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鼻头”老张 * j( }# k$ b$ g
" T* U7 W4 |4 N+ r! y! k我的长辈们都称呼他老张,文革期间国民要用革命化武装思想及行动,自然包括语言,于是大家就叫他老张同志。又过了几年,同志不流行了,叫他先生又总觉着不得劲,幸好还有补救,于是就改叫他张师傅了。
3 R) C7 P" M) z# }5 N. v6 s说来也怪,他的年纪大起来,倒没有叫成老张师傅。虽说是老张也是打小张转化过来的,可我从没听过有人叫他小张,包括胡同里的老人们。我们当初的那些孩子们还给他起了个“可恶”的外号,北京的男孩子不光是淘,起外号也是一绝,老张的外号叫红鼻头老张。不过这都是背着他背着家里大人叫的,原因是他长了个酒糟鼻子。从我记事起,老张的鼻头就是粉粉地发红,人越老就越红了,只是暗粉化成了暗红。
" V, g, _- o) u' _9 w' `% Y9 l k红鼻头老张是个“大大的好人”,在我认识的人里他是工作最认真的,尽管他只是个售货员,还是那种让人感觉窝囊没什么大出息的男售货员。一个男人在副食店卖货本就让人觉得没出息,何况老张还有些挂相儿。虽说是评剧《向阳商店》着实地夸了夸售货员,可那刘春秀不是个女孩子吗? / |/ m; o$ u' ^9 s' B4 ^4 r
老张的工作单位就在我们大街东口的八店,由于叫顺了口,一直我也没有认真地考察过竖在八店门口大木头牌子上的全称。可能是北京市还是西城区第八副食商店等等吧。这是一家清真副食商店,主要为供应附近回民同胞,当然在民族和谐的愉悦声里,汉族同胞也会同时光顾购货,只是真正的伊斯兰只在这里用他们的购货本购买牛羊肉,比如我们街坊老安家就从来不从二十四店买肉,尽管二十四店既近便同时也向回民出售牛羊肉。
$ S2 W3 i! d# x老张是八店的老职工了,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是八店里最特殊的售货员。
. {9 ?( n- R3 c4 v' E5 H/ ^他的特殊不是因为他是什么官儿,或是有什么特长,而是因为他是唯一推车上街给八店卖货的售货员,或者颠倒过来说,就是他是八店唯一推车为居民送货上门儿的售货员。这么说或许有些武断,但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顶替过他或是陪伴着他卖过货。
/ h! `( Y+ ^! a; e: u老张不仅是他的红鼻头有些特殊,他的货车也有些特殊,那是一辆改装后的两轮推车,中间是长方形凸起的框架,四周镶上玻璃框,玻璃有些部分能够推拉,车轱辘前后也全包镶起来,两侧再打造出一个个小木箱,每个小箱内还卧着桶,外面则都嵌着盖子。于是乎,这辆漆成淡青色的货车也就成了个比老张高出不少的沉重的山字形推车。或许是那时候年纪小,我和一些发小们淘气起来,也想试试推走老张的车,可它真的很沉很沉,推不出几步便放弃了原有的企图。
: b# g' ?2 t. @用前几年时髦的话表述,老张的货车就是一个“迷你”型的第八副食店,除了生肉,店里有的东西在这里基本都能找到。 $ _& o: Y* A6 V q) d
小箱的桶里是居民最常用的豆油,花生油,酱油,醋,黄酱,加工盐(细袋盐在玻璃格子内),鸡蛋(这个小箱靠车把最近,肯定是为了安全起见),而他的玻璃隔子里就更是品种齐全了,从针头线脑松紧带到刀子尺子练习本像皮,从蛋糕饼干果丹皮到梳子头绳猴皮筋,就和郭颂那首老歌里唱的差不多。
* B& r* q4 l5 W( R, m+ l3 L老张的出车路线是固定的,他只在八店所管辖的范围内,从不越雷池一步。具体说就是石驸马大街东半截,参政胡同,手帕胡同,教育部街和宣内大街的一部分。
. w8 Y+ h2 ]# C+ H9 ~只要是出车,不论何时见到老张,他总是外罩着那件深兰色长袍,就是副食店蔬菜大肉组职工穿的那种工作服,只不过他的工作服通常是干干净净的,让人看着就觉着舒服。 : }, C) Z4 U* |% @" J
老张的车上还安装着一个小鼓,我想或许是他不喜欢像走街串巷做小买卖的那样吆喝吧,或许他还想维护国营副食店职工的尊严吧,反正我极少听到他卖货的吆喝声,由于和各院各户的居民都相当熟稔了,他倒是不避讳直接叫某某大娘或某某大爷,以至于直呼某家孩子的小名儿。这个办法其实也很有效,只要他在当街叫到某人,院内的其他人,以及左邻右舍都会循声而出,大约这也相对是对老张的尊重吧。
3 u$ D9 R( x2 N% V: t老张还有个小“本本”,很像孩子们用的横格作业本,但凡是谁家要的东西又没在他的车上,他总会记下来,过几天就会直接送上门儿。他的字很难看,偶尔看到他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记录,我会感到好笑。但如今回想起来,我却有些想哭的感觉。那时候商品匮乏,许多要凭本凭票供应,那还经常缺货,对老百姓来说,老张的小本本真的起到了很大作用。我不知道他有多大权限,那些热门商品能有多少归他的送货车支配,但他总会力争让记录在本子里的东西送到需要的人手上。
& W6 j3 U. g, e6 {我不知道老张住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家里大人们不清楚,街坊四邻也从没有人提起过。在那个时代,人们生活得比较累,比较沉重,除了生活在一个院或周边的同事朋友,极少会去关心别人的家事,只不过我总觉得老张过得有些压抑,虽然上班时他脸上总挂着习惯性的微笑。
$ ~* h8 t/ P1 w5 x: M' L' d% q: U; T时光荏苒,几十年里,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上山下乡,工作,搬家,忙忙叨叨的奔食儿,不像小时候那样总在街巷厮混了。随着生活物质条件的逐渐丰富,大商场和超市的货品琳琅满目,人们更注重于吃喝玩乐,追求品质,自然对红鼻头老张的记忆也就淡忘了。
" y L; a; R1 G+ j p* ^$ K直到非常偶然的一天,我和朋友出去办点儿事情,天下着小雨,走到参政胡同口,突然又看到了那辆让我非常熟悉的送货车,还有推着车的老张,他穿着雨衣,车苫着透明塑料布,车有些陈旧,他也显得苍老许多。我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大约恍恍惚惚还对我有些印象,脸上又泛起那习惯性的微笑,用目光和我打了个招呼,我也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 X$ N" S/ i4 b G; N7 F; D真不敢想象,这么多年了,他依然还会推着他的小车卖着他的货。 % M) f1 L' u0 {# h* ~+ ]
走出几步,待我们回过头,看到老张费力地推着他的车,走进了稍微有些上坡的参政胡同,只留下了他的背影。忽然间我觉得心像被针扎了下,有股酸楚的疼痛,什么都不要本儿了,不要证儿了,老张的车虽然还是装得很满,但货物却卖不动了,他正在推走的好像还是那个时代。
# k; P }) H9 K7 C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老张。 - y) p; L$ q$ t1 r$ {
不久,改革速度愈发加快了,大批国营副食店转产,倒闭,关张,或是招商,租房子卖地,八店自然也无法抵挡这股大潮,再到后来,整条宣内大街都矗立起了高楼大厦。
( f3 K1 H8 ~ P: C% q2 K2 a7 X八店消失在钢筋混凝土的海洋里,老张则更不知所终,或许他早就下岗退休了,正在哪个街心公园里,与一些老人们围着石桌打牌,我想,他脸上大概还会挂着那习惯性的微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