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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德外》之梦中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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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4 15: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古人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所谓命,古人的解释为:莫知致而至者。就是没有求取而自然得到的,比如富贵、贫贱、生死、病夭等,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随遇而安,不知天高地厚,非要用不正当的手段求富,或依附权势;或投机钻营,弄不好就会自取其辱,还落得败家,找死的下场。全荣店的郑德禄而后的经历就是最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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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荣店在德外的规模和收益,不算数一数二,也可以排在四、五了。郑家兄弟就像人常说的那样:“人一阔脸就变。”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看人都是用眼角。当然,这是指看生活不如他们家好的人;若是看见比他们家还阔、权势大的主,那眼睛自然就变得弯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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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行老三的郑德禄不好好做自个马行的买卖,偏偏热衷削尖了脑袋往官场上钻营。开始和军阀称兄道弟的套近乎,被张作霖的一个姓金的副官云山雾罩地喷晕了。骗走了他家十几匹马,然后连人影也找不着了。这小子吃了这么大哑巴亏还不长记性,仍旧趋炎附势,狗改不了吃屎。日本人进入了北京,他又鞍前马后给日本人溜须拍马,大献殷勤。加入了日本人的侦缉队,当上了汉奸。平日里,留个贼亮的无缝大背头,身穿汉奸服,足蹬大马靴,斜挎着一支盒子炮,满大街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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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两个喝醉了的日本人找他要“花姑娘”,郑德禄竟然丧尽天良带着他们来到西后街许小脚子家,对着日本人耳语了几句后,就躲进墙角的暗处,做贼心虚地瞧着日本兵把许小脚子的姑娘连吓带抢的弄走了。当从地上爬起来的许小脚子,呼天抢地的跺跺着小脚追出了家门,日本人带着自己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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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脚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手打掌地哭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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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短命鬼的小日本啊,你欺负俺们孤儿寡母,你凭什么抢我姑娘,你让我怎么活耶,你不得好死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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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拢上来的人就有人劝道:“别哭了,许嫂子,哭坏了身子,孩子不是更亏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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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想想办法。看看怎么着把人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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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寡妇侍业的本来就不易,这倒好,日本人把闺女还抢走了。我说郑三刚才和那两日本人嘀咕什么呢?原来是他的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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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别哭了,许嫂子,对了!找找你远房的哥哥丁六巴想想办法。丁六巴可是咱们这条街上能了事的人,不就住在你们家界别儿吗?求他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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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神无主的许小脚子一听大伙儿议论,觉得有道理,就止住了哭嚎,掸掸身上的土爬了起来,颠着小脚朝丁六巴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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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仗义丁六巴听到信儿后,对许小脚子言道:“甭着急,二妹妹,不管怎么说,要论上,枝子也得管我叫一声舅舅,这事我管;我管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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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哥啊,托付你啦,要是把枝子要回来我砸锅卖铁也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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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注意身子骨。你回去吧,听我信儿;我知道是郑三那小子的坏,我就去找他要人。”说完,丁六巴急匆匆地向郑德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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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德禄住在东后街,位置与刘四巴家院落相隔一条胡同。郑家门楼坐西朝东, 门楼代表着户主的身份,也是一家一户的脸面儿。 门楼的砖雕在雕刻艺术中是稀有的一种,尤其是在古都北京,就全国而言,没有哪个省市的民间门楼砖雕超过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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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门楼的砖雕集中在门楼的上部,占据非常重要的部位,从门框的上部,一直延伸到门楼的顶部,似乎是戴在门上的一个“花帽”。房脊、垂脊、戗檐、滴水等处都有砖雕。虽然砖雕自身是灰色的,又在灰色砖的包围之中,但其风格在灰中而不灰,全靠自身的表现能力跳出灰色群,跃于灰色之上;工匠大胆运用粗细线条变化突出主题和强调主题,如同中国的传统水墨画一样,完全靠笔的粗细墨的浓淡而取得成功。门楼两侧是围墙,围墙上端沿口下,卧有一排用瓦做的墙饰,图案像组合的小车轮,对接呈圆型,排列整齐,圆内用瓦片两两对合,镶出四瓣镂空的花饰,很是好看。此种围墙也称为“花墙”。过去有钱讲究的主儿,都会在建房时花心思,以显示其身份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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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戴礼拜帽,清癯高瘦的丁六巴快步走到郑家,见厚重的大门紧闭。便伸手拍了拍门上的门环。丁六巴注意到郑家的门环是铜质,虎头纹饰,虎嘴衔环,呈六方型,状如乐器中的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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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呀?”有女人声音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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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禄在家啊?我是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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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插一响,大门开启,探出一个妇女的头。三十岁许,长脸细眉,右眉梢上有颗黑痣,俗称“喜鹊登梅”。女人是郑德禄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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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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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是您啊。六伯,您请。”门开人现,高高的个子,一看就是个刷利精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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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媳妇,德禄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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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您屋里请。我给您沏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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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忙啊,我呆不住。”丁六巴应声迈上高台阶,走进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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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进院子,是一不大的砖砌小影背;门右首是一棵有水桶粗的香椿树。伞状的树阴恰好遮挡正午的炙热阳光。绕过影背,青砖蔓地的甬路呈土字状。迎面是两间西房,西房南端种有一株枣树,簇簇绿叶半掩着串串珠玉般的果实。北面高台阶上三间磨砖对缝阴阳瓦青灰大北房。屋前,立砖镶边的散水上摆着两大盆石榴树,沉甸甸火红的大石榴果小灯笼般亮堂。与北房相对的两间南房是储物间和厨房。院里没有东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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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屋中间是客厅,两侧硬木隔扇, 隔扇通常用于进深方向柱间,起分隔空间的作用。  隔扇门从形制上来讲,它最上面的那块板叫眉板,象人的眉毛,中间那块叫隔心,横着那块叫腰板,下边叫裙板,它们的位置都是比较固定的。格心一般采用浮雕、透雕镶嵌在门的框架中。裙板的雕饰丰富多样。郑家隔扇裙板雕的是石榴、桃、莲荷等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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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墙上悬有一条幅,阿语墨迹,回回称为“经字堵儿”。上面弯弯曲曲的字迹只有懂阿语的人才能读懂。家庭贴挂的“经字堵儿”一般是“认主独一”赞主赞圣的警句或“平安吉祥”之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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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幅下是一张花梨木的八仙桌,两把明式硬木太师椅。西侧一条案,上置清末民初的瓷器胆瓶,盆景、茶具,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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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侧茶几后是一长沙发。沙发那时是罕见物。郑德禄脑子活,交际广,常常接触场面上的人,因而添置了还不被一般家庭所接受的摆设,这按现在的话讲叫做追求“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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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引人注目的是沙发上方隔扇上挂着一副身着和服的东洋仕女浮世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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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太师椅上左首的郑德禄欠欠身,一双鹰眼,双颧骨高耸,阴阳怪气地说:“呵,稀客,什么风把丁六伯吹来了。”脚边是两只发亮的高筒靴,显然是刚刚换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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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啊,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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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六巴话还未说完。郑德禄仰起脖子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什么味,这么香!哦,羊头肉李记的羊头出锅了这是,您把香味儿都带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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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六巴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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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德禄啊。你先换衣服,我一会再过来,我忘了点东西。”说完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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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德禄身子未动,从鼻子冷笑着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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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媳妇托着茶盘走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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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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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他懂点事。”郑德禄满脸不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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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小胖说,你不是不回来吃晚饭了吗?抽风的似的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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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三木那小子说请我到大市口魁元祥吃饭,这孙子又变卦了,真馋那的烧羊肉、醋溜木须。别提多带劲了。嘿,黄了。这不是逗馋虫吗?丁六还得回来。你瞅着。小胖,二环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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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孩子要了两毛钱,说去张麻子烧饼铺买烧饼吃去了。你呀,还是少和日本人来往吧,街坊都躲着咱们走。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踏实,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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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个屁!打盆水,我先洗洗手。这年头神鬼怕恶人。他妈的‘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儿女多。’谁管的了那许多,乐呵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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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丁六巴手托两个用荷叶包着的羊头,二进宫又走进了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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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还没吃饭吧?羊头是刚出锅,我给你弄两来。”放到八仙桌上的酱香羊头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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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来,六伯,咱爷儿俩喝点。”郑德禄大模大样边说边挽起了中式对襟白袄的袖口,头上的无缝大背头油光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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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从不沾酒!我吃过了,你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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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坐吧。”郑德禄说着一指沙发。丁六巴瞄了一眼东洋仕女图,欠身坐在沙发边上,软软的,觉得很不得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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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把酒拿来,这饭到这会儿还没做好呢?真废物。先把这羊头拆开,切喽。”郑德禄对着自己媳妇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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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伯,您坐啊,您喝茶。”郑德禄媳妇说着拿来酒瓶。不失礼数地和丁六巴打着招呼。接着,把酒瓶往桌上一放,眉毛一扬,脸一沉对着郑德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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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你喝,还回回呢,平常念经五六的,却整天喝大酒,也不怕为主的罪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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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废话,别当着人来劲啊!小心我收拾你。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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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伯您也跟这儿吃吧。”德禄媳妇拿过酒杯,对着丁六巴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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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媳妇,你忙吧,我吃过了。我和德禄说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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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们忙。”德禄媳妇出屋又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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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听说日本人把许小脚子的闺女枝子抢走啦。德禄啊,你在侦缉队谋事,你帮忙给说说,把人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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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这羊头还没切好啊。把菜也端上来啊,怎这么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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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孤儿寡母的本来活得就不易。这又让小日本带走能有好?咱们都是老街旧邻的。你神通广大,给说说,把那姑娘放了吧。这许小脚子在家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天地良心,为主的能知。你古兰经念的比有些阿訇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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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媳妇端着一个托盘,上面除了一盘切好的羊头肉,还有一盘炒胡萝卜酱,一盘独茄子和一大碗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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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媳妇手艺不赖啊!”见德禄媳妇进来,丁六巴岔开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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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伯,你夸奖了。”德禄媳妇来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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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独茄子和炒胡萝卜酱,可是咱老北京家常菜,您就说这独茄子吧。得先把茄子切块,晒上半天,洗净后,放在锅里得加没泡过的黄豆,有嚼头,那才好吃呢!酱油,盐、姜、蒜、糖、水都不能少,最关键还是火候,得焖熟,再盛盘儿里,嘿!放葱丝,驱花椒油。那才叫地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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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六巴没想到一句无意的称赞,竟勾出这快嘴婆娘的一个菜谱,心里不胜其烦。只好暂时含笑点头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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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破烂的我买——”胡同里传来了收破烂的吆喝声。入秋的天儿仍然显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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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吃,我可不客气啦。”郑德禄说着,端起一盅酒,捡起两片羊头肉放进嘴里嚼着:“真香,别说,还得是羊头肉李记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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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一仰脖一杯酒也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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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赶紧吃吧,尝尝今儿的羊头肉,味儿就是不一样。”郑德禄对媳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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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媳妇冲丁六巴抿嘴一笑,坐在八仙桌另一张太师椅上也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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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六巴如坐针毡,从口袋里掏出须臾不离身的两个核桃揉了起来。这一带人都知道丁六巴手里有一对俗称“官帽”的文玩核桃。所谓“官帽”是仅次于叫“狮子头”的好品种。因其形状像明朝官员戴的帽子而得名。核桃矮而庄重,凸起纹理呈点网状,两棱宽而平直,尖钝而圆润。据懂行的人说:官帽品种稀缺,明清两朝的皇帝、后妃、太监们玩的居多。曾有:官帽在手,要啥有啥的说法。清末民初北京有民谣说:核桃不离手,能活八十九,超过乾隆爷,阎王叫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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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六巴的这对核桃据说是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几乎和双胞胎似的难得。只因为天下没有一样的核桃,就像没有两片完全一样树叶。往往一火车的核桃也挑不出一副完全近似的。这对核桃是丁六巴父亲所传,经过两代人手里长期搓揉,汗的浸润,油脂的渗透,几十年时间的打磨,最后成为一件亮里透红,红中透明,不是玛瑙胜似玛瑙的自然艺术精品。而这对核桃无疑是丁六巴爱不释手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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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核桃也有讲究,叫做“文盘”。就是在揉核桃时尽量避免两核桃相碰,这样才能保证核桃天然纹理的完整,万不可揉得咯咯作响,这也是玩家的一种潜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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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丁六巴轻盘着核桃,耐着性子,淡定地坐在那里。一任郑德禄俩口子筷子飞舞,腮动嘴忙;尤其要忍受着郑德禄“啧”一口酒;“叭”一口菜的一副老饕餮的模样。可怜自个为忙乎许家的事,顾不上吃饭,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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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伯这对核桃不错啊。”郑德禄塞满东西的嘴里冒出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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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六巴听后一怔,手里的核桃停止了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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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有人拍门环。“有人吗?你们家小胖,二环把我们家小春的脑袋都打流血了。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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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媳妇“啪”把筷子摔到桌子上言道:“这饭都不让人吃踏实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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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德禄目露凶光对媳妇怒道:“去,看看去,是谁在我这儿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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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头肉李记门前。聚集着几个德外的街面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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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真新鲜啊!这年头家家连杂合面窝头都吃不饱,嘿!丁六巴一下子就买了两羊头,老头子平日里省吃俭用,不这样啊!”说话的是修车铺的魏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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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有钱呗!家里开着“西三元”饭馆,有大买卖。哪像咱们罗锅子上山——前(钱)紧。馋了,买几毛钱羊脸子就像过年了。这几毛钱上也带着血筋儿啊!”永德席铺的赵迷糊也跟着扯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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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时局紧啊,买卖不好做。就说李老爷子一天才炖几个羊头,谁吃得起啊。”染料店的高玉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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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房的宋金贵倒抄着手皮笑肉不笑的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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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别在这儿瞎勒勒,闲话道歹的,你们知道丁六巴干嘛买羊头吗?”羊头肉李记李顺老爷子解下围裙,满脸的肃穆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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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后街许小脚子闺女的事听说了吧。丁六巴是找那个给日本人做事的郑三儿求情去了。这郑三儿要说儿,我看这事儿不是两羊头能打发的。丁六巴拿走这两羊头,兜里也没钱,还是赊的。事儿真能办成,钱,我不要了。算我积德,出散的(施舍)。你们有扯闲篇儿的功夫,琢磨琢磨像丁六巴那样,怎么帮帮那孤儿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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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爷子话还未说完。,修车铺的魏老三来了句:“哈忠的自行车我还没修好呢?我先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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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不大功夫,都“者溜子”了。(音:老北京话,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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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迷糊临走嘴里小声咕哝了一句:“日本人,谁惹得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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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德外这帮人,正经的一出没有,起哄架秧子一门灵倒是。一帮不争气的东西,难得丁六巴仗义啊!” 李老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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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形从马路那边走了过来,是刘四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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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掌柜,怎么着,听说丁六巴为枝子的事找郑三儿说情去了。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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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您吃饭了。”李掌柜客气地和刘四巴打着招呼。“是。去了,郑三儿要说儿,说要吃羊头,丁六哥返回头又从我这儿拿了两羊头又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我说郑三儿这路货不是两羊头能打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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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儿等会,听听信儿,看老六会有什么结果,唉!可怜这娘俩儿了。”刘四巴眉毛微蹙,一脸的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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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儿不也惦记这事呢。也好,您稍崩,那我给您拿个凳儿去。咱们一块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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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禄媳妇在胡同里和来告状的人吵吵着。丁六巴起身言道:“德禄,这事就托付你了。我回去了,明儿我听话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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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伯,您不坐坐啦?得,我——送送您。”郑德禄口齿不清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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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六巴走到影背处,转身对踉跄尾随的郑德禄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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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送了,你回去吧。让他们把枝子放回来就结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对核桃,用手小心翼翼地攥着,举到了郑德禄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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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拿去吧。只要那姑娘能够平安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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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啊?六伯,哦,我——还以为现大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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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现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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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德禄接过核桃在自己手里盘着说道:“噢,我让她——回来,她就回来了?日本人他们——听我的?要说放人,怎么着也得请他们喝——喝酒,吃——顿饭啊。难道让我出钱不成?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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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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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咱们老街坊的面上。明天一早儿送十块现大洋来。要不然,我——也没辙。”说完,郑德禄跟着丁六巴迈出院门的门槛,冲街上喊道:“是谁——想找不自在啊?嗨,小胖他妈你给我——回来,少跟他们这儿磨——牙,谁犯戈让他——上……上侦缉队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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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丁六哥回来了。”李掌柜看着马路对面丁六巴急火火的身影,对着刘四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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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四巴起身迎过去焦急地询问:“怎么样,老六?事儿办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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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别提了,那小子真黑啊!简直的就是狼心狗肺。您说他那古兰经是怎么学的?他一步一步地要说儿啊,先是羊头,接着是我那一对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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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对核桃他也要去啦?那可是您的宝贝啊!”李掌柜震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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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宝贝,不过是个物件,只要能救出那姑娘,豁出我这条老命也无所谓。可是他还要十块现大洋。你说,四哥,他干这‘古纳罕’(罪恶)的事,就不怕为主的罪行他。可是我一时哪儿找这么多现大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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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急,老六,难为你了。咱们找几个过得着老少爷们儿一块商量商量,总会有办法的,他不就是要钱吗?咱们给。要这钱就等于找‘属敏’(霉运),日后必遭主遣。我手里还有两块大洋,要不是我住的那所房才还完账,我……我还能多出点。求为主的恕恕!”刘四巴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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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掌柜也说:“既然这样,四哥、六哥,那羊头钱我不要了。大洋我也出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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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老六,你还没吃饭吧?先回去吃饭。钱给你,你先拿着,我这会儿就去找清真寺马阿訇商量,看哪些乡老还能帮忙凑点儿,这也是积德行善的事。咱们连夜把钱凑齐。明早还劳烦你跑一趟,你好事做到底。为主的给你加赠。李掌柜您忙,我去了。”刘四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大洋递给了丁六巴,转身向南大步间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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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深秋,德外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萧条,街上,冷冷清清。被秋风摇落泛黄的树叶在地上打着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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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枝子姑娘被抢走时是个水灵的大姑娘,可回来后被糟蹋得失魂落魄,呆呆愣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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搂着劫后余生的枝子,许小脚子神情悲愤,逢人就说:“捡回一条命啊!多亏了我六哥、刘四巴、李掌柜和马阿訇这些好人啊,多亏了这些好街坊啊。那个短命鬼儿郑三儿,他没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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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外这条街有正义感的人,都在骂郑德禄这个败类。对他的恶行,都恨得咬牙切齿的。连刘四奶奶那么善良的老太太都给他道‘歹堵哇儿’(诅咒):“挨千刀的,缺八辈子的德,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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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北京解放不久,政府就把郑德禄按罪大恶极的汉奸法办了。公审后,拉到“窑坑”那边给毙了,老街旧邻无不拍手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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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刑,看着黑压压骚动的人群,被荷枪实弹的军人五花大绑的郑德禄吓得屁滚尿流。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响,他赖狗样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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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首都没人敢给收,夜里,让野狗拖着满野地跑,咬得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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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德禄家从此也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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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按:蒙各位版主及朋友抬爱,《梦回德外》所完成的文稿基本发完了,该篇后续正在写,本周准备回访几个尚健在的老者,力所能及地收集一些老德外的历史素材,力争多留一些老北京生活的文字记录。完成后再发,以飨热爱老北京的各位朋友。给各位问安,再次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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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4 16: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0-11-24 19:24:00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太好了,爱看,!继续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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