水漱漱,没事了。大夫气得满街爬!!李时珍多大的人物,写《本草》的时候都不敢把大蒜落下。
更别说蒜苗――大蒜的茎叶。冬天,种土里也好,泡水里也好,只要温暖,不几天就能吐出绿绿的叶子,万物萧条,百草不长,案头一摆,多么生机;等到一拃多高,割下,炒着吃,拌面吃,还能长一茬。就这个,你让水仙试试!!还有一种方法最是独特,菜农最熟悉――码成百上千头大蒜在暖洞子里,有温度,有湿度,不见光,生出来的叫蒜黄儿,纤纤细细,茎白叶黄――那种明黄。冬天的菜案子上摆着,那么华贵,那么精神,别管是青的白菜,绿的大椒,白的藕,红的西红柿,紫的茄子,没有一样那么水灵,鲜嫩。用鸡蛋,用肉,或者什么都不放,一炒,嘿,光闻着香味就能吃下两个大馒头。
更别说蒜薹,多汁多肉没纤维,南方的菜苔比得上嘛?
南方人爱辣椒,北方人爱蒜,辣椒没味儿,大蒜有味儿。那些大姑娘小伙子们碰到大蒜都掩了鼻子绕着走。我敢打赌,即使绕着走,等把新媳妇娶回家,只要是北京人,半年以后,本性就得露出来。首先拿自己不再亲自洗袜子试探,看着媳妇不吱声,第二天准得买几头大蒜回来。有爱情的生活是美酒加咖啡,光喝不吃肚子再傻也不会答应,美酒渐渐变成美食,都美食了,离得了蒜?虽说咖啡能提神醒脑,媳妇糊弄到手了,您还愿意她老人家老是清醒着?有谁见过那个聪明人给钓上岸的鱼喂食饵嘛?太太爱逛街,陪着;太太爱电影,陪着;太太爱聚会,陪着。新生活,新天地,只要太太爱,就要陪着!!您爱您的太太天经地义,可,您的钱包里的钱爱不爱您?您胯下的腿、腿下的脚爱不爱您?老这么着,您越爱您的太太,它们就是再不爱言语迟早也得跟您急了眼,没跑儿!!
早晨起来,太太一边刷牙一边跟您说黄金甲,那您就得留个心眼儿,吃油条的时候来上那么一瓣大蒜是最和平的选择――虽然并不好吃,可怎么也比坐到电影院的椅子上窝着睡觉强。说话的时候尽量对着她的鼻子,奇效立显,要是太太改了主意不去电影院,而决定回娘家,岂不是又经济又浪漫?就算太太真的翻了脸,气哼哼扭着小腰出门,也不必过分惊慌――乘着她穿黄金甲的功夫,先摸上几圈小麻将,说不准就能把买黄金甲的钱赢回来――谁的手气老那么背呢?要不就泡杯清茶看场足球,最多花几个电钱,不也比穿上黄金甲拖着疲惫的双腿往家里爬――吃苦受累不落好强?等到太太被黄金甲晃得睁不开眼,无奈的回家转,推门一看,香喷喷的一桌好菜,即使再生气,黄金甲再沉,也要高兴的蹦起来不是。
中国人多聪明,见了陌生人言谈要往高喽说,举止要向阔了做,不这样显不出礼貌与教养。台子上呢,琴棋书画诗酒花,鱼翅,燕窝,法国蜗牛;台子下呢,柴米油盐酱醋茶,土豆,牛肉,中国窝头。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顺序不能搞拧,一个饿字面前,栽倒了多少英雄好汉。肯不肯折腰是气节问题,会不会折腰是技巧问题。倘若不该折腰折了腰亦或该折腰而硬挺着,不用文人,那些每到秋季,在北京大街小巷穿胡同越小区卖大辫子蒜的永年人,准会拿腔拿调的用纯正的普通话来上一句,就俩字:装蒜。听听,多美妙,仅凭俩字,我就觉得永年那些蒜农们,个儿顶个儿的都是哲学家。把蒜字拿掉,换成葱或姜,换成水芹菜,换成荔枝,那样也不成。仅因为这个,我觉得我要是外国人让我学中文,肯定是害人,打死也不成,太难了!!
我,活了三十多年,身上毛病不少,自己知道。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做个圣人。假如某一天法律规定人人必须是圣人,我也管不了。我呢,东西可以不偷,手痒痒了,就往墙上多蹭蹭;瞎话可以不说,学学哑语能把问题解决喽;酒呢,可以不喝,以现在的身体,多喝几口凉水大概也不会跑肚;烟呢,可以不抽,树上撅根小棍儿在嘴里叼着,在手指间夹着,也能将就;饭呢,的确不能省,哪怕两天一顿;蒜呢,也是不能丢,就是穷得两手捧着窝窝头吃,我也要把它倒过来,尖冲下,小窝里来上那么一勺子蒜酱,子弹就是已经飞到鼻子尖,我也要一口气先把蒜酱吃到嘴里再说跑的事儿!!
蒜,古时君子说是属于荤臭不洁之物,所以《论语·乡党》里有孔子‘不撒姜食’之说,好在我也不是什么君子,从来没想做个君子,可以吃。嚼得大蒜香,诸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