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何失去家园(转帖艾未未)
每个月我回一次北京城里的家,它在二环内,一个不大的四合院,是青砖的那种,有3间北房和一些偏房,连房带院占地半亩多,一棵龙爪槐已有小腿一样粗,另一棵玉兰,总是常年开花,父亲离世前,视力已坏,我常见他数树上的花蕾,一遍又一遍。即使在最坏的年代,天上也有群鸽翻飞。外面的世界再乱,回到院子里总是明亮,安静。 今天我回家,出租车拐进了胡同,院门与胡同西口不过百米,院子在路北。这个院子在东城区,属于北京市剩下不多的旧城保护区,旁边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尽管由于半个多世纪的产权问题,北京所有的房屋和环境失去保护和修缮,多数显露出破败和陈旧,但仍然像是个衰弱老人,有着几分的平和坦然。但是,今天眼前的景色使人难以想象,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竟然无法辨认出家门。整个胡同都被刷上了焕发着生假青色的冷灰色,所有的破败的门也在没有修复的情况下刷成了朱红,制作品质粗糙简陋的令人作呕。如同给街上的每一个人发了一顶同样的帽子,同样的衣服,无论是男女老少,胖瘦高低。 家房是90代初翻盖的四合院,青砖朱门,工艺粗糙却真实坚固,造价低廉,几经修复。这里的每一条街上的每一座房子一样,在一夜之间,被一只巨大的手,抹上了水泥,同时抹去了所有的历史,记忆,痕迹。 在水泥抹灰后,刷了一层青灰色的涂料,在涂料上刻出了假的砖缝,和假的造型。就这样,一处私有的财产,被城市的一道野蛮简陋的指令搞的面目全非,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它完全失去了家的自我特征,失去了安全,隐蔽和身份。据说,整个东城区和北京的胡同都会被这样处理,那一天,这座古城将消失。使用着纳税人的钱,把整个城市涂抹一遍,不分青红皂白,胡子眉毛一把抓,用心之可笑,手段之简陋,态度之卑劣,使人难以置信。 这是二零零六年的北京,离奥运会只有两年时间,日益国际化的大都市,为世人显现了奥运口号的真实含义,新北京,新奥运。或者,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我想起不久以前,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经过中国的众狗屁专家的研究,北京市的基本色调定为灰色,将对整个北京市进行整修,谁能想到整修之后,北京人无法认出自己的家门,整个胡同像是一个搭坏了的廉价的戏台。进进出出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变成了真正的道具,为了一场关于文化,历史,政绩的丑陋表演。百姓的人性权利情感意志又一次被剥夺了,在一万次被强暴之后。不解的是,一个如此没有廉耻之心的民族,为什么总那么喜欢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 城市的胡同中仍然在做着各种的修整,对门的院子是住了几十家的,几乎无落脚之地的院落,这样的状况长年没人去改善,糟糕的上下水,破旧的小道,乱拉的电线,不安全有隐患的混乱局面不会有人去搭理。就在他们的临街的院门口,却在修着犹如大观园里的月亮门。 所有人对这一切的荒诞不经,逆来顺受都已经习惯,没有人过问,没有人质疑,甚至没有人注意过这里发生过什么,这是一座没有人的城市。 这是可以记忆的,北京市大规模的胡同化妆的第三次,第一次是尼克松访华,市民发现一夜之间墙都被刷了,只是那时候用的涂料是灰粉,和青砖的颜色很相似。第二次是克林顿访华,工人们用滚筒将北京滚成了灰色,这个灰接近中灰,克林顿一定没有注意到,他来到了一个怎样的礼仪之邦,除了刷墙,还是刷墙。美国人来的前夜,国人有点骚情,如临大敌,清壁坚野的意思。当工人们用滚筒将北京的墙刷成灰色时,在我的坚持之下,我们家的灰砖免于被刷成灰色。 时代变了,我们生活在一个理性的时代, 我很少回城里的家。家中老人一觉醒来,发现家的面貌皆非,青砖墙上被刮上了厚厚的水泥, 这个所谓对旧城的保护,是将整个旧城用水泥盖住再画出青砖的线条,不问房子的年代、历史和产权,不论是公是私,一律用一种颜色,一律抹平刷灰,画出砖印,去真存伪,去古还新,造出一个地地道道的假的城市,假的世界。这样的城市,还谈什么文化的创造性,还谈什么和谐社会,还谈什么人文精神。这是一个野蛮,无能,粗糙,恶劣近于疯狂的社会。据施工者说,这场戏还没有完,门窗也要改造,方案已经形成。为什么不想一想,几十年来,哪一次改造不是破坏。 大概是该从野蛮的封建文化中走出来的时候了,对人的尊严,对个人的意志有所尊重。在零八年前,全北京整治中,北京有多少机会作为一个古城保留下来,世人还剩多少机会,来到北京,看到的不是一个虚假的城市,一个做作的表情,一个缺少良知的世界。难道非要毁掉每一寸土地吗,放过平常百姓的家,不能对百姓有所帮助,留给他们安静,并远离他们,千万不要试图代表他们,让他们静静的,默默的死去。继续在大的项目上,在银行,在国企,尽情的腐败吧,但不要在百姓的脸上涂改,不要篡改记忆,不要抹杀历史。 这个国这个家经过多少次篡改涂抹粉刷,朝朝代代,连自己也早已辨认不出自己的本来面貌,或是根本就不曾有过本来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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