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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儿闭起眼睛,听着那些被人们呼来唤去北京的地名儿,其中滋味,仿若嘴里一颗活动的牙齿,心里知道不能老舔,可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身坐客厅,举起一枚枣子往嘴里送的时候,会想起枣林街。天哪,一条从枣林当中穿过的小街应该会是何等芳香?春天来了,枣树枝头攒结着细碎淡黄的枣花,绿得闪光的嫩叶片,闹而不燥的蜜蜂,瘿瘤曲突的老干漏下西山淡淡的峰头,似水洇,如烟染,漂一层似有若无的岚色。还有远观如豆的樱桃挂在没有藩篱的樱桃园里,还有仰面如拳的苹果灯笼似的挑在苹果园树株的枝头,还有石榴园,还有葡萄园,还有核桃园,还有杨梅竹斜街,还有……,还有……。住在用水果命名的街道上的人们一定水果一般饱含水分,他们自信,他们守本,他们用自身携带的味道熏染世界,熏染这座老城。
那些用花名的胡同呢,菊儿胡同,芳草地,百花深处,杏花天,菖蒲河沿,莲花池,什锦花园……
我的一个朋友,住芳草地,刚搬过去时候,他的女儿上芳草地小学。我喜欢这个地名,每见到,总是装作忘记她的学校,频频问,听她稚嫩略带水音儿说出“芳草地”这三个字,莫名的享受如同剥开一块橘瓣模样的糖果,还没塞进嘴里,舌尖约略已品到粘在玻璃纸上的甜味儿。
另一个朋友,住黄土岗,承父业莳弄花草为生。有自己名下一间暖棚与一间中棚。种出的串儿红极茂盛,善用蒿子秆儿嫁接菊花,芳菲姹紫。冬日烘焙牡丹、芍药、腊梅。某年临秋,病了,打电话给我说,多找几个朋友过我这儿来搬花儿,出不了门,卖不动了,好花儿不能烂在地里。那一眼望不到边的串儿红哟,大块红色撞进胸怀,丝绸一样润滑覆盖于整颗心脏之上,渗入,渗入,细细无声。捻开花根儿上连带的黄土都发散出别样的气息。那一年春节,刚要出门给他拜年,老哥哥带着媳妇来了,从盖着棉被的三轮车中掏出一盆绿萼梅,骨朵淡绿,开了的花儿却是清澈的白色。花交我手,继续掏,几枝腊梅切条,花色黄,酷似蜜蜡。“两盆儿,早上让猫打碎了一棵,伤根了,再种恐也难活,当插花吧。”
我家夫人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尊甜白釉梅瓶,置在案头。那腊梅排队一样一个骨朵接着一个骨朵次第开放,每一次绽开都仿如有人轻拨筝弦,余韵环绕经久不去。
我的书房不大,一盆一瓶的花儿开着,我须绕过,才能坐到书桌前,走那不长的过道,烂缦胡同,我跟自己说。坐定,看着桌上花影随日光慢慢行走,有沈复《童趣》中喷蚊鹤舞之清趣。孩子叫我,从盆瓶间探出脑袋应答,花枝胡同,我跟自己说。如此说过了春节,直到吃完最后一棵冬储白菜,南风带来早春消息。
陪孩子去动物园,看举着长鼻的大象慢慢转身,有一条叫象来街的胡同蹦上心头。好几头南国大象头尾相接缓步冲你走过来,睁着不大的眼睛望你,眼神中一层干燥的陌生下面埋藏着一股子放风般沉静的欣喜,从竹树荫蔽芭蕉扑耳的南方林间穿越整个温带,来到这座城市作为皇权卤薄的一件饰物,它们走了大多数人好几生的距离。
抬眼看着天空,有鸽子擦着殿脊飞过,白的扎眼,黑的俏皮,记得她们当中有叫四块玉的品种,那北京也叫四块玉的地方便黏在心里,挥之不去。天坛东面,那块儿因大明朝建天坛遗留下四块汉白玉的地界,地因玉得名。满人恩海在东单外交部街西口击毙德国公使克林德,八国联军侵入北京,那四块玉被拉去盖成了公理战胜碑。一次大战德国败后,这座石碑迁到中山公园,被人题写了“保卫和平”四个字。鸽子是和平的象征,阳光每日每日抚摸这四块巨大的石头,留在石碑上的温热是不是也暗示人们天底下没有焐不热的人心?
与友人约会,说好了在安德路碰面。安德路,一下子连起两座城门,安定门和德胜门。两座山没有碰面的时候,两座城门可以,两个人可以。立在这条路上,焉知几十年前,路下面就是一条旱沟,倘那时见面,来得早,兴许我会趴沟沿儿上捉几只蜘蛛给你。知道吗,青年湖曾经用过的名字叫柳荫公园,多诗意的名字,环湖散步时候,你会记起她的小名儿——久大湖嘛?湖水会久不干涸,我们不会永远年轻。
有时间的话,我一定带你走走雨儿胡同和鸦儿胡同,不为别的,只为那好听的名字。
我还要领你到夕照寺街转转,在冬天,太阳将落山还没落山,刚好滚在房坡上,我给你买一串儿大糖葫芦,瞧你后退着边走边吃。
我最爱去的地方是牛街,我也带你去,站在街上随便找个毛头小伙儿,就可以看见我年轻时候的影子。
你喜欢树,咱们就去垂杨柳,去八棵杨,你喜欢昆虫咱们去养蜂夹道,嫌不舒展,咱们奔萤光胡同,那儿不一定能看到萤火虫,可,听听这名字一样也可以醉人。
北山上有个地方叫崎峰茶,那儿有一种不次于茶树的植物,走的时候我给你包上点你路上口渴好喝。不知道金鱼池现在还有没有小金鱼,有的话,咱们买上几条,墨龙睛、额头红你自己选,喜欢啥样的咱就买啥样的。
我还得给你预备几本书,咱们去琉璃厂,别误会,琉璃厂早就不烧窑了,如今是一个大书市。好多好多前人的字画挂在墙上,我会指给你看,告诉你我究竟为什么喜欢陈半丁的荷花。要是你也跟我一样喜欢荷花,你必须赶在六月里来,那时候莲花池里的荷花开得刚刚好,不挤不闹,没有残瓣,不多也不少。你要是开春儿来呢,咱们去颐和园看玉兰,去玉渊潭看樱花。或者咱们恰巧能从木樨地走,我会给你讲讲黄花菜,讲讲她的金黄色泽与桂花很像,桂花称木樨,所以这块儿旧产黄花儿早先归白云观庙产的地方就叫木樨地,与马吃的苜蓿没大关系。
北京城南有陶然亭,园东北有小丘,小丘南麓有一香冢,冢很小,一石碑立于侧,碑无年月亦无款识。传说,是道光年间侍御张春陔掩埋文稿的地方。金庸写《书剑恩仇录》中篡改了香冢的铭文,我认为还是原词好。词曰: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是耶?化为蝴蝶。
北京太大了,大到穷一生的精力也没把握把每一条胡同都亲身走上一遭。北京太老了,老到随意一站,脚下泥土里都能拧出些许故事。北京太怪了,怪到不论你身在世界何方,内心深处总能飘升出与眼前相仿的景象,追着你打旋儿,越老越不易散去。你从哪儿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这座城市里穿过——本是人生当中很短的一次穿梭,可她会给你一个印记——烙上的,等你上了点年岁,很多年以后,身体和心灵周围因急匆匆赶路所带起的尘土慢慢落下,你才会感觉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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