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骆驼
人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科学有研究,可谁也说不清。但我深信当一个人呱呱落地,第一次睁开他的双眼时,记忆就随之而有了。眼睛就是一架相机,生命过程中的一次次眨闪,如同快门的启落,将所见的影像深深地印在了记忆之中。 夏日的黄昏,喜欢独自站在西单的十字路口,看长安街的车水马龙、华灯初放,西单北大街的霓虹闪跃、人头攒动、喧闹繁华,------茫然的望去,一直看到西山的晚霞,一次次,不知不觉视野就会模糊起来。 可能真的是很古老了,记得那会儿的西单路口不是十字形,长安街就到这儿,然后岔开是旧刑部街和报子街。长安街哪儿有这么宽啊,宣内大街和西单北大街街面儿也很窄。记不清汽车是怎么走的了,不过那会儿的汽车没现在这么多,也没现在这么大。叫西单有它的来由儿,听老人儿们说,早先,主要的街巷胡同口都有牌楼,也叫牌坊,就跟有个门儿似的,这是咱老北京胡同的又一特色。咱老北京的牌楼是有讲儿的,有的十字街口,东南西北各建一个,有四个牌楼,比较有名儿的如:东四、西四,地名儿也是那么来的;有的街口就建了一个牌楼,如东单、西单。老北京都知道,去东四、西四、东单、西单,就说上四牌楼、单牌楼,前面的字儿是省了的,现在的称呼是省了后面的了。牌楼分间数和楼数,西单牌楼是三间,是木头的。牌楼有四根大柱子冲天,特粗,每根柱子旁边儿还有两根儿木头柱儿斜撑着,车马就在这三个“门儿”之间来往。牌楼都是漆雕彩绘的,楼额上有字儿,西单牌楼上写的是“瞻云”俩字儿,现在自个儿想想真是,如果站这儿往东西方向看,长安街上空的云是该一览无遗,这是自个儿想了,也不知老古人儿是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西单牌楼早就没有了,等我见到的竟是长安街的牌楼了,样子和早先的西单牌楼相仿,位置好像就在这会儿的1、4路车站往东靠北点儿,不到电报大楼。这牌楼什么时候有的,不知道,可到1956年时就已经是拆移了。也许是那会儿人小,看着牌楼好高、好大、好气派啊! 那会儿的西单路口就是挺热闹的地儿。可不是嘛,往东是天安门,往西是复兴门,往南是宣武门,往北就接西四了。人来人往,满大街三轮儿,有有轨电车,就是当当车,也有汽车,是大鼻子的。 叫旧刑部街,是因为明朝时刑部在这儿,后来叫旧刑部。从记载上看,说早先前门楼的门洞儿一直通这儿,可到现在我却没有概念当时是怎样的通法儿。不过从记事儿时就知道旧刑部街口往西有个饭店,好像叫新亚饭店(不知有没记错),是个二、三层小楼,饭店挨着就是个剧场,就是西单剧场。京剧前辈马连良先生,那会儿就一直在这个剧场演出。他家住报子街,就在现在西长安街路南、挨着佟麟阁路口的三味书屋。和老爷子的孙辈儿是同学,常去玩,是一个不大的红门儿,马先生家是回民,门头上就有回文标示。很深的几个院儿连着,我们只能在前几个院子里玩,但不敢出大声儿,老爷子晚上有演出,白天是要休息的。那地方现在成饭馆儿了,不知是谁开的,其实想想,应该给人家保留下来。小时候,老在西单剧场看电影,上中学的时候,暑假学生票才五分,凡上映的电影都看了,有的还看好几遍,剧场里有柱子,买票就怕买着柱子后面的位子,挡着没法看。 从旧刑部街一直往西是一片闹市,连到复兴门了。据说,早先旧刑部街就叫城隍庙街,北京的庙会就始于这儿明代的都城皇庙庙会,“自成方街到闹市口、旧刑部街,列肆三里,最盛时绵延十里。”庙会是没赶上过,但热闹是真的。虽1956年长安街延阔,旧刑部街、报子街、复兴门-------都拆得没有一点历史上胡同的影子,成了直直的西长安街,可一直到九十年代,西长安街上的食品店、商店、公交月票换售点、西单剧场、民族文化宫一直到复兴门-----仍然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一切都在变化,变得让人无法述说。记忆中的深刻印象,却不时地闪现。西单十字路口西北角的那家小储蓄所,不知谁还记得?小的也许只有现在屹立的中国银行的1/n,就在现在中国银行的那个拐角那儿,一个小门进出,业务繁忙,人还是挺多的;往北是白庙胡同、过去是亨得利钟表店、有一酒楼好像是淮扬菜、还有一家中药铺、一家绸布店、舍饭寺胡同、------,就是西单菜市场了。多大一个菜场啊!六点钟开门,一直到晚上。台阶儿上去,一进去,生、熟、鱼、虾、蔬菜、家禽、主食、副食------扑面而来,应有尽有,热闹而不哄乱。什么时候拆了,我不知道,只记得有一次从外地回京,早上去买菜,到跟前儿一看,已是满地的早市了,菜场早没了。 还回到路口吧。现在路口东北角儿的西单文化广场,曾是过早先的“民族大世界”,那会不叫这名儿,好像叫百花儿市场,都是卖服装用品的、再早是西单体育场,老百姓的体育锻炼、或许一些比赛都可在这儿进行,延续了很长时间;再再早,就有些记忆模糊了,但绝对记得五十年代,“天福号”就在那儿,是一小门脸儿,挂一匾,妈叫我去买五花肉,我偏说的是松花肉,惹得掌柜的一通笑。再往北就是很多的店铺,卖百货的多。有家书店、有盛锡福的帽子店、有万里鞋店------,过了堂子胡同就是西单商场。那会儿的西单商场不是现在这样的,是一条一条小胡同似的串联在一起,卖什么的都有。也有二层,上边有说相声儿的,花二分钱可以听十分钟。上学时,夏天学校午休,几个同学相约上,就到西单商场听相声儿去了,下午放学,也得到商场逛一圈儿才会回家呢,特过瘾。回家路上,路过菜场,给妈带点儿菜,妈就不说什么了。 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儿,南是一家叫文华的文具店、还有一家澡堂子从南进门,向东横着,给东拐角儿街面上造一胡同儿、有个卖灌肠的、东边就是长安大戏院了,再过去是天源酱菜园,玻璃推门,里边很亮堂,两边柜台,一进去就闻得酱菜香。天源旁边是一家打字机行,这家店也延续了很长时间。 十字路口西南角儿是同春园饭店,金字招牌,南味儿的小吃和饭菜;往南走是一家糕点店、西单手帕胡同、一家乐器店、还有又一顺------,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又一顺拆哪儿去了呢?最爱吃里面的炸糕和艾窝窝了,一到冬天,满屋的涮锅子,那叫一个正宗;还有元长厚茶叶店------,茶叶店马路对面是安福胡同,从这一直能走到新华街中央电影院(现在的北京音乐厅)。安福胡同口,一到晚上,尽是夜市小吃摊,挑着灯,一家挨一家,好不热闹------。 好了,不能再数下去了,再数就离西单十字路口远了。几朝几代了,一直在变,就连我自己记得的,恐怕也是好几个时代的踪迹了。可是千变万变,谁能改变了脑中的印记,又怎能改变心中的情结和感慨。老北京啊老北京,那种安稳、从容、宽厚、团聚谁能忘得了呢?! 就是这热闹的西单十字路口,给我的一生留下了一个不可抹去的记忆。现在的孩子不会相信,下面地铁飞驰的长安街上,那时走得有骆驼!五十年代的北京的初冬是寒冷的。西北风初起,带着干枯的树叶和沙尘,日落的光照给人一种萋萋的怅意。就是到牌楼那玩儿去了,走到长安戏院门口,不经意之中,回头一看,十几只骆驼,排成一队,远远地从西往东缓缓走来。如血的残阳,在朦胧的西山上迟迟的不肯离去,余光给骆驼披上了金色的光晕,风吹着,叶落着,高大的骆驼,昂首挺胸,一步一步,任凭旁边人来车往,任凭寒冬风沙扑面,不紧不慢,用它宽厚的足蹄,脚踏实地地走来。也是第一次看到啊,我惊呆了,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驼队渐渐的走近。到西单十字路口停了下来,驼背上是一个个麻包,或许是粮食,看起来很重。牵骆驼的一些人穿着光板羊皮袄一脸风尘,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给骆驼喂草,好像是从口外来的,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在找什么地方,有几个还坐在了路边。可骆驼依旧挺立着,腿都不打一点弯儿,四蹄稳稳得好象钉在了地面上,大大的眼睛直视着前方,似乎一眼就看到了它的目的地,纯朴的厚唇含着长长的草,慢慢的咀嚼,给自己的驼峰储备养料,蓄待更远的征途。它不会述说,更没有人知道它历经了什么样的磨难才来到了这里,但它从不低头,不焦躁,迈着自己不变的步伐,注视着自己的方向,一点不含糊地走着自己的路程。 几十年过去了,街变了、人变了、城市也变了,有些印象渐渐的淡漠、有些记忆渐渐的失落,不知为什么,就是这风中的骆驼,在记忆的海洋中一点没有退色,只要一站在这西单十字路口、只要一想起老北京,从西向东奔驰的车群似乎就变成了那一队骆驼,在光怪陆离的灯火中,忍辱负重,坚毅不屈的前进着,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沃土上,重重的震撼着我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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