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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华夏快递 : 保卫南京古都街区对抗房地产暴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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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5 16: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洁平

六朝古都南京的老城南早已被列为历史保护区,但将被改造成高级别墅和商业中心。地方政府与地产商合谋,用迅猛手段强拆、迫迁,政府规划方案没有公众参与,公然违反文物保护法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两次批示暂缓拆迁也力所不及。南京强调老城南改造是民生工程,却用极低补偿换取最高利润。居民声音缺位、异见专家被边缘化,程序不透明。历史记忆、文化遗产,即将化作一场金陵春梦。

正午过后的老城南巷子里,老马打着赤膊,从家里走出来乘凉。巷头巷尾的街坊差不多的时间,三三两两聚集起来,拉扯起东西家常。「老马!你看你背上,好大的蚊子块!」朱家媳妇大喊一声,好多人都围拢来看。老马急了,拼命抓挠起来。

老马本名喻永海,因为属马,街坊都亲切地唤他「老马」。年过七十的他很享受每天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夜晚的时光,他家门口一条薄木板搭起的长凳,是周围街坊每天的聚会地,穿街走巷的人经过这里,也都会坐坐,和老人家闲谈几句。谁家儿女有出息了,谁家工作不顺心了,谁家有困难需要帮忙了,邻居唠叨两句,麻烦可能就纾解。

可是最近几个月,「长凳会议」几乎没有令人开心的话题。街坊不知哪天就少了几个,剩下的,也总是眉头紧锁。

零九年开始,他们所居住的南京老城南「南捕厅历史街区」,正面临整体拆迁改造,古老民居将被推倒,变身成高级别墅、商业中心。

这一项目由南京市建委专门成立的南京城建历史文化街区开发有限责任公司负责,目前已经有一千一百零二户居民被拆迁,根据规划,这里未来将建设「高标准的中国园林特色别墅群及几栋高层住宅」。

即使这里已经是法例规定的历史文化保护区;即使这里被学者视为珍宝,称其为老南京的源头、南京最后一片明清风格民居建筑群;即使就在最近,二十九位专家联名上书、总理温家宝亲自批示暂缓拆迁、国务院调查组来考察、南京副市长陆冰表态称「放慢或者暂停」——一切的努力,似乎仍留不住这片占地十八万平方米、有四千二百户居民的街区。

二零零六年南京成立「双拆」(拆除违法建筑、拆迁危破房屋)指挥部,颜料坊、安品街、船板巷、门东的多片历史街区被拆除。南京市长蒋宏坤担任总指挥,分管副市长陆冰担任常务副总指挥;零八年成立「危旧房片区改造工作领导小组」,市长、副市长分别担任组长、副组长,提出二零一零年基本完成全市重点危旧房片区改造任务。今年春节后,声势浩大的「危改」拆迁行动,古城里残存的几片古旧街区被列入零九年「危旧房改造计划」,总面积上百万平方米,并且由原计划的两年压缩为一年完成。

老马的家是一户青砖小瓦的平房,父亲传下来的祖宅,他在这里住了四十八年。房子隔壁是一眼古井,相传是明太祖朱元璋时修的,井壁青白光滑,并已有深深的绳槽。老马说,以前附近的居民都挑水从这巷子过,一路滴滴答答,小块青石铺成的地面从没干过,这条小巷子也因此得名「水巷」。

穿出「水巷」,就是宋元南京已经初具规模的「评事街」,发展到明清,评事街成了当时南京最繁荣的商业街道之一。沿着长长的评事街,可以穿过这一整片历史街区。沿街几处宅院,青砖黛瓦马头墙,雕梁花窗,回廊挂落,虽然年久失修显得破败,明清南京地域的古建筑细节仍在,庭院格局仍十分清晰,老树掩映下,显得风情万种。

在南京,这样的街巷几乎已经找不到了。登高望下去,这一大片老街老巷已经被四周的现代高楼紧紧包围。如果城市的生长逻辑可以从外貌判断,单是看看四面的高楼、巨幅地产广告和邻近区域已被拆干净的老房子,几乎已可以预示老马们的祖宅被吞没的命运。

老马甚至还不清楚,祖宅这块地究竟要用来干什么?从二零零三年开始的规划从没有对他们进行过听证,要拆多少,保留多少,如何改建成别墅,没有人听取过他们的意见。今年三月,街巷里「拆字上墙」,此后拆迁办上门,跟他们谈的只有两件事:补偿款多少,什么时候搬。

在中国的城市发展里,这是难以逆转的「常态」。北京的胡同,江南的小桥流水,成都的宽窄巷子,莫不如是。按照「常态」,老马和他的几千户邻居应该悄无声息地退场,就和这些年逐渐退场的老南京一样。老了的原住民,搬去偏远的郊区,把现今寸土寸金的老城南让给新晋富豪。离开的人,回来「寻根」,也只能凭空想象。台湾作家夏祖丽(林海音与夏承楹的女儿)曾经来南京寻找父母居住在城南的旧居,朋友带她前去,却发现夏家故居被偷偷拆掉了。「突然一天就围起来了,再去看,就是一片空地」。「老城南颜料坊」,这个地名也从此在地图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英国特易购集团开发的高档购物中心。

习以为常的一句解释是:「老城保护和新城发展之间的矛盾」。

「可这根本就是个伪矛盾、伪命题!」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周学鹰气愤地说。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九位南京学者发起保护老城南的联名上书,周学鹰是签署人之一,同样签署的还有梁白泉、蒋赞初、叶兆言、季士家等老前辈。

这封题为《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告急》的信函直送国务院,学者们的态度很坚决:二千五百年的老城南京不能只要发展,不顾历史,不能只要经济,不要人;更何况,老城南,已经是古代南京最后一条血脉。

这是南京五十平方公里老城中,最后一平方公里保留明清基本格局的历史文化保护区,至今,也仅剩下南捕厅和中华门门西、门东这三处。

联名签署的南京作家薛冰说:「这是『最后的斗争』,我们已经退无可退!最后的一平方公里,百分之二的面积,一旦拆掉就彻底没有了,难道还不能整体保护吗?南京这座二千五百年的历史文化名城,历史在哪里?文化在哪里?」

今年五月,总理温家宝对南京学者的呼吁信作出批示,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国家文物局奉命对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情况,以及《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的执行情况进行督查。六月五日,调查组抵达南京,经过三天调查,做出了立即停止南捕厅甘熙故居周边民居拆迁改造工程的决定。

可是,没有一个签名的专家感到乐观,因为老居民的搬迁没有停止,四千二百户人家已经空了二千六百户,只剩下一千六百户居民仍然不肯离开。野蛮的强拆事件,更时有发生。

七月十日,老马亲眼看见家住南市楼一号一对仅穿着内衣的母女在清晨六点被几个彪形大汉从二楼家中抬出,一辆大卡车立即把她们和私人物品拉到了偏远地区的一所过渡性安置房里。

老马和街坊们管这些大汉叫「活闹鬼」。这半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活闹鬼」的骚扰:「常常是晚上八九点来,一来四五个人,挤在你的小房子里,一呆就呆到半夜一两点。逼走你为止。」

还有更恶劣的,泼粪、拆门、砸东西……家住平章巷七号的刘俊几次早上醒来,都在自己门口窗下发现三大口袋和水泥混合起来的粪便,臭气熏天,街坊告诉她,是半夜有人开车运来。「太没人性了!我第二天全拖到他们指挥部门口去!」五十六岁的她照顾九十多岁的老母亲住在这里,隔壁两边的房子都被强拆了,只剩她们一家,因为老母亲行动不便,无法搬迁,一直坚持着。

评事街一八八号的翟金花也遇上过「活闹鬼」。四十八岁的她在评事街出生长大,现在和丈夫两人在老房子的门厅开了家饺子店,已经运作了八年。他们也是坚持到现在的一千六百户居民之一。六月六日晚上八点,她和丈夫正在包饺子,见到两个男人从泥马巷走过来,二话不说,矮个的掀饺子,高个的掀碗,两个桌子全掀翻了。

居民们说,「活闹鬼」都是政府拆迁办从社会上招聘来的,他们的工作就是去拆迁户家「闹事」,「拆迁办付出场费的,一次二百元(约合二十九点二美元)」。

翟金花报了案,没有解决。八月四日,她和两百多名住户去区政府上访,要求解决拆迁补偿的问题和禁止强拆,「他们骂得很难听,骂我们是死货。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能这样?」翟金花说说很伤心:「如果能搬我也搬了,可是补偿那么低,我们又都没有工作,离开这里怎么生活?」

南京市二零零一年开始实行拆迁货币补偿政策,根据南捕厅居民拿到的《住宅房屋拆迁补偿金额评估表》,房地产评估公司给他们的老房补偿价格大约是七千二百元\平米,而估算的房屋面积不包括院落、回廊、走道、天井等,一律只算到屋门口,大部分人家一户只能算二十平米左右的面积。

如此十几万的补偿款,在南京市区想买房子根本不可能。南捕厅街区属南京「一类一级地段」,周边的二手房均价是一万二千元\平米,新房则要一万八千到二万元。而这一块地上未来将建起的「顶级中式别墅群」,房价卖到四万元\平米。

这一切与老居民毫无关系,政府协助他们安排的经济适用房,在距离市区一小时公交车程以外的远郊。四十一岁的居民张兰玲表示这简直没法接受:「我和我丈夫都是打工的,每个月收入扣了养老医保只剩六百八十九元,我们在玄武区上班,住老屋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了,搬到那么远怎么办?我们根本没有钱坐公交车,要早上三点出门上班吗?我们的小孩还在这里上学,他要怎么办?」

无论是在本地媒体上,还是在政府组织专家们开的研讨会、交流会上,政府都再三强调,老城南改造是一项「民生工程」。

可是,老马要告别相处了四十多年的街坊,张兰玲无法解决交通问题,翟金花夫妇没有了收入,还有老马的邻居,在评事街五十六号独居的九十七岁婆婆杨玉珍,本来由邻居们照顾,想陪她过百岁寿诞的,现在也不可能了。婆婆躺在摇椅上说:「我二十四岁就嫁到这里了,住了一辈子,现在让我走,我想想都哭了几场……」

谁的老城南?

老城南,究竟是谁的老城南?谁有资格评估它的价值?谁有资格决定它该拆还是留下?居民从没有机会发声,呼吁保护的专家也被排斥到边缘,大拆大建的快车几乎是不受制约地向前冲。

饱受争议的南捕厅历史街区规划案负责人、东南大学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总规划师吴明伟承认,政府的城建目标一早就出台了,今年要完成多少亿的任务,都是配合目标进行,「六十年过去了,我们国家对老城的更新改造基本上还沿用一个模式,处理方式很单一,没有公众参与,反对的专家也没有参与到具体过程,政府说了算」。

吴明伟坚持表示,从建筑专业角度,他不认为南捕厅区域的建筑物有很大保留价值,因此在初期规划案中,他划出的保护建筑只有不超过十处,其它将全部清拆。但他也承认:「当然,这一批老房子的处理应该是一个社会认定的结果。如果早实行公众参与,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局面。」

吴明伟从零三年开始负责南捕厅街区的规划,二零零八年,南捕厅四号地块改造出炉。原本新颖的「镶牙式改造」(保留有价值的古建筑,「拔除」一些没有价值的建筑,用肌理再造的方式编织进一些复修建筑)设想却招来了骂名:

今年五月,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到老城南考察,在参观新建成的熙南里和旁边已经被拆光的安品街地段后,他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这就是你们说的『镶牙式保护』吗?牙在哪儿呢?」 道路宽阔、建筑光鲜亮丽,再看不到古朴情趣的熙南里,被单霁翔斥为「满口假牙」!

「满口假牙」的前车之鉴让学者们对现正进行的南捕厅一、二、三号地块改造方案失去了信心。

老城去留谁说了算?

尽管开发商的相关负责人曾对亚洲周刊记者及呼吁保护的专家反复保证:在共识未达成前,不会强拆一处房屋;计划会有四十处左右的老建筑保留;「街巷肌理」不会有丝毫改变。可是结果又会如何?

强拆的确在发生;在吴明伟向我们展示的最近更新的规划方案上,被保留的建筑仍然寥寥可数;在并未公开的规划方案里,明确写明所有街巷都将拓宽,最宽的是六点五米,以保证未来的别墅区可通车,并绝大多数改至沥青路面。吴明伟解释这是「根据需求按比例适当拓宽」,可是拓宽的现代道路加上两边的别墅和高层建筑,原有的「街巷肌理」又何在?

同济大学建筑学博士、现任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的周学鹰从零一年开始不断调研南京老城南古建筑,他气愤地说:「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明文规定的,对『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应当整体保护』,更何论第一批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中的历史街区!对古建筑而言,价值最大的是其整体木构架体系,诸如屋顶的翻建,原先是落地门窗、此后改为增加的围合墙体等,不会真正降低多少古建筑的价值!」

古建筑专家、著名建筑大师刘敦桢之子、七十九岁的东南大学建筑系资深教授刘杰也在呼吁保护老城南的信上签了名。这份规划案最令他不满的,就是调查论证没有公开透明,却在未经成熟讨论或听证的情况下,直接执行了。「调查应该对外发表,或者专家论证,甚至舆论监督。保留也好,拆迁也好,首先要有个依据。根据什么,决定它保留?根据什么,要把它拆掉?这个工作做到什么程度,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出决策,都不透明。」

周学鹰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二零零七年初,南京市政府曾邀请他负责老城南整体规划调查,但摆在眼前的合同已经写明:调查成果不得公开发表;调查完成后要根据政府组织的专家委员会意见和南京规划局意见修改。「这就成了一个可以被随意操控的调查规划。」周学鹰于是拒绝了。这次调查最终由南京大学建筑学院赵辰教授和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潘谷西教授担任负责人,后者是前者的岳父。

此后,周学鹰、薛冰等持反对意见的专家,就逐渐被边缘化。

缺位的居民声音

曾写作《南京城市史》的薛冰则认为,老城南最难得的还不仅在于建筑,而是保留了一个古城自然生长的痕迹,和依附于此的老南京人的精神气质。他介绍,南京老城南是六朝时形成生活民居区。此后近两千年,完整未受侵扰。南唐建都,绕开老城跑到北边;朱元璋建宫殿,完整在城外,没有进城一寸。一直持续到一九九零年,老城南几乎延续了两千年不受干扰的状态,「我们可以看到元朝有哪几个巷子,明朝有哪几个巷子,到了清朝又是怎么发展的,开始的皮作坊,怎么变成皮市街,又怎么变成评事街。这是一个老城二千五百年自然生长的痕迹,这个东西一旦被破坏了,你怎么还能看到这些?就像一棵树,叶子会掉落,也会重新生长起来。可现在是把树砍掉,搞一个假树、一个盆景放在这里」。

在南京博物院工作了一辈子的前院长、八十一岁的老专家梁白泉最看重的,是老城南不同于中国其它古都的独特之处:「北京四合院是京派官僚的文化代表,上海的石库门是五口通商的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活区,南京的城南地区是什么?这里是明初朱元璋调集全国能工巧匠的聚集地,你看那些地名,绒庄街、绫庄巷、踹布坊、评事街(古称皮市街)、全国最好的手工业技术集中在这里,是明朝立国的经济基础。这是北方的任何一个古都都没有的。有什么理由不做整体保护?」

在老城南的改造规划里,这里的民风民俗只字不提,居民的声音更是完全缺席。

家住踹布坊二十号的居民朱信伟承认作为这里的居民,确实希望改善生活环境:「我祖上从清朝开始就住这里,我也出生在这里,虽然是小瓦、破房子,但能遮雨,挡太阳,睡安稳觉。家里是个四合院,要不是拆迁来了,我们几户人家本就打算合资修房子,连协议都签好了。」

目前正在日本早稻田大学访问的北京大学政治学博士生姚远,是土生土长的南京「老城南」人,从二零零二年起,他走街串巷,对老城南做过历时七年的调查。姚远指出:「我们要保的不仅是古建筑,也包括非物质的民俗民风,更有公民对财产权的信心。」

姚远指出,如果继续按现行机制操作,拆除的面积既跟开发商「净地」利益直接相关,又跟规划师的项目设计费成正比,那么,再好的历史街区都会被「论证」为「没有保留价值」,随后就是推倒重建。

二十九位专家呼吁建立历史街区长期修缮保护的新机制,建议将「推动房屋产权制度改革,明确房屋产权,鼓励居民按保护规划实施自我改造更新,成为房屋修缮保护的主体」作为名城整体保护的机制保障。

在网络上,许多人发起「留住老城南」、「告别老城南」的活动,在西祠论坛上,南京网友每周六出现在南京正在拆迁的老宅前,记录、拍摄下老宅们死亡前的最后挣扎。

但这些来自民间的声音,迄今没有得到市政府的任何响应。

「南京注定是世界上最伤感的城市」,南京地方志办公室专家杨永泉慨叹:「南宋金兵烧毁过这城市,太平天国破坏过,一九五五年拆过南京城墙,改革开放又有旧城改造。我记得九四年南京开城运会,内桥到中华门一条路拓宽,路边的民国建筑全毁了。」

今年刚退休的杨永泉伤感地说:「不过,在领导面前是不能说伤感的。毛泽东认为梁思成哭北京城都是政治问题,南京,怎么会伤感呢?」

□ 《亚洲周刊》二〇〇九年第三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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