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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小学的时候,北京已经普遍施行火葬,用公共棺材。那是个铁家伙,外面涂成白色,里面黢黑。平时横敞一块儿荒地上,那荒地在我上学路旁。 " B8 s3 ?' H- J) k! c6 `2 j; \
四周装有铁环儿,棺材是仿照木制棺材的模样,一头大一头小。小头可以平着打开,里面是个可以抽拉的铁平台,死人,躺铁平台上。生死是大,往火葬场去的时候,大约是公家出车,街坊们帮助抬棺,尽个礼儿,丧家招待顿便饭。棺材有盖儿,合槽儿盖着,一般大概很少打开。
' E' H" a! t' k. g! I6 a 淘孩子如狗,喜欢一寸一寸嗅闻已经熟悉和并不熟悉未知世界的地面儿。一个蝉声轰鸣的午后,我曾经奓着胆子钻进过那个棺材,刚进去,黑得令我窒息,稍后才能感觉一层极细的阳光顺棺盖儿没扣严的缝儿斜打在黑色的棺材帮上,一层,是,是扁扁的一层。 & T. \; D" x7 P) U5 V
棺材里没什么东西——不多的几片纸钱散落着,还有几个钢镚儿。我不敢瞧那些硬币,摸,贼似的,摸到了攥手里,棺壁很烫。 0 e* v: `1 w2 k. r
我也说不清小时候怎么有那么多使不完的精力,比如曾经某个时期我特想有一块黑板和几根白粉笔。这个念头强烈冲击着我。当我追着老师献勤儿得到两整根儿白粉笔并用了一大瓶墨汁很正规涂黑了家里的一块儿白墙,正准备过把瘾给我还没上学的妹妹当当老师,我爸的一顿饱揍来了,这顿揍管了我好长时间,能令我把自己从小就特向往当老师的想法埋进深深的冥想里不敢示人——只是偶尔抱头想想,然后丢开去。 . C: a1 m$ A3 O9 C
没了黑板,写字仍是那两根儿粉笔的归宿。不过把原来预备写给我妹妹一个人儿看的“人、口、手”变成了写给天下人看的“张连福是个大混蛋”“我是张连福他爸爸”。张连福是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孩子,打架总打不过他。我就纳闷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有那么强烈要做别人父亲的欲望,多少年之后,当我做了父亲,我觉着那个想法真值得再议。
* S5 G! d9 m$ m6 I, Y- I' g3 }3 ^ 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从黑白开始的。过年弄破白元宵淌出来的黑芝麻馅儿,我奶奶三指宽长长带穗子的黑腿带,黑白花儿的大猫,永远比黑糖好吃可又难得撒到粥碗里的白糖,剥开炮仗中流出的黑火药,一吃一嘴紫的黑桑葚,黑白铁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瓶装鲜奶略泛黄色的白奶皮儿,黑布条鞭子白茬陀螺,白球鞋,白衬衫,黑棉裤,黑毛窝,黑油毡压的地震棚儿,白花黑箍76年……
$ o2 _+ a+ s$ S0 Q9 G 色彩学上把黑白二色和它们中间的过度称之为无彩色系,在那个立体图上,很细的一根竖轴,两头尖尖,中间膨大得像个苤蓝——各个色块拼插的鼓肚儿苤蓝。 ; |. i. N4 h5 l& X# U! M9 J- U% w7 a
是不是钻棺材的经历给我的童年打了烙印我说不好,不知什么时候起,黑白二色总令我想起死亡,慢慢的,有了不小的生疏感。 9 y9 `; [( ]1 G; Q! w5 j4 _
黑白无常是从我奶奶所讲的故事里认识的,特别是白无常那条伸出来的大红舌头给我带来某些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夏夜出屋门到院里的厕所总是小跑着,害怕墙头的倭瓜秧变成那舌头黏糊糊缠住我脖子。这种惧怕始终跟着,年岁越大距离越远,可它在。直到九几年出差顺道游了丰都鬼城的无常殿之后,暗埋我心里的那股子惧怕才算彻底瘪了。瞧见黑无常帽子上的“正在捉你”和白无常帽子上的“你也来了”我就笑,原来鬼的差事也有跑腿儿和坐等之分,同样都是缉拿,跑腿儿的累得要死当然没好气儿,坐等的对株边撞上来的兔子当然喜笑颜开,这就不难理解《北平风俗类徵》引《京华春梦录》中一条:院中有俗,元旦黎明,携帕友走喜神方,谓遇得喜神,则能一岁康宁 ,而能遇见白无常者,向其乞得寸物,归必财源大辟。”
1 t$ ]3 U! D! k+ k6 t# k 《京华春梦录》的作者陈莲痕当属于民国早期的写手,跟张恨水一个路数,不同的是陈多写皇帝事,除《京华春梦录》以外,还有康熙、顺治演义之类。这里的“院”大约是指翰林院,否则“帕友”一词很难解通。我觉着所谓“帕友”是指戴了功名帽子非白丁的同事。当官发财一直都是中国士子们追求的目标,趋吉避祸讨个口彩总会令人无限舒坦。 , U0 L' B0 t v! z8 N
然后就不难理解汪启淑在《水曹清暇录》中所说:“无患子核儿黑如瑿,可以去垢,又名栌木,相传此木众鬼所恶,取为器用,可以厌鬼。”无患子这种植物在有的地方叫鬼见愁,它的籽实如上好的琥珀,白天日光下看很黑,夜里灯光下观察发红。“厌”在这儿发yā音,表示压制抑制之意,有点类似于北京老人对桃木辟邪的认识。
; K+ o1 J" X k3 b( o1 ~ 实际上中药里有关黑白概念的物种很多,这比京剧中的黑白勾脸复杂。有的是一种植物不同的生长周期,比如牵牛花的种子黑白丑;有的是因为制法不同,比如黑白附子、黑白首乌;有的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比如黑白木耳。
( `/ U6 C$ J) x2 U: e1 d: z* h 京剧是演给大家伙儿看的,舞台艺术的表现形式表面上力求简洁程式化,黑脸的一出来就代表严肃刚正孔武单纯,白脸儿则奸诈多疑。包公不勾黑脸如何能狠下心铡了亲侄子包勉,司马懿没那一层白脸遮着怎么能上了诸葛亮的空城计?
* c: h! D J1 R4 u% n, k 单从感觉上来说,白色给人以纯洁感受,否则那么多逐潮的新娘子就不哭喊着大冬天里穿婚纱顶着寒风出嫁了;黑色呢,沉稳,参加葬礼咱就不说了,你把钢琴的黑白键调过来试试恐怕也不大合适。
; S; C, s. [/ E: C! Y3 H+ ~4 R 白色让人想起马蹄莲,想起黄桷兰,黑色在花的颜色方面则要短上一大口气,黑牡丹、黑郁金香都不是纯黑的,深紫而已。
1 Z# u3 m9 x u$ C 黑与白支撑着这个世界,简单,可总令人缠绕。这种缠绕有道家阴阳鱼的缠绕,有手谈黑白子的缠绕,有社会黑白道的缠绕,有白毛笔头儿蘸墨写画于白纸上的缠绕,有锅底天下白雨的缠绕,还有要想俏一身皂或一身孝的缠绕……
4 }% {/ Z4 M7 R* `6 D5 H 旧京在烧制五彩琉璃设厂之外还有黑窑场。
: F. | D; D8 C7 s 人们称呼全黑的一种家鸽叫黑皂儿,皂白分明集于一身的鸽子有喜鹊花一种,金鱼有墨龙睛,黑白两色有序分布的上品辄被称之为熊猫。
: O2 [. Y7 n, t' m! s* w 汪曾祺老先生的书里曾经写过用梧桐叶柄磨宿墨写出来的字格外精神,白石老人八十九岁所作的一幅画《十里蛙声出山泉》在一弯清流中点了几只墨蝌蚪很是传神,也是这一年,老人在自己所作《青蛙剪刀草》后面用柳炭写了四个字:上上神品。
/ {" |' a( d2 G6 S- h 前几天刮胡子,猛然间发现长了一根白须,留着,看了好几天。 5 ]+ q. D2 g/ ?6 K6 G4 {
世有乾坤,五色土中黑白翻滚。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8 K* x. Q' D) L# Z; U" U 时光如水,黑首终会变成白头。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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