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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是生活在农村的,说是农村,其实离广安门——那时候的老人们也有叫广宁门的不远,三十年以前的北京城,从广安门出,经关厢,走六里桥到卢沟桥是一条马路,路面铺的不是现在的柏油,一个大方格一个大方格的水泥路面,称之为战备路,好象与日本人还有些瓜葛,路的两侧有高高大大的杨树,一过湾子路口,就是大片大片的菜地,菜地外边儿就是村子了。 二秧子,就是村子里的人。 吃过午饭,大人们仨仨俩俩的,拿着铁锨,四齿儿,铁耙、耪,等着队长分配任务,或坐、或蹲。二秧子手里玩弄着一条小青蛇,歪倚在一个角落里,穿着一件套头大背心儿,已经看不到本色,胸脯上横着裂开了好几个口子,松松垮垮的。瘦瘦的胸骨,从破口处支支愣愣地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蛇被捏得很不自在,身子缠在他的胳膊上,一扭一扭。没人搭理他,他就往大姑娘、小媳妇的圈儿里钻,吓得姑娘、大娘们哇哇乱叫,惹一群年轻后生哈哈大笑。 “你小子别耍幺蛾子!”人群里牛爷爷骂他,他根本不当回事。 妇女们远远的跑开,他也没了兴致,就又坐到地上,从身旁抄起牛爷爷的旱烟袋,拧下烟袋锅儿,拿一根细柴火棍儿往烟竿儿里捅。 “四叔,您别生气,我给你老通通烟袋。” 弄黑黄黑黄的一大块粘稠的烟油子出来,斜了牛爷爷一眼,“叭”的一扬手,把烟袋连锅扔上了对面的房顶,撒丫子就跑……气得牛爷爷的几根胡子厉害地抖起来。追又追不上,骂又骂不出,脸憋得象茄子。找人借梯子上房够自己的宝贝疙瘩。 二秧子跑了一段,见没有人过来追,停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手掌抹了一下鼻涕,又鼓捣起那只小蛇,两个指头捏开小蛇的嘴,拿柴火棍上的烟油子往蛇的嘴里抹,看小蛇僵了身子不停的哆嗦。 “二秧子,你个臭嘎嘣儿的,生了孩子让你没屁眼儿”二秧子也不理会牛奶奶一句不顶一句的骂,背着阳光,拎着蛇,冷眼看着牛奶奶,擦一把鼻涕,嘿嘿地笑。 二秧子已经有了儿子,是两个,而且吃喝都正常,要是能够有吃的塞进嘴里的话,拉也很痛快,所以牛奶奶的咒语到了儿也没有应验。其实,二秧子所关心的绝不在儿子们的屁眼儿上,每天吃什么,到是摆在他面前的首要问题。 那个时候,各家还都有一小块儿地,叫做自留地。割资本主义尾巴以后又发还的。随各家的爱好,种些自己喜欢吃的蔬菜。一亩园,十亩田,没有哪一家吃的蔬菜是买的,城里有亲戚朋友的,收成下来,也能行个人情。二秧子也有一块儿地,可他从来没有种过,经常能见到他矮矮瘦瘦的老婆和两个半大小子一筐一筐地往地里背粪,拾掇。他老婆叫刘兰枝,成份不好,属于黑五类家庭子女,走路也低着头儿,说话从来不会大声儿。看他在家里外头横草不捏竖草不拿,渐渐灰了心,地里的活儿也稀松二五眼,不大做了。闹得自家地里的草茁壮得赛过了玉米秧。白菜扑扑拉拉没有一颗实心儿。二秧子倒也不在乎,冬天往小队的牲口棚里转悠,顺手拿些豆饼、黑豆之类的马料;春、夏、秋什么熟了吃什么;萝卜长在埂儿上个儿还不大,别人家都舍不得拔,他舍得。队里的西红柿还没有上色儿,涩得人咧嘴,他也不在乎,照样一个又一个往嘴里塞,往家里拿。谁家里宰了鸡鸭,他就把肠子捡回家洗罢洗罢放点盐煮着吃喽;至于猪场的小猪儿,街坊的猫、狗也很难逃脱。就连下雪天也不闲着,乘谁家看得不紧,顺手扯几把柴火回家,也能让他快乐半天儿。 二秧子住的地方是祖上留下的两间房子,没有院墙,大敞窑开的。 房顶是素泥抹的,没上瓦,野草们也不长眼,总是在那些犄角旮旯生机勃勃的长,他不敢拔,以他生活的经验,因为贪一时的高兴拔一丛草的快乐,绝不能抵过雨夜里挨一宿的淋。平时在屋里可不敢嚷嚷,尤其在刚做得饭的时候,声音大了容易把房梁上的土震下来。八几年修三环路的时候,国家把他的房子占了,村里又给了他一块地儿,还给了钱,他也挺争气,管住了自己没乱花,很敬业的盖了四间房子。依然是素顶,没上瓦,用棒子秸扎了个小圈儿,象征着院墙,破木头钉了扇门,象征街门。从此也算有门有户,雨后穿了胶鞋也能在街上仰起头来走,“叭唧、叭唧”,很有成就感的样子,虽然窗户上没有玻璃,连糊上的报纸也是跟连生他爸要的。 二秧子挨过一顿打,是村里的队长和他半大的小子来旺。起因是来旺他妈让来旺给队长上甘石桥打的那一暖壶啤酒。那时候的啤酒都是散装的,买的时候要从家里拿个家伙儿,一般是暖壶。 来旺打了一暖壶酒往回走,半路碰上二秧子,二秧子正鼓捣一只点壳儿,一种长有红色羽毛的小鸟儿,跟麻雀般大小。来旺想侧身走过,被二秧子一把拽住。 “来旺,嘛去啦?” “我妈让我给我爸打两升啤酒。” “嘿,来旺,看叔新逮的这只鸟,红点壳儿,训好了,能学人说话。” “真的?给我瞅瞅。” “瞅瞅,多好看,给你吧。” “给我?真的?” “不过得让叔喝一口啤酒。” “行,只能喝一口啊。” 事情顺理成章的发展下去,来旺和二秧子成了朋友,从逮鸟讲到了训鸟,来旺把二秧子当成了师傅。既然是师傅,就必得对酌几杯,才能表示这两个人不截心。一暖壶啤酒的交情是深厚的,来旺喝了些就睡过去,剩下的啤酒,从二秧子体内穿过又回到了暖壶里。 正当二秧子回到家里,躺在他的光板炕上,细细体味“酉”字的快乐的时候,来旺和来旺爸也着实帮助他体味了一把。来旺踹得特别狠,他的脸上,他爸耳刮子的印痕一涨一涨,有点象关云长关老爷,临了,还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二秧子的脸上。他不是不敢躲,是实在动弹不了了。据他后来的回忆说,都怪啤酒劲太大,拿住了自己的手脚,“要撂平时,能让这草蛋爷俩儿这么猖狂。姥姥!” 开放搞活以后,二秧子还是游游荡荡,后来跟花乡的一个什么朋友处讨了主意,卖起了花儿,就在广安门附近的一个小市场里,卖可是卖,他能侃,把那些鬼精鬼精的老太太们唬得一愣一愣的,从大野地里挖出来的车前子、婆婆丁儿种进小花盆里,能吹成进口的郁金香,卖上老高的价钱。 后来,因为老在一个烧饼铺里赊帐,前前后后,欠了人家儿几十块钱,让人家收了卖花的三轮,又没钱再置,就再也没有去。跟街坊们说是要在家里搞研究,要培育出黑牡丹和绿牡丹参加广交会,为国争光。 黑牡丹和绿牡丹还没有研究出来,可能是太辛苦的缘故,累病了。肺气肿,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出院回家的时候,也颇是风光了一把,愣是叫儿子打了一辆王府井出租公司的车,车是绿色的漆,中间涂了一圈儿黑白的小方格的那种。小儿子花去了兜里仅有的二十几块钱,把二秧子从车里抱着扔到炕上,黑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从此以后,二秧子再也没有参加大的社会活动。 “老不松心,少不努力。”这句话总是挂在他的嘴边上,大概是为了让他的那两个儿子更杰出。 肺气肿的病,好好犯犯,上医院看大夫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快……至于再坐什么车回家,已经由矛盾的主要方面,下降为次要方面了。 人,活在这个世上,大概是禁不住怎么折腾的,往前蹦跶得越远,自己以后的路就越短。二秧子也没有能逃脱开这个俗套。 西方接引以后,据说他的儿子连关于他的一根草刺儿都没留下,全给他烧了,就连枕头里的荞麦皮儿都浇上了汽油,烧得只剩下一把灰儿,在地上打着圈,随着风,散了…… 7 D% y$ N0 t) V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10 16:39:38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